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作者: 末文

闲着没事,忽然想起他了,他手里明明有钱。终于见面了,我说的是周明山。

知道地址,导航很容易找到岛城的那处高档小区,眼下藏好一个人,最佳选择就是大隐隐于市了。他提前在楼下等着,脸上不带落寞,乍看还比印象中胖了。握手,长久不见,破例拥抱了下。乘电梯升至九层,左拐进入他的三居室。他说是租的(我知道是买的)。简单一转,我洗了把手,然后坐下来喝茶。老友相见,要么茶,要么酒。人坐下来,话头一时半会儿却没跟上趟。他有些拘束,好像不敢坐得太舒服。东一句西一句,像没上高速的汽车。嘴里说着话,心里都在想事。相比以往,他语气低微了许多,财大气粗的得意劲儿不那么足了。他每说一句都看上我一眼,弄得我很不自在,面对面聊天跟微信真不一样,一个不自在,另一个自然也会不自在了。我知道他在通过揣摩诸多细节来解读我此行的真实目的,眼神里透着些许多疑,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恐。我只说是路过,好久不见了顺便过来看看;他直说疫情改变了他的一切,靠客观稀释着自己内心里的诸多阴暗。

从亲切劲儿判断,他是极想见到我的。这正是我赶过来的勇气。毕竟公务员出身,没掺和过他们的纠葛与恩怨。就像河水总能充当陆地的分界线一样,这是不少朋友圈里人与人交往最好的屏障了。

他们还在到处找我吗?

不可能不找吧。我语气里带着忧伤。

他嘴巴空空地咀嚼了几下,一阵令人难捱的沉默。之后,他起身为我本来满着的茶杯又轻轻添了一丁点儿水。

没人来过吧?

没有,你是第一个。说完,他头靠椅背,懒洋洋地望了一下天花板。他在恢复自信的语调。像他不相信我一样,我也不相信我是第一个,但知道此处的人应当不多。这世道,躲债躲的多是熟人。

想得最多的是……

牡丹花。他几乎没寻思就说出了口。

他竟然说牡丹花!我反复琢磨着他这句话。

他停了停,仿佛是在回忆。我们凑到一块不可能不回忆共同走过的路。然后又像是什么都看透了似的说,唉,一切都变味了。曾经认为这儿全国最漂亮,可惜,海边都不敢去。超市要去的,每次都匆匆去,匆匆回,无心理会外面的鸟语花香、疏影婆娑……话语里带着沉重的色调,眼神里透露出那种很纯洁似乎也很有希望的可怜。之后,双手洗脸似的揉搓了几下,脸上随之升起了些红晕。我没有接话。住在闹市区的人对楼林是冷淡的,就像住在大山里对自然界冷淡一样。

我晚上不开灯的,感觉只有黑夜才好。只身坐在阳台一角,看人家的万家灯火,听涨潮退潮,心绪比那还起伏。夜里醒来,知道我还是我,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闻之动容,他在接近真实。

他们见不到你,父母妻儿也无法见到你啊!又不是没有,利索还了。说完,我报以微笑,想笑掉话里的严肃味儿。他实在没有被谴责的理由,走为上策——没说不可用来躲债。当时的我像一个知道谜底的人在给人猜谜语,我认为我具备揭开这个谜团的智慧和勇气。他像是背课文,背着背着忘记了下一句,瞪眼想着。他断定这是我来的真实目的了?重新转动的目光从我脸上挪走,张嘴闭唇,塌蒙着眼皮,又转头看了我一眼,看着我的眼睛。

还了,我可就啥也没有了。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弱弱的又不无狡黠。某些发窘的目光总会泄露彼此的心境。

我多说一句,不碍事吧?

不碍事,你说。

唐连升跟别人不一样,是你主动借人家的,利息不利息的,本钱再……到这还没个媳妇,他更不容易。

是!他重重地说了一个字。

我知道,多说的这句不碍事,必然就是碍事。

后面的几句话是他脸朝着我,眼看着地板说的,大意是想让我明白大老板多么的不容易。听到这些,我感觉这趟要白跑了,不由自主地说:我有啥呢?我想拿我做比较会提升他心理的优势。他或许会想,再怎么不行,也不能与你比。我不怕他这样想。我没借过他的钱,眼下也没钱借给他,只是想帮他创造一次重整旗鼓的机会。凡赖债的无不选择明天,一天天地要拖到什么时候!

