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零一分,她拍了拍自己(外一题)

作者: 姬中宪

曼丽在一家狭长、倾斜的店里做导购。人们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深挖洞”运动中开凿了这个倾斜的地洞,本想用来躲避原子弹,挖到一半就放弃了,半个多世纪后有人重新装修了它,用来卖鞋、卫衣和棉毛裤。店名叫“步步高”,土是土了点,倒也贴切——地洞大概有30度倾斜,由一级一级的台阶组成。为了摆放货架,台阶设计得很宽,一步一个台阶有点困难,多数人两步一个台阶,看着就有点瘸。曼丽每天在台阶上走,慢慢也觉得自己有点瘸。

一共十六级台阶,曼丽数过很多遍,和她回家爬楼梯的数字一样。她和在奶茶店打工的一个姐妹合租在华运三村的一室户里,二楼,没电梯,她每次回家要爬十六级台阶,一步一级,先爬八级,拐个弯,再爬八级。拐弯处有人扔了一辆破自行车,她好几次脚踝撞在脚蹬子上,撞的都是同一个脚踝。她拉着扶手往上爬,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瘸。

上午十点半,阳光透过店里的天窗,斜斜地照在第四到第七级台阶上,没有顾客,曼丽手搭着衣架,追着那条窄窄的光斑,晒太阳。没生意的时候,曼丽喜欢站得高一点,一是老板要求,要让顾客一进门就看到人,二是高处离地面近,空气好些,三来……站在高处好像更能积攒一些劲儿,有顾客来了,她就可以“噌噌噌”跑下去,像皮球,高处的皮球总是很容易滚到低处,反过来可就费劲了。

中午十二点前后,迎来一波小高峰,店门口人来人往,多数都愿意朝店里看一眼,看过之后,必有一些人要进来亲手捏一捏鞋底的硬度和卫衣的面料。第一次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惊异于这地洞的构造,仅仅为了体验一下钻洞的感觉,他们也会两步一级台阶步入洞底,顺手把一条小脚裤搭在腿上比一比,再两步一级台阶爬上来。店里一时人头攒动,好像瘸子聚会。

也有一些熟客,隔几天就来转一圈,花掉一些钱。对他们来说,十六级大台阶就像一处旅游景点,一个公共健身设施,遇见了,总要进来看一看、走一走、瘸一瘸,并不一定有什么实用的目的。

店门口就是716路公交车的站牌,坐十一站,华运三村侧门,隔着公交车窗户都能看到曼丽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两头都不太用走路,曼丽一天一万多步,绝大多数都是两步一级,在这大台阶上走出来的。曼丽不瘸的机会很少。

休息天,曼丽在家睡一整天,可能是看手机时不小心翻了几个身吧,一天下来,微信运动显示“7步”。闺密发来消息:曼丽还好吗?没生病吧?

曼丽回:我瘸了。

闺密回:瞎说啥呢。

曼丽久久不回,闺密又发来消息:那走两步我瞧瞧?

曼丽当真打来视频电话。手机支在床头柜上,曼丽在门厅隔出的五平米的无窗房间里来回走,绕开床、桌椅和一个无脸的塑料模特。模特是老板淘汰掉的,曼丽从店里搬来出租屋,陪着她。模特比她高,身材比她好,就是没脸。“没脸好啊,不然晚上起来看到一张脸,怪吓人的。”曼丽说。模特的头上、胳膊上、岔开的五根手指上挂满曼丽的内裤、胸罩和头绳。

闺密说:“我看你是一天没下床吧,腿都睡软了。”

曼丽说:“是瘸了呀,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曼丽开始以一个瘸子的身份来想象自己的生活。早晨挤716路公交的时候,她有意往“老弱病残孕专席”前站,看有没有人给她让座——根本没人理她,她一路站到下车。车上那么挤,走路人贴人,所以看不出我瘸吧。她想。

下班回来,进小区大门的时候,曼丽留心保安和进进出出的业主们,并没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曼丽想,这种场合下谁不知道要管好自己的眼神和表情呢?她记得有一次,一个胳膊长在后背上的畸形人走近小区大门,业主们也没多看那人一眼,保安也只是欠了欠屁股,把那人赶走了事。

至于店里的顾客,就更加不会注意她了,他们一进到店里面,眼睛就不够用了,他们会一件一件地翻看款式和尺码,会拿指甲划衣服,然后埋头查看有没有留下划痕,会拗着脖子看吊牌上的标价和折扣然后眨巴着眼睛默算实付金额,当然,也有人进来后从头到尾不看衣服,只看手机,好像地洞里信号格外好似的。总之没有人看她,她长得一点都不出众,下嘴唇很厚,眼白过多,看上去还有点蠢和凶,人们只在万不得已时才把她唤到身前,用她一下。我瘸了这件事,这个世界毫不在意啊。曼丽想。

