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奇的日出

作者: 树森

1

刘雪雪面对着衣柜,感到十分沮丧。大学四年,结婚七年,她竟然不知道梁宇最喜欢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那件红色连衣裙是大三那年,他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梁宇拿奖学金给她买的。梁宇说要给她买一件永不过时的衣服,要好到她舍不得扔,以后无论两人最终是否能走到一起,她看见衣服就能想起他。

商场的珠光宝气逼得人睁不开眼,浓郁的香水熏得空气里泛着丝丝甜味,柜台里的钻石戒指反射出夺人的光彩。刘雪雪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天上的集市,所有的商品都散发出她绝对买不起的气息。“只是时间问题,”梁宇附在耳边对她说,“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这都不是事儿。”

五楼全是女装,店面一眼望去看不到头。导购员站在门口招揽顾客,“进来看看吧,全场打八折或者两件五折,喜欢的可以试一试哦。”逛了几家店之后刘雪雪渐渐适应了这种氛围,稚嫩的脸上努力装出成熟从容的样子。

梁宇最先看到那件红色连衣裙。它作为主打新款穿在模特身上,很宽的小翻领在肩部围成一圈,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真正打动刘雪雪的是导购员阿姨,她身上散发出的天然的亲和力令她想起自己的妈妈。

“喜欢的话可以上身试试,没关系的。”

“快来照一下镜子……你看,我没说错吧?”

“这个灯笼袖多洋气,这个版剪裁也很别致,特别显腰身。我自己都给闺女买了一件呢,她可喜欢了!”

那是一个妈妈该有的样子,她很羡慕。

刘雪雪本来没准备真要买,她懂得钱来得不容易。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勤工俭学和贫困生补助。上大学后妈妈就以满十八周岁要自己谋生为由,拒绝再给一分钱。爸爸背地里偷偷给她塞钱,她赌气不要。后来,爸爸也真的不再给了。

梁宇和她也只是恋爱关系,她不愿意他为她花太多钱。刘雪雪不是那种贪便宜的女孩,家庭条件也不算差。虽然是农村,爸妈却十分拼命,把一个农民能挣的钱都挣了。她家在村里是过得最好的。

只不过父母的爱仿佛全部分给了两个哥哥,到她这里一丝一毫都没剩下。她不知道是否仅仅因为自己是个女孩。李想劝她,说他们也不容易,二老折腾那几亩地供出来三个大学生,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这时候刘雪雪就默默听着,心酸垂泪。那些话她心里并非不清楚,只是要有人帮她说出来。

阿姨看刘雪雪对着镜子照得出神,转过身对梁宇说,“衣服好看不好看上身才知道,这一款还有件黑色的,也可以试一下。现在打八折,下来也就几百块钱,很划算的。”等刘雪雪从更衣室出来,梁宇已经把钱付好了。他替她选了那件红色的,她很开心。他们和阿姨挥手告别。

看着梁宇兴高采烈的样子,刘雪雪让自己表现得很高兴。从他那憨厚的笑容里,她打心底里知道他是死心塌地爱自己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在刘雪雪的记忆中,那天一直都是艳丽的红色。后来漫长的时光里红色逐渐褪去,梁宇的兴高采烈转为平静,阿姨微笑着挥手的动作逐渐清晰时,一个黑色的阴影才开始浮现。又过了很久,刘雪雪发现那阴影开始缩小,最终凝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斑点。斑点的形象愈加清晰,最终长久地定格为半挂在阿姨左臂上的那件还没来得及试的黑色连衣裙。它挂在那里显得有些落寞,孤零零,像她自己瑟缩的影子。

一阵冷风从窗户灌进卧室,将白色的窗纱和暗绿的窗帘吹出凸起的形状。风被困在其中,来势汹汹,正要突围。窗外铅色的云块在淡蓝的天空上自西向东快速逃离,一批又一批,没有止境。云层时薄时厚,光线时明时暗。刘雪雪关上窗户,打开卧室的吊灯,照亮了满衣柜黑色基调的衣裳。

“卧室嘛,睡觉的地方,也不用太亮,所以我准备选这款光线不亮但造型独特的吊灯,你觉得怎么样?”刘雪雪把照片发给梁宇。“你喜欢就好,现在你可是大后方老总,我在前线奋战,后方阵营全听老婆大人指挥。”刘雪雪觉得心里有些空。她想要的也许不仅仅是一个答案,或者梁宇投出同意的一票。她想听听对方的意见,更准确地说,她想听听对方心里的声音。