磨蹭了半天,再没怎么说话。有些话有些事得反复考虑才能说出口,这使我们的谈话极具间歇性。

趁一时无话的空里,我从包里取出来一本书。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拿着的更像是道具的书;我抬眼看他,又低头看着我的书,想把他的目光吸引到我的书上来。他知道我天天手不离书。当面读莫言,是来前早就有过的场景设计,虽然有点不礼貌。

读什么好书?

听到他问,感觉计划要启动了,我把书皮翻过来说,莫言,《晚熟的人》。

有意思吗?

不错,带着他的体温呢。我们从小在农村长大,和莫言一样,都是晚熟的人。

你拿着书,像孔明摇着扇子。

是吗?一句话逗得我哈哈大笑。

还有多少没读完?

快了,还剩十多页。我不好说早就读完了。

要是能像你一样,把自己写成书就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看着他,将此话在我内心引起的波澜准确无误地回传了过去。此刻,我感觉他像极了那本打开还没读完的书。

以前不喜欢看书,现在憋得难受,也想看了。他说的与我不谋而合。

我专门给你带来了几本。说完我看着他。

是吗,谢谢!

“送礼”送到心坎上了!从包里取出一套《红楼梦》、《金瓶梅》,还有一套《源氏物语》,这方面的书读这三本吧,好书太多,时间却有限。我又给他说,你们当大老板的一定多读读《金瓶梅》,那不是淫书!看看自己身边都聚拢了些什么人,花天酒地的,看似很光鲜,可不知啥时会摊上事。

其间,我还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似乎懂我的意思,又似乎没懂。好大一会儿,我看着我的书在想,此举是否真的有意义,或者有什么真的意义。他的手翻着书,眼睛也落在纸上。我判断,他在想心事。

外面黑了。

我藏有上千本书,若愿意看,免费提供。结合你的职业、阅历,我可替你列个书单,奋斗大半生,静下心来读读书对自己是个调节。我看着他说。听后他似有所悟,与我刚进门时相比,人已变得平静,平静的神色中又略带一丝回味。考虑到他不想见人,晚饭没出去吃。临来我带了酱猪蹄、烧鸡等,我俩动手,又简单备了几个时令菜,适合小酌。没开大灯,坐在台灯两旁喝酒,聊天,各自的影子爬在自己侧后的墙上。用台灯照明是我提议的,他竟然没反对。三居室的房子就他自己,不用费心找地方住,因此我们喝酒喝到很晚。他说他每天都喝点,喝不多,喝得很慢。心情总也还可以?我不带诘问的语气说。就一个字:累。他说。是累还是泪呢?我心想。时时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喝多,不能说刺激他神经的话。嫂子知道这地方?为迎合他说房子是租的,我这样问,用了嫂子一词,没说林华。知道,来过。他说。不见,你想她吗?他说想。不见就想,那就是爱!我打趣地说。听后,他一时无言,身子向下滑了滑,以更舒服的姿势坐在沙发里,透出一种懒洋洋的幸福状态……

外面,夜晚使街灯变得明亮。

那次的交往大体就这些。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敢说出心里最想说的话——高贵的国花最应当远离的是猥琐,就像唐诗宋词里千万次地歌颂爱情,却不见“我爱你”一样,当面说人这不行那不行无疑是种低俗。那天是9月16日,刚过完中秋节。幽蓝色的天空,冰盘似的月亮还有耳边的海风会记住我们今生里仅有的一晚。

从岛城回来后,我又去看望了白从让——同学圈里少有的有钱人。他大半生都在做加法:365天挣多少,3650天挣多少……不幸的是已身患绝症。加着加着要把自己加没了——有理数相加有时是会等于零的。他直说贪慌赚钱,(魔鬼)却把我逮住了。我宽慰了几句,那种场合说什么都是多余。把几样补品放下,就匆匆作别了。

