我和“我”的斗争

作者: 明朔风

它和你越像,你离它越远。

一早醒来,阳光抚慰着我的全身,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可这愉悦仅仅维持了几秒,就被目光所及打碎了——沙发上,坐着另一个“我”:乌黑的短发,略塌的鼻梁,一双倒角眼明亮而有神。

“你好!”“我”开口示意。

“你好。”我怏怏地应着。

“需要什么服务吗?”

“暂时不要,等待命令。”

命令?是的。因为这个坐着的“我”可以理解为我本人的一个分身,它的全称是“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现在更新到了3.5代。“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这个时代的骄傲,是人类的最伟大创举,因为通过它,人类几乎可以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所有事情,毕竟它是“全勤复刻智能”的。而这样一个机器人,对我来说,却像是梦魇一般的存在。我无法想象,当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过机器人来复刻完成,该是一件多么沮丧而又绝望的事情啊!那还要人干什么?而现在,每个人,确切地说是每个成年人,都有这样一个机器人分身存在,严丝合缝地填补着人生空当。一人一机,人机匹配,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当然也包括我。而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就在14岁成人礼的当天,避无可避。今天是公历2228年2月28日,我和“我”的斗争,也从这一天正式开始。

按照惯例,成人礼应该有个仪式,或大或小。大的,可能会召集亲朋好友、街坊四邻,一起聚会、喧闹;小的,起码也有一家老小凑在一块儿,欢乐庆祝。可我的成人礼,怎么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我甩甩头,甩掉疑惑与紧张,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向门外张望。

床铺在身后自动合拢,退入墙内。身上的纳米材料塑形衣妥帖稳当。

张望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爸爸不在,妈妈不在,哥哥也不在。

我试着叫了几声“爸”“妈”“哥”,声音在空气中游荡、消散。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也没有发现人影。他们去哪儿了?

寻找的过程中,分身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像个影子似的紧随。这个“我”不但看上去跟我一模一样,行为举止也分毫不差,令人懊恼的是比我本人更加轻盈、灵活。像刚才,冲进厨房的时候,我就差点撞在了吧台的角上,而那个“我”只是轻轻巧巧一让,就避了开去,如风般轻盈,完全不受重力影响。

“需要帮忙吗?”“我”又开了口,谦逊、亲切。

“不要,等命令!”我有点气急败坏了。

总共6个房间,寻了个遍,还是不见一个人,我终于确信,家人们是真的不在。

“不在就不在吧,反正这个成人礼也没想安排。”我喃喃自语,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有种无助的失落感。

“需要我帮忙吗?”亲切的声音再次响起,令人无法抗拒。

“好吧。”犹豫了两秒,或者三秒,我还是答应了,“先到书房去读书。下午打理花园。晚上自理。我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是,遵命。”

看着“我”走向书房,我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不接受也得接受。只不过从今天起,我和分身的战斗开始打响。

对未成年人来说,出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代,未成年人是用不着出门的。在家里,通过全息全感全知技术,未成年人几乎可以完成所有体验:野营、登山、滑雪、冲浪、潜水、探洞……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只有成年人,才会因为各种社交或者工作的需求,时不时地出趟门。未成年人在成长过程中,只有极少数的机会,一般是重大礼仪结点,才会在成年人的带领下出门,譬如5岁的洗浴礼、8岁的游玩礼、11岁的熏香礼等。其他时间,未成年人的出门概率几乎为零。

哦,对了,从今天起我已经成年了。

一想到成年这个事实,我就心烦气躁,分身的影子不断地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圈。并不是我不想跟上这个时代,而是时代似乎在抛弃我。近年来,随着“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的快速更新迭代,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由它们来完成,人类变得愈发的无所事事。许多成年人已经退化到了未成年人的地步,没有社交,甚至连班都不去上了。不上班带来的最显著后果是“知点”的开销速度大幅加快,人老得非常快。再加上一些人挥霍“知点”的速度快如闪电,忽然倒地丧命的事情偶有发生。我虽然只见到过一次,但是依然吓得够呛。8岁游玩礼,爸爸带我去一个超级场游玩。人头涌动中,有个一头黄发的中年女子,不知道怎么回事,颓然倒地,跟睡着了一样。我问爸爸,她怎么了?爸爸说,死了。当场我就呆住了,人竟然会这么容易死?而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周围的人们视若无睹,该干嘛还干嘛。最后,来了两名机器警察,把倒地女子带走,据说是带去了机器人工厂。为什么人死了要去机器人工厂?我问爸爸。爸爸说,他也不知道,人死了都要去那儿。这件事情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从此我对“知点”的用度格外上心;第二,对于“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我则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心。

现在,我也成年了,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那么,离死亡还有多远呢?

李仁大爷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在自家的小花园里侍弄花花草草。这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生命。

平时,李仁大爷都是边打理花草,边跟屋内的我聊上几句。而今天,见我破天荒地出了门,他诧异得连水都忘了浇,滴滴答答淌了一脚。

“丁成功,你这是干吗去呀?”