现在,这款由多层玫瑰花瓣压花玻璃围成的造型繁复的吊灯正亮着,中央众星拱月般的灯泡发出的橘黄色灯光经过玻璃的数次折射后变得像一层柔软的轻纱将整个房间铺满。可是假如你不规矩地躺在床上,不小心把脑袋摆在吊灯正下方的时候,那未经散射的凛冽的光芒将会直直射下刺花你的眼睛。甚至会使你产生一种幻觉——头顶的吊灯摇摇欲坠,会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垂落,把你的脸给砸个稀巴烂,或者把谁的后脑勺开几个血窟窿出来。

刘雪雪恍惚间回到衣柜前,在满衣柜黑色衣服的丛林中,那件红色连衣裙像一位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无地自容又羞愧难当。她那天漫不经心地问梁宇,为什么直接就选了红色,梁宇大大咧咧,“红色多好,喜庆啊!”

此刻红色连衣裙在女主人手中被摩挲一遍又一遍,之后又被整整齐齐地叠好,装进衣袋。刘雪雪穿上那件黑色的短款西装外套,黑色短裙,黑色小皮鞋。不过是去机场接老公回家,却搞得像是要参加一场葬礼。刘雪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2

地下车库在这个季节总是异常潮湿,水雾缭绕。电梯口的瓷砖壁上凝结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大颗大颗正在缓缓向下滑落。刘雪雪踩在铺了防滑垫的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

黑色的高尔夫车身和窗玻璃上凝满雾珠,像刚从水里捞上来。这辆车也是刘雪雪自己买的,梁宇只管打钱。选颜色的时候,她问他,“选红色的吗?”梁宇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红车加女司机,马路杀手标配啊!要不选黑色吧,稳重。”刘雪雪从鼻孔中哼出不屑,“那是别人。”事实证明她是一名优秀的女司机,驾车这么多年,没出过一次事,就连马路牙子都没蹭上过。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收音机的白噪声如潮水般骤然消退,浮出女播音员柔和的嗓音,“强台风卡努今天16时位于我市境内,中心最大风力14级。预计卡努将以每小时3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北偏西方向移动。未来6小时,市区最大风力7~9级、阵风10~12级。今夜我市有大暴雨。请注意防范。”

刘雪雪看了一眼梁宇从卡拉奇飞北京的航班,在哈马德国际机场中转后的飞机已经起飞,即将在北京落地。她给梁宇发了一条微信,我按照北京飞回来的时间去机场接你,有台风,路上别耽误时间。想了想不知道该加一个什么表情,于是就这么一句生冷的话,发了出去。

时间还早,刘雪雪驾着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不想回家,那个她一手建成又即将毁灭的家,那个曾经属于她又即将和她毫无关系的家。她一想到那件事,胃里就一阵紧缩,几乎要将胃液挤出来,嘴中泛起苦水。

李想打来电话时,她正把车正停在路边。那条新修的路被命名为观海路,路口的升降柱缩回地底时,能把车子直接开到海堤上去。海浪正不知疲倦地拍向岸边。大海根据天气和观察者的距离变换不同的颜色。站在客厅的阳台远远看去,阴天的时候泛着蔚蓝,晴天的时候则是一片黄泥汤子。站在此处的海堤望去,不管晴天阴天,永远都是一片昏黄。如果是刚退潮不久,还能闻到淤泥的腥臭。这卧在钱塘江入海口由淤泥堆积出来的海湾,浑浊得令人绝望。

“给你发了好几个语音都没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吓死我了。”李想的声音总能给她带来安慰,虽然仅仅是安慰,不过也已足够。她已经做到一个朋友力所能及的一切。高中的闺蜜,十多年后还能保持联系的又有几个呢。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渐行渐远是理所当然的事。

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刘雪雪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李想。她觉得李想活得通透。那是一种看穿世间悲苦后又能够置身事外的坦然,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在学生时代,刘雪雪向她请教,如何才能变得像她一样。答说看得多了,就释然了。再问看什么,哪里看?答说看红楼,看古经,看生活,看众生。刘雪雪就不再往下问。她试着读过一些。半躺在床上,烫了金边的砖块似的新旧约一页还没翻完就从手里滑下去,人就睡着了。

这次出事,她憋了两天最后还是没忍住,找了李想。那天她在电话里莫名其妙地问李想,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李想嘿嘿一笑,“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了,变化肯定很大。”常年背井离乡的生活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用起普通话,方言反而成了只有双脚站立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语言。

“就按照你以前的印象呢?”刘雪雪追问。

李想沉默了一会儿,“单纯,率真,耿直,骨子里还有股不到南墙不死心的坚韧吧。”李想说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可是我现在,”刘雪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描淡写,“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团乱麻。”

3

海边以鱼虾为食的白鹭,现在一只也看不见。自然界的生物总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保持高度敏锐,人却不能。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天上的积雨云以不同的速度前移,高远的慢,低矮的快。黑色的车顶上偶有阳光直直刺下,热量辐射到车内,微微的炙烤仿佛是地狱烈火的前兆。

“确定要离了?”

