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菜史(外一题)
作者: 姬中宪过去我家餐桌上常有一道菜,名曰剩菜。剩菜是我妈的拿手好菜,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剩菜。我认真分析了一下,发现剩菜不可避免,它是系统的产物,也是历史的必然结果。
菜之所以剩下,首先因为菜量大于实际饭量,因此产生一种“绝对剩余”。我妈烧菜,我总结为三怕:怕不够,怕不咸,怕不熟(如果我姐在,还要加一怕:怕不辣)。怕不够,是生怕菜烧少了,吃到最后欠一口,委屈了肚子,怠慢了家人,因此宁肯比实际需要多烧一点,顿顿有富余,所谓“年年有余”。
深究下去,烧得多,还因为买得多,食材环节就超了量。我妈初到上海,惊讶于本地老太太菜场买肉,只买肥皂大一块肉,多一两都要退货,逼得卖肉的汉子下刀细腻精准,像做实验。前几日在豆腐摊前,一个老太太指名要五毛钱的豆腐,豆腐原本一块一块分割好了,三块钱一块,五毛钱只能买六分之一块,卖豆腐的下不去手,就不想做这生意。我妈刚买好一块,就对那老太太说:“那你别买了,我切一点给你吧。”老太太不要,定要那老板亲自切六分之一块与她,终于得逞。我想,当晚老太太家不太会剩菜,我们家的豆腐倒剩了。
小时挨过饿的人,终生都有备战备荒式的囤货心理,“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我妈非得大包小包,把冰箱塞满才有安全感。现买现吃,吃多少买多少,在我妈看来是缺乏忧患意识的表现,容易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愉快联想。
买得多,还因为商家卖得多。就拿买肉来说,过去在北方菜场,如果不买个三五斤,你都不好意思开口。那时候似乎是卖方市场,买多买少,卖方说了算,买方哪怕事先给出数量,“来半斤”,或者“来十块钱的”,基本等于白说,卖肉的把刀架在肉上,抬头问你:“这些可以吧?”你说:“少一点。”他象征性挪一挪刀,其实并没有少多少,而且刀在他手里,手一歪,刀斜着切进去,直奔着精肉下面一块肥膘而去,你惊呼:“太肥了,太多了!”他那边已经手起刀落,一块肉成为既成事实,啪一声扔在秤盘上,你再要反抗,他将十斤大刀剁在你面前,露一胸膛护心毛,一般人也就乖乖交钱了,再多嘴,卖肉的就更不客气,把肉甩在你面前,说:“你以后不吃肉了吗?”这话相当难听了,我妈有一次回敬他:“你才不吃肉了呢!”
卖肉的每日动刀,见血,处理的是生活中最血腥的一面,因此天生带几分凶悍。“屠夫”一词,不但可以指一个职业,还可以拿来骂人,意思是粗鲁无礼。其实更多的是一种职业伪装,需要细腻的时候,屠夫也可以很细腻,比如一块肉扔在秤盘上,秤砣犹犹豫豫,打不起来,“差一点三斤”,这时候,屠夫手里刀一转,剜下枣大一点肉,加进秤盘里,不多不少,刚好三斤。买肉的抱怨:“也不多切上一点。”屠夫回:“肉不过枣。”意思是枣大的一点肉也是肉,有分量有价钱,小视不得。
我妈在这样的市场环境下长大,“买少”要被羞辱,“买多”就成为一种自觉。她刚到上海时,常在菜场看到新奇故事,回来讲给我听,比如一个老太太如果要买五块钱的肉,就真的只带五枚硬币来,一枚一枚码在肉摊前,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样子,卖肉的汉子纵使手持利刃也没办法,而且精肉是精肉,五花肉是五花肉,排骨还分大小,买什么得什么,不像北方,一刀下去,恨不能半扇猪扛回家,自己再细分肥瘦。
北方消费者自然也有反抗,买肉界还流传另一句话,“有钱买的手指肉”,是说肉是金贵的东西,容不得屠夫们大刀阔斧地搞捆绑销售,你买一斤瘦肉,非要饶上半斤猪油。正确的买法应该是“指哪儿打哪儿”,买主手指指到哪,屠夫的刀就切到哪。这话虽然很维权,毕竟难执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屠夫刀下没人性。
当然,再深挖下去,这种粗放式的售卖风格也另有原因,除掉北方豪爽、缺少契约精神这些基因外,也有现实的较量:以我妈为代表的老太太们实在太会讲价,卖方利润空间被挤压,只能薄利多销——你把价钱讲低了,还精确到两,就是要逼死我卖肉的;我算好价钱,零头总被你抹掉,就别怪我下刀歪,捎上一点肥膘;同理,你买完肉还讨骨头,讨下水,讨块姜,讨根葱,就别怪我短斤少两……买方卖方,总是互相成就的一对冤家。
上面内容小结一下:卖得多——买得多——烧得多——剩得多。剩菜的逻辑大致如此。
不往下挖了,回头继续说剩菜的事。剩菜之不绝,除了与上述采购观有关,还因为“菜品观”。上海人烧菜,讲究品种多,量少,一样一样,一人一口,便于精确计量,看人头下菜碟,难有剩菜。我妈的风格是品种少,量多,没那么精细,小时候吃饭,常常一家人就吃一个菜,但那菜无所不包,有点像东北人乱炖。乱炖除了不易定量外,品相上也吃亏:刚端上来看着挺过瘾,有一种物质极大丰富的假相,吃到最后就格外狼藉,荤素汤汁混在一起,卖相不佳,容易剩。
可能越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与地区,越忌讳“数量”,因为数量总不够,想多了心烦。北方过去吃水饺,最忌讳数水饺的个数,不吉利,上升到人命关天的高度,吓得人不敢数。到了上海可就不一样了,上海人家包水饺,要按人头数个数,数了又数,生怕包多了。轮到吃时,一般要先预吃一轮,吃个七八成饱,探探各自的胃容量,然后就到了关键时刻——煮水饺的人拎着漏勺,专程赶到客厅里,挨个统计:“你接下来再吃几个?你呢?你呢……三五个?到底三个还是五个?想不出?算了,别啰嗦了,四个!”