她想过买一个增高鞋垫,垫在短腿的脚底下,但是她不确定哪条腿短。晚上睡觉前,她把两条腿并排摆在床上端详,她的小腿又长又细又直,是她全身的骄傲,她每晚睡前都会摆出来看一看。唯一不足是腿毛有点强,这倒好办,她已经看好一台脱毛仪,准备双十一时买来脱一脱——可是她看不出哪条腿长哪条腿短,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是最难做的,她有时觉得左腿长,有时又觉得右腿长,觉得短的那条腿,使劲抻一抻,好像也就长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她想,不是很多人都说过我左右脸不对称,叫我吃饭时不要只用一边嚼吗?可我总也记不住哪边脸大,照镜子也看不出,因为我太熟悉镜子里那张脸了呀。

曼丽不想去问她的合租室友,那位一心追求精致生活的奶茶妹,她俩早出晚归,碰到的机会不多,室友每次出现都敷着面膜,如果有人问曼丽室友长什么样,曼丽都答不出。可能因为星座犯冲吧,她俩仅有的几次相处并不太和睦,她可不想大半夜敲开她的门,扰了她的美容觉,只为请她鉴定自己哪条腿长哪条腿短。

另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该是店里的收银员姐姐了,她是老板的亲戚,外甥女还是侄女,她常年盘踞在店门口一台显示器后面玩纸牌,可能已经玩成了世外高手,因此对人间的一切都兴趣不大,她从不踏进店内半步,好像一离开那台电脑她就不算白领了,有一次街上有人喊“地震了!”顷刻间所有人都跑到街上,她也没动,别人喊她,她说要玩完那一局。她永远在一副牌局中,曼丽才不要问她。

双十一凑单,因为10粒蓝魔减脂胶囊试用装,她和闺蜜也闹得有点不愉快。这之前,闺蜜是唯一可以不分时间地点随时视频通话的人,也是唯一看见过曼丽瘸了的人,可是现在,曼丽却不能再向闺蜜求证。“双十一结下的梁子,总要下一次双十一才能化解吧?”此前两人已分分合合多次,“只是明年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瘸成什么样了。”

此外,曼丽好像还有一个男朋友,但是这个男朋友的唯一用处就是当有人问曼丽有没有男朋友时她可以回答“有”。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在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有一天她又被问到有没有男友时脱口回答“没有”,这回答会立刻生效,她会立刻就没有男朋友了。

曼丽越来越瘸了。她看过很多变瘸的剧,因为车祸、鲨鱼或者外星生物的入侵,男人或女人在医院醒来,发现一条腿没了,这种时候总是很费嗓子,他们会尖叫,会骂娘,会大声否认,“oh,no!no!no……”曼丽不一样,曼丽的腿是一点一点变瘸的,比果子腐烂、眼角下垂和皮肤氧化还要缓慢,曼丽一点都不想尖叫。

她只是不知道,这样瘸下去,尽头是什么?

曼丽从没想过离开那个地洞,那是工作,工作是由不得她的,不管找工作还是离开工作。她设想过也许有一天,老板——更有可能是老板安插在店内的活探头:收银姐,终于离开那个宝座,走到她面前,说:“不好意思曼丽,我们要辞退你了,因为你瘸了。”或者也许有更委婉的说法,“不好意思曼丽,我们要辞退你了,因为最近生意不好。”或者,“因为你没有暂住证。”“因为地洞要被征用来躲原子弹了。”……随便什么理由,曼丽都不会多问,她一定立刻背包出门,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走掉。

看来,连这一天也很难等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曼丽的生活会出现什么剧变,曼丽每天在大台阶上走一万步,不断把同一件卫衣从衣架上脱下来穿回去,再脱下来再穿回去,一次次抚平那些因顾客离去而在袖口和裤角上留下的如水纹一般的波动,将衣服离开后留下的一个个缺口迅速填满。太阳光每天往店内多探出一两厘米,除此之外,时间几乎不曾前进。

下一个休息日,曼丽没赖床,早早换上好看的衣服,化个小妆,坐地铁去市里。等车时她看到站台上穿灰色工装的工人师傅踩着人字梯擦灯管,擦完一个换下一个的时候,师傅不下梯子,直接踩着梯子往前挪,好像装了两条超级长的假腿。她看到一旁候车的衣品很好的戴眼镜男生,虽然低头专注在手机屏幕上,仍能察觉到身旁梯子的移动,梯子每动一下,他便往旁边平移一下,用的居然是丝滑的太空舞步。