“我吗?哦,去一趟爸的公司。”

“你找老丁?早上我倒是看到他了,匆匆忙忙地坐了一辆飞步走。”

“好的,谢谢您,李大爷。”

大爷还是那个大爷,露出欣慰的笑容,继续埋头于侍花弄草。而大爷的分身,正在稍远处的房子里,侍弄着另外一堆花草。这幅景象,令我不寒而栗。望向自家窗户,我的分身正在伏案看书,这又让我舒了口气。

还是赶紧走吧。一抬手,我唤出了“玛利亚”,下达指令:“叫辆飞步。”

“玛利亚”,是我对自己的“虚拟AI管家”的昵称。每个人出生后,都会配备一台“虚拟AI管家”,由植入于手臂中的芯片唤起,没有实体,却能随时帮忙解决各种问题。有些人给“虚拟AI管家”取名“大卫”“管钟”、“埃斯坦巴”“嫦娥”……具体取什么名字,完全看主人的意愿。而“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是没有“虚拟AI管家”的,也不需要,因为它可以随时链接超级主机。说起来,这差不多是“全勤复刻智能机器人”与人类唯一的区别了吧。

飞步很快到来。钻进这个银白色的“大鸡蛋”,我半悬空地快速穿梭于大街小巷。

大街小巷跟我在家中模拟所见并无二致。从飞步里望出去,两旁各色建筑造型怪异,歪着、斜着、倒挂着,不知道里面是何种模样?模拟只会告诉你外表,不会告诉你内在。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爸爸的公司在哪儿。爸爸所在的公司,位于这个城市最高建筑——华普大厦的中间楼层,330层。据说,从这栋660层的建筑顶层,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不过,那是城市执政官的特权,一般人看不了。

飞步稳稳停下。我轻盈地一跳,一溜小跑地进了大厦。“知点”已经在下来的那一刻自动提取,不需要停下来支付。

进入大厦,经过生物信息扫描辨识,我便直奔流水梯,一分钟后,出现在了爸爸公司的前台。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前台执事是一个圆筒状的机器人,举止笨拙,行动缓慢,发音的时候带着点“嗡嗡”声,据说是仿某部古代科幻影片而特别定制的,跟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真不知道用它的人是怎么想的。

报上爸爸的大名,被前台执事再次扫描一遍生物信息,我才进到公司内部。

哇,这里好大,好壮观!整列的银白色卡座工位,闪烁着科技感的光辉,如蜂巢般一字排开,极致地伸展到远处。在每一列工位的终端,竖着一面六边形的大窗,貌似看不到外面。每个工位上,都有一名成年人在伏案工作。他们召唤出自己的“玛利亚”,与公司主机对接,进行着“编译”“创造”“修改”“转换”等的工作。源源不断输出的新程序,正随时随地改变着这个世界。这些工作人员看上去极其冷漠,似乎对周遭的世界毫不在意,即便是有像我这样的陌生人走过,他们也不愿意瞟上一眼。创造性工作不可能沉默,这些人也有发声,有时候还会跟自己的“玛利亚”争吵,可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到,因为有隔音膜的隔离,让他们与整个身外的世界分离、绝缘。

我一边兴奋、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一边数着卡座工位上的编号向前行。500-230、605-345、808-560……1006-805,对了,前面一个就是我爸爸的工位。可是,人呢?

见前面一个工位的人正在专心工作,我忙不迭地问:“先生,您好,丁成到哪儿去了?”

那人摇头晃脑地继续干活,半晌都没搭理我。

我又尝试着说了几次,往他前后左右转了一圈。

也许是灵魂归位,那人终于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存在了,便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玛利亚”。

“什么事?”一个声音传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居然忘了隔音膜,赶紧召唤出“玛利亚”:“先生,您好。我想问一下,丁成到哪儿去了?”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丁成?他不在吗?”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可能是看到工位上没人,“哦,那他可能去支棱工场了。”“支棱工场吗?”“对,支棱工场。”

支棱工场我知道,位于城北的最大的机器人组装工场。不过,我现在可是在城南,往城北去,是要穿过整个城市中心的。可爸爸在那儿,又有什么办法?

那人告诉我,支棱工场保密性强,无法发起远程联络。他还告诉我,到达支棱工场后,可以通过大门保安系统寻人。

谢过他以后,我离开了爸爸所在的公司。刚出门,就有人通过“玛利亚”联系我。“喂,哪位?”“你好,是‘我’。”“我?哪个我?”“‘我’就是‘我’呀。哦,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是你的分身。”我一阵无语,分身竟然还主动来联系主人了。“什么事?”我冷冰冰地问。“哦,是这样子。按照你的要求,我已读完了书房中所有的书。事实上,许多书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其实我很诧异,在我们父亲的藏品中,居然还保留了这么多的老古董。这些信息、知识,随便搜索一下便能看到、学到。”这份傲慢,简直令人抓狂。“到底什么事?”“也没什么事。你瞧,书都读完了,接下去该干嘛?”“打理花园。”我已无力吐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发布了命令。“好的,遵命。”

再次坐飞步,又是另外一种心境。新鲜感少了点,麻木多了分;急迫感少了点,忐忑多了分。我只想早点赶到支棱工场,而城市的经线却仿佛无限延伸。

路上,人是极少的,大家要么忙于工作,要么忙于享受,谁也不会把时间花在其他地方。即使是有人,也在飞步上,来去匆匆,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迈下飞步的时候,腿脚都有些发麻了。面前,耸立着一个无比庞大的机器巨人,整个工场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倾斜着,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所幸有爸爸同事的指引,我直接来到大门保安处,通过系统寻人。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等待的时间总是如此漫长,支棱工场的大门开启,像一张嘴巴咀嚼又咀嚼,“轰”的一下“吐”出个人来,正是我中年谢顶的爸爸。

“什么事儿?”醉心工作的爸爸阴沉着一张脸,显然对我的不请自来满怀怨气。

“没,没事。”面对这样一个与家中和善长者呈鲜明对比的人,我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没事还来找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中年男人开始狂暴,嗓门陡升。

这一喝,倒是把我给喝醒了,冷冰冰地回敬一句:“爸爸,今天我成年了。”

“成年就成……什么,今天你成年了?是吗?这么快啊!”变脸比翻书还快,狂暴兽一转眼变回了亲善老父亲。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爸爸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以示宽慰。

父子俩就成年和成年礼的事儿聊了一会儿。爸爸还拿自己当年成年礼的糗事来献丑,引得我俩,以及旁边两名机器人守卫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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