菜品观之后,还有一个“菜饭比”的问题:究竟是就菜下饭还是吃饭下菜?过去物资稀缺,菜量少,菜主要起一个药引子的作用,为的是把那碗饭哄下去;现在不同了,吃菜是感官享受,是文化;吃饭降格为满足本能,是低级需求,屈尊吃两口饭,为的是让菜更有味道些。过去饭桌上,饭吃光了,菜就可以打住,端进橱子里留待下一顿再吃;现在的饭桌上,菜吃够了,饭立刻被抛弃。过去剩菜,现在剩饭——我妈是坚定的剩菜系的传人。
有时我白天在家看书,我妈专程爬到楼上来问我:“今天中午吃米饭好吧?”我听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后来给她打比方,“你问我中午吃米饭还是吃馒头,就像问我中午的菜是盛在绿色的圆形盘子里呢,还是盛在红色的方形盘子里?我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吃什么饭,而是吃什么菜。”
最后一点:剩菜总会催生新的剩菜。我妈上菜,总是待众人坐定了,突然又起身,从冰箱里端出一盘剩菜,摆在离她近的桌面上。因为是剩的,这道菜总是优先被吃到,结果剩菜吃掉了,新菜就剩下来,成为下一顿的剩菜,由此“剩剩不息”,所谓“剩菜循环论”由此而生。剩菜循环论又导致了“剩菜正常化”,剩菜一天天坐稳了饭桌,大家像接纳一位新的家庭成员一样接纳了它,反对剩菜的势力则一天天占了下风,终于没有市场。
小结一下:菜量过多,导致“绝对剩菜”,背后原因大致有四点:一是采购观,二是菜品观,三是菜饭比,四是剩菜循环论与正常化。其中采购观背后又有一系列复杂动机。所以这些串在一起,一环扣一环,牵一发动全身。剩菜事小,要改变,却是万难。
以上是第一大点。
第一大点主要是以菜论菜,从一般意义上分析剩菜机制,第二大点要专门谈谈我家一种特殊的剩菜,或曰剩菜中的战斗机:咸菜。
咸菜是天生的剩菜。没有人买咸菜或造咸菜就为了一顿饭,都是为了百年大计。家里有咸菜,可以确保顿顿有剩菜,因为咸菜太咸,一顿吃光能齁死,只能剩下慢慢吃。我刚才分析我妈烧菜有三怕,第二“怕不咸”,其实也是这种咸菜主义的延伸与泛化:希望所有的菜都更咸一点,免得一次吃光。
我妈吃饭,手边永远摆一盘咸菜,黑乎乎的,皱巴巴的,能提炼出半斤盐来。那是一道永远也吃不完的菜,吃得慢,补充得快。我妈来我家后,我勒令她烧菜要少油少盐,起初她总是做不到,后来自己也发了狠,手写了“烧菜须知”,一条一条贴在厨房墙面上,以示鞭策。再上桌,一盘盘清汤寡水,难以下咽。没了盐,我妈就不会烧菜了。张承志写《心灵史》,有一句话我记住了,说西北苦寒之地,“宗教是生活中的盐。”对我妈来说,盐就是她的宗教。
饭桌上,等年轻人吃下第一口菜,我妈总是焦急地问:“够咸吗?”或是“是不是淡了?”我常纠正她,说你应该问够淡吗,是不是太咸了。然而这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改?哪怕你三分钟前刚和她探讨过高血压人群应当少吃盐,她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永远是“够不够咸?”你回答稍慢点,她就要跳起来去厨房取味极鲜;你说“咸了”,她就埋头反思,“其实刚才放第一遍盐就够了,我怕不够咸,又放了第二遍。”在我妈看来,“没盐味”是对食材最大的不恭。
在年轻人联名抵制下,菜寡淡下来,我妈的手边就更离不开咸菜了,常常是我们年轻人一口一口吃菜,她吃一口菜,再吃一口咸菜,以补上她的盐分。我姐来我家,饭桌上常常要造反,因为我妈用上海标准烧出的菜“一点味儿没有!一口也吃不下去!”非得去超市买了老干妈来,以弥补亲妈的亏欠。
