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在隔壁
作者: 辛术一
深夜病房的走廊,像废弃水井一样荒凉。试着将一颗石子扔进去,便是叮叮当当的回声。薛芃芃能在回声中,迅速绘出石子的形状大小,进而推算水井的深度。最后,“咚”的一声漾出水花,溢得到处都是,抑或数声石子跳跃撞击的闷响,全无下文。
薛芃芃托着脸颊,手臂和桌子焊接在一块;眼睛平视,目光与显示屏互相黏合;手指鼠标上点着,整理各种护理数据。耳朵是唯一自由的,收集所有空气中的音波。病人的鼾声、咳嗽声、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氧气经过湿化瓶的咕噜声、电梯运作的哐当声、甚至嗡嗡的耳鸣声。她被死死禁锢在病区内。她是病区的中央处理器,同时忍受着电脑一样嗡嗡的运行声。
她耳鸣有段时间了,常在夜深人静或忽然扭头时发作。去五官科看过,说不出所以然,开了药不见好。也去中医科看了,说产后气血亏虚,开了些补气血中药,没什么效果。
耳鸣渐渐毫无征兆。喧闹环境还好,感受不到,周围一安静,尤其当意识到有耳鸣这回事时,嗡嗡声就迫不及待响起,环绕耳边。睡觉时,耳鸣也应该纠缠着。只要一醒,耳朵就先于眼睛告诉她,你醒了。
她只能在脑子里和自己说话、唱歌,期待能化解耳鸣,或将周围声音引入脑海,形成画面,盖过该死的嗡嗡声。
此刻,她身体固定在护士站,耳鸣声不绝于耳。她像一株新鲜的树木,被粉碎,被揉捏,变成一根菌棒,放在棚架上,任凭香菇、蕈子、木耳等,爬满肉身,一股阴郁霉味也在肉体深处慢慢滋长。
她边写护理记录,边在脑子里哼一首《病变》。哼唱时,她敏锐地听见窸窸窣窣,是一双脚在地上寻找拖鞋,紧接着拖鞋响起,没有进入病房卫生间,而是开门,吧嗒吧嗒的声音在走廊回荡。薛芃芃脑子里,一双塑料硬底拖鞋长出了双腿、臀部、上身、眉眼,迅速变成一张可识别的脸。马上这张脸会从走廊那头的阴暗处走出,浮现在面前。
3床家属,一个矮胖农村大妈。
薛芃芃猜对了。她热衷于这种自娱自乐的赌博,过程像打开盒子看见薛定谔的那只猫。
她解开和桌子的封印,阿姨,有事吗?
护士,帮我们换个房间吧。隔壁那床呼噜打得太吓人了。大妈学着打了几声呼噜,又吸一口气,屏住,过了十几秒,又“呼突突”地打出来,喷出一蓬唾沫星子。
薛芃芃往后避了一下,阿姨,你把口罩戴上。
大妈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发黑的蓝色口罩,挂到鼻子下面,说,喏,不是我嫌他吵。这打法,谁知道他下一个什么时候打出来,万一打不出来就断气了,吓煞人了。
她说的是2床,塔吊司机,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胖得和大象一样。
塔吊工作枯燥,驾驶室一待就是四小时,不能起来活动。前天午后,阳光酷烈,塔吊驾驶室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地上看不到里面。换班工友看他到点了不下来,对讲机喊去没回应,就爬上驾驶室去换班。看到他眼睛是闭着的,装小便的矿泉水瓶歪在地上。工友还以为看错了,他左手抓着操纵杆控制大臂旋转,右手很自然地控制小车往前跑,吊臂到地方,还把钩子放下去,一捆几百公斤的钢筋被稳稳吊起,旋到楼顶上。要不是喊他没反应,估计塔吊会一直开下去,直到哪捆钢筋没有钩牢,掉落在地,揭晓一切答案。
监护仪指标都还正常,薛芃芃帮着翻了身,鼾声暂时停了。
大妈还在絮叨,想要换床。
薛芃芃说,阿姨,大晚上换个床,得换床单被套,还得叫医生改医嘱,前前后后半个小时要的。今晚整个病区就27床空着,要留着收危重病人。你想要是危重病人睡你那3床,万一晚上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跑过去就要多十几秒,搞不好就是一条人命。