秋天走深了,我们都在准备迎接一个非同寻常的冬天。

其间因为疫情又大半年没能见面。我常常想,反复无常的疫情,大大限制了人的流动与自由,若再没有了书和微信……手机就是一个外面的世界,人人装着一个外面的世界在过自己的日子。

那四本书可能都读完了吧。因为他告诉我将《不存在的骑士》读完了,那是后来寄给他的。和我一样,究竟是生理个性缺失还是意识个性缺失却没搞明白。我又寄去了托马斯·曼的《魔山》、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一个人的天地里是很适合读那种书的。我还想将陀翁的《罪与罚》一块寄给他的,但考虑再三,没寄。

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自打捧上了书,孤独知趣地退场了。从我走后,他一共读了近40本书。我惊讶!略一估算,我总共邮寄了20本不到,他学会自己买书了!大凡读书的人都知道,每读完一本,会有三本五本等着自己去读的。十个月不到呢,他可谓狼吞虎咽了。

我冒出了一个想法。微信里,他发过来这样一句。

什么想法?我像给他提供回声似的回了一句。

还不成熟,过几天告诉你吧。

最大的体会是啥呢?

时间不够用。

真是个好消息。我得到了最希望得到的回答。三十年前,是读书使我们聚到了一起;快五十岁了,又以读书为路径,渐渐融入心与心的沟通;读书的间隙里,他都不由地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望上一眼,越来越感觉书是音符,牡丹花儿是歌,金钱似乎不沾边儿了。

差不多过了三周,我们又聊了起来。

你们喝一瓶茅台,得买多少书!喝酒浪费时间就不说了。我回他,并嘱咐一定读读红顶商人《胡雪岩》。号称“活财神”的他不也“盛极而衰”嘛,何况我们。还有就是阿耐的《大江东去》,你们的故事颇相似。是啊!厌烦透了酒食征逐、乌烟瘴气……他回道,另加三个流泪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似乎有了收获,又似乎没见收获。以前我俩是很少有深度交流的,他经营他的牡丹园,我上我的班,我一个月收入不到一万元,据说他的资产早就过亿了。同学不同学的,物质浸润与精神滋养似乎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一个人好。书房里不都一个人嘛。我回他。

是呢。现在的一个人与以前的不一样。原以为就这样度过残生了,一天的开始与结束都在同一个地方,又快一年了,还这样,一片迷茫……考虑再三,我要学你——把自己写成一本书,题目是《花魂》。奋斗这些年,感受是有的。在一幕幕的构思里,感觉可耻的物欲、惊险而猥琐的躲藏以及幻灭的希望不应当是余生的全部。人生勿论高尚卑贱,需要补充也需要休整——像花儿一轮一轮地绽放。我要开启人生的下半场了。他回了足足60秒的语音。

哦,这就是他的想法?

他每每给我回信,要么两三个字,要么一大段。一句句交心的话,让我感到欣慰。高中时我们是同班,之后他去了国内名牌大学,工作头几年还联系,各自三口之家后也常聚聚。每次都是人家付款,我自尊心受不了,那种消费一个穷书生只能舞文弄墨地在纸上写写而已,总无法驱逐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卑微,就知趣地退群了。时间能验证、抹平好多好多东西。这些年,我每看完一本书,就放在书橱里,攒着攒着就攒了不少;现在每看完一本就寄到那座三居室里,开头几本我出快递费,他再三建议才改成对方付费。

后来,我不再寄书。隐约感觉我们的文学爱好不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实在不缺购书的钱。

他封闭在那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与世隔绝。正是一本一本的书为他打开了一扇一扇的窗,翱翔于一个又一个迥然不同的风景里。他感觉不是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主动接纳了他这个孤魂。他尝到了读书养性的甜头,一次次把眼睛读红了,那个用来翻书的蘸着口水的湿指头有时大半上午不曾干过。他大半生在挣钱,在承揽着各式各样的绿化工程;很长时间不曾数钱了,需要沉下来,静一静。

他蝉联过市里的牡丹王,是家喻户晓的“护花使者”;而“老赖”一词又一次使他家喻户晓。能否再一次家喻户晓,就看两次相加后的分值了,但愿大于零吧。小于零不是不可以,公司里有些指标就越负越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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