我妈对咸菜的钟爱,大概也有四个历史背景,一是过去没有冰箱,为了保鲜,人们想尽办法:把菜埋在沙土中,吊在井里,再就是用盐腌起来,做成咸菜,盐就是那个年代的防腐剂,如果食物不幸已腐败,就更要加倍放盐,一咸遮百味;二是过去菜少,所以要咸,而且一定要“齁咸”,以防止有人把吃菜当成一种享受,家里开销不起;三是农户人家要干力气活,补充盐分是必须的;四是——我瞎猜的——盐大概是唯一的调味品,相对廉价的美味,酸甜苦辣咸,只有咸能消费得起,所以可劲地咸。
咸菜光临我家后,剩菜就再也不走了,因为饭桌上有一道永远吃不完的菜,那么其它的菜即使量再少,也可以剩下。简单说吧:“绝对剩菜”,由于有了“天生剩菜”的加盟,变得更加绝对了。
到了我姐家,咸菜发展出一个变种:辣菜。很明显我姐并不是一个川妹子,但自从嫁给我姐夫后,她就成了“怕不辣”。我姐夫也不是四川人,但他的家乡流行吃“川味面条”,据说他们那的人出差去四川,吃了四川的川味面条后都摇头,说不正宗,不如他们山东老家的川味正宗……于是姐夫一家人都吃辣,我爸妈如果去了,就是咸加辣。有一次吃饭时我对他们说:“饭桌上,咱们不是一个种族。”
二丫有一次问我:“舅舅,你不吃辣,岂不是错过了世界上很多美味?”我说:“正相反,我觉得你们才错过了世界上那么多美味。”我们之间的种族隔阂颇深,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种隔阂还包括我妈的第三怕:怕不熟。我妈的烹饪观中,“熟”是最基本的美德,她攻击市面上某家馆子时,最常用的话是“都没做熟!”这种情况下,如果带她去吃牛排,什么“五分熟”“三分熟”,简直就是厨师在开玩笑;如果吃日料,刺身,生鱼片,厨师简直就是不作为,还卖那么贵,简直犯罪。
我上学时有一次考试,我妈买羊头犒劳我,特意问卖家:“熟吗?”卖家回:“稀糊烂!”意思是熟得不能再熟了,都烂了。我妈买回家,一下刀,血滋出来,立刻带了羊头回去,要求退货。卖羊头的说:“你只要没动刀,我就给你退。”我妈说:“不动刀我哪知道里面还滋血?”卖羊头的说:“你把我的羊耳朵都快割下来了,不退。”我妈大概没读过《威尼斯商人》,但她也有莎士比亚的智慧,她说:“我儿子正考试,你还耽误我儿子的时间了呢,你只要把时间还给我,我把你的羊耳朵再对上,对得小羊咩咩叫!”说得卖羊头的都笑了,又捞起一个“稀糊烂”的羊头给我妈换。
好吧,以上是第二大点。别急,快好了。
第三大点也是最后一点:我家餐桌上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叫作“最后一口谦让原则”。这原则很要命,无异于餐饮界的相对论,它让我家的剩菜由“绝对剩菜”升维至“相对剩菜”,从此,剩菜与菜量多少无关,甚至菜越少越剩!
这原则的大致表现是:每逢饭吃到后半段,一桌人就开始算计,盘里还剩多少菜?桌前总共多少人?一除,情况似乎不妙,于是有人率先表态:“我差不多饱了,剩下的你们吃掉。”马上会有第二人响应:“我已经饱了,剩下全归你们。”第三人原本正吃着,这时也不甘示弱,“我早就饱了,剩下的一口也吃不下了。”于是纷纷撂筷子,你吃你吃,我不吃我不吃,我真的饱了,我岂止饱我都撑了,我不骗你,骗你小狗……争论不成,还动手:重新拿了筷子,把菜夹到对方碗里,对方再夹回来,再夹回去,空中阻拦,躲闪,交锋,拿手护住自己的碗,或者干脆把碗倒扣过去……这样斗七八个回合,最后谁也没吃那菜,菜又回到盘子里,成为剩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