李想在电话那头小心询问。她还从未以如此小心翼翼的语气跟刘雪雪说过话。“算上30多个小时的国际航班飞北京,马不停蹄再转上海,我待会儿开车去接他。”“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李想说。刘雪雪看向苍茫的海面,一座水上施工平台正在建设跨海大桥,那些柱子会被插入海底的淤泥或者浇筑在海床的岩石上,直到基础变得足够坚硬。

这样的工程曾经是她和梁宇共同的工作。那时他们一起在卡拉奇看蓝色的大海,那里的海滩在月色下像大海轻柔的面纱,海风中有遥远的咸味但绝无腥臭的淤泥气息。刚毕业那两年,他们工作日在施工的海岛上能看到太阳从大海的尽头沿着曲形的海面弹射出来。休息日,在暖洋洋的沙滩上,能看到发出最后一丝热量的太阳变作一枚巨大的发光的蛋重新投入大海的怀抱。梁宇哄当地戴了白帽的大胡子小巴喝酒,教他们用中国话骂人。刘雪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让他给自己积点德。那时,发咸的海风刚刚吹黑他们的皮肤,吹去他们脸庞上学生的稚嫩。

刘雪雪和梁宇是同班同学。军训还没结束梁宇就开始追她,但是刘雪雪考察梁宇直到大三时才跟他确定恋爱关系。他们在毕业后签了同一家工程公司。工作几年之后,刘雪雪还清了所有的助学贷款,手里也存下一笔积蓄。这时两家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催婚。公司大都是援建其他国家的海外项目,两人常年在外也不是办法。在梁宇的提议下,他们在老家一座南方县城购买了婚房。准备办完婚礼后刘雪雪就辞职回家,先把房子装修好,再随便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也不指望挣多少钱,主要就是守个家。外面的花销,梁宇一个人的收入也够了。

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唯一让刘雪雪不满的是,妈妈在哥哥家帮忙带孩子,爸爸家里刚新上了一批猪仔走不开。他们怪她日子订的不好。可是梁宇在项目上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假期,又能怎么办。倒是李想,不远千里奔赴县城,又当娘家人又当伴娘,场面才不至于显得那么寒酸。结婚当晚,刘雪雪喝多了,抱着李想哭个不停。

那晚新娘子也没有和新郎入洞房,而是换下嫁衣在酒店陪着李想住了一晚。此举惹得婆婆颇有微词,但看着儿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李想像一个老母亲一样嘱咐刘雪雪,“梁宇是个老实人,要跟人家好好过日子。结婚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往后的事情多着呢。”她擦着眼泪嘲笑李想,“自己还没结婚呢,就来教育别人。”李想说不着急,自己的缘分还没到,追自己的人倒不少,只是还没碰到真正动心的人。李想这么说的时候,刘雪雪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了一下,梁宇真的让她心动过吗?

李想临走前把刘雪雪拉到一边提醒过她,两人长期异地分居不是好事,得想个办法。刘雪雪跟李想说,没关系的,梁宇这个人我绝对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小别胜新婚呢,距离能够减少很多麻烦,避免鸡毛蒜皮的争吵。再说了,在海外这几年我们也不是天天在一起,也算是半个异地,都过来了,没啥事,也习惯了。

当时言犹在耳,李想没想到的是,该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4

刘雪雪打开车窗,风灌进来。平安扣流苏拂过脸畔,轻柔柔地有些痒。那是不久前梁宇回国休假,他们一起去一座古镇旅游时买的。在古镇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藏了一座寺庙,据说求子很灵。刘雪雪拉着梁宇非要去拜,梁宇嘲笑她迷信,“大学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还信这个。”刘雪雪说,“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动静,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梁宇永远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啊,丁克都行。你想去,咱就去。”在他的字典里,仿佛永远都要把刘雪雪排在第一位,把决定权交出。刘雪雪有时候觉得这是夫妻之间最大的信任,然而在一些更多的不起眼的时刻,她会觉得自己累,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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