曼丽上了车,看到对面坐着一位姐姐,穿着厚厚的摇粒绒上衣,露着肚脐,正给朋友发语音,叫她几点几分在第几节车厢上车,此后曼丽便不能不去注意那个时间,心莫名揪着。时间到了,地铁停下,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女生,戴着兔耳朵发带,屁股后面撅着一根尾巴,车门打开,女生蹦进来,一直蹦到第一个女孩的怀里。两人拥抱过,继而埋首在同一块手机屏幕前叽叽喳喳,“我要吃萝卜和青菜!”还差五六站呢,午饭就点好下单了。

她看到每一个中年男人都穿着不太合体的衣服,全程牢牢看管着自己的五官,近乎面瘫,但是手机一响,他们立刻像被投币了一样,瞬间入戏,他们在每一通电话中都换一种方言或是商务语言,假惺惺地问候,或急吼吼地辩解。

曼丽在漫长的地洞生涯中养成了观察人揣摩人的习惯,她看出与她上一次进城相比,人们是有很大变化的,这变化如同换季一般鲜明,但是大家都牢牢看管住自己,装作原本就如此的样子。这么多车厢,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尖叫。

为了让周边人更安心一些,曼丽也低头看手机。屏幕跳出星空,太阳带领八大行星浩浩荡荡绕银河系的河心转圈,转一圈要2.2亿年,正好转到目前这个位置的时候,光照、湿度各方面都很适宜,于是在其中一颗行星上诞生了生命——就是此刻坐在地铁上的你我啊!曼丽想到这里,禁不住捂住嘴,嘿嘿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在看闺蜜发来的黄段子。事实上曼丽此刻的联想真有一些些黄:原来我们都是恒星和行星交媾受孕的结果啊。曼丽最近总是刷到有关太空的短视频,“月薪三千的我,特别关心银河系。”这句热评说出了她的心声。

曼丽漫无目的地逛街,阳光从前方路口斜射过来,横贯进路旁的绿化树,将每一个树冠都喂得饱满多姿,曼丽走在斑驳的树影中,眼前时时恍惚。她看到许多新鲜的面孔,许多精心描画的妆容,她看到明黄正取代果绿,成为新一季的流行色,“我居然也是其中一员,”她这样想着,好像她是人群中蒙混过关的那一个。她不小心在橱窗玻璃前看到了自己,她迅速闭上眼睛,扭转身去,她不想看到一个蹒跚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自己。她继续走,人越来越多,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人流像被重新梳理过,之前互相挡路或迎面相撞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前方像个大漏斗,所有人都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向前方坠去,向深水游去,曼丽从商铺的招牌以及身边人的零星对谈中获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今晚居然是跨年夜,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她一无所知。她的心立刻沉下去一截,仿佛大考提前到来,而她毫无准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曼丽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委屈得几乎要掉下泪来,这一年我都做了什么啊?盛装的年轻人们成双成对地奔赴前方,好像“年”是一道门,或是一座中间被隔断的桥,真的需要“跨”一下才能跨过去,此刻人们争相奔赴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曼丽慢下来,后背被冲刷着,渐渐成为人流中一块暗礁。她第一次没有了信心,觉得自己可能“跨”不过去,可能会一脚蹬歪,摔下桥去,永远地留在今年。

“跨年夜酿悲剧,严重踩踏事件造成多人伤亡……”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在传阅这条消息,死亡人数不断更新,最终定格在一个数字上,成为这个城市在新的一年里制造的第一个数据。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数字,那个数字很新,很年轻,像刚刚启封的、从未使用过的一个数字。网上流传的几段视频晃动、模糊,气氛更像是喜庆,因为做了消音处理,只看到一些朝天张大的嘴,听不到惨叫。与流行说法稍有不同的是,死亡的人中,多数不是摔倒后被踩踏,而是站着被活活挤死,死的时候双脚悬空,眼珠暴裂。因为曾剧烈挣扎过,许多人死后身体变形,手脚不等长。

新年第一天,全城的人都在清点亲人数字,哭笑着报平安。

曼丽不在被清点的范围内,也没有人向她发消息报平安,她的母亲早已去世,她的父亲在内蒙古白云鄂博矿区,井下晨昏颠倒,不辨日月,也没有网络,她的闺蜜被拉黑,她的男朋友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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