大妈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危重病人是病人,我家的就不是病人。他身体本来就差,明天早上又要开刀,要是休息不好,开刀是吃不消的。
薛芃芃好言相劝,大妈明显不开心,边往病房走,边嘀咕着要去领导那投诉。
大妈“吧嗒吧嗒”的拖鞋声消失在走廊深处,接着陪客躺椅被重量不自主地推移,与地面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从脚离开那双拖鞋开始,她这个人从脚到头,慢慢溶解入黑暗中,只剩那双塑料硬底拖鞋,在薛芃芃的脑子里寂静无声。
耳鸣声更响了,怎么晃脑袋也停不了。
她开始默念,27床今晚会是谁住进来呢?最好不要太重,事情能少则少,顺顺利利下班。真要收病人,最好是骨科的,病情稳定。呼吸科的也行,吸吸痰输输液,还算安心。最好不要心内科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跳停了。综合病区是杂科,医院床位太紧张了,哪个专科床位满了,就往综合病区放,什么类型都会遇到,所以护士什么都要懂,什么都要会。
她最近沉迷于这种自言自语,像有个朗读者把所有文字都在脑子里念出来,尽可能让声音大一点,以期盖过耳鸣。像个介入激烈争吵的劝架者,声音要比吵架双方还要大。默念着,有时会忽然悚然,脑子里的朗读者是谁,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又不是自己的,像主持人在朗诵。
是学长吗?
二
你知道吗?量子力学有个理论,叫薛定谔的猫。有个物理学家薛定谔,做了个实验,把猫关进密封的箱子,里面有一个放射性原子、一台探测器、一只锤子、一瓶毒药。如果放射性原子衰变,会释放出粒子,粒子探测器接收到粒子后会放出信号,然后锤子敲碎装毒药的瓶子,猫就死了。如果原子不衰变,猫就活着。死态和活态是猫的两种可能状态,也是叠加态。箱子外的人打开箱子测量猫的状态之前,那是一只又死又活的猫。
学长摸着她的脑袋感叹,你真是像猫一样的女孩,我真不知道下一秒你是生气还是开心。
学长是广播站的播音员,有一口地道的播音腔。
薛芃芃没听懂,但手很自然拧住学长胳膊,好啊,你咒我又死又活。
她其实是喜欢猫的。有次她看见一只刚生完猫仔的母猫不知吃了什么,躺在小巷子里吐白沫,眼看要死了。她赶紧把它抱起来,跑回去告诉学长。学长让她按住猫的头,找了根胃管死命塞到猫的胃里,拼命灌肥皂水。忙了半天,猫肚子像皮球一样鼓起来,还是一动不动。学长放下胃管,说,算了,没救了。它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最近流浪猫多,有些人嫌猫叫太吵,会用老鼠药拌了食物,扔给猫。
她看着那只猫不停掉眼泪。天快黑时,她出去一趟,回来却发现那只猫不在了。她问了学长,说刚才猫还一动不动,一不留神就没了。她心里一阵高兴,泪差点又出来了,它没死,应该回去看小猫仔了吧。
第二天中午,她又在巷子里看到了那只母猫,它真的没有死,正病怏怏地躺在阳光里喂猫仔。
她买了牛奶给它喝。它根本没力气爬起来,小舌头一舔一舔,几只小猫过来吃奶。它静静躺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它们吃。学长说,那只母猫一定是放心不下小猫才挣扎着活下来,母爱真是伟大。
又过了一天,当她带着几盒牛奶再到巷子里,那只母猫和几只小猫都倒在角落,口吐白沫,死状一模一样。清洁工人拎起它们往易腐垃圾箱里扔。
学长大学毕业后,去了医药公司做医药代表,薛芃芃回老家工作。每次见面,薛芃芃需要先坐客车到市区火车站,再坐高铁,继而乘地铁,最后骑共享单车到学长租住的房子。学长过来,两个人只能偷偷住宾馆,她还要半夜溜出家门,凌晨再回去。薛芃芃父母反对异地恋,县城的父母天然觉得,只有体制内的男生才能给女儿幸福安稳。
护士工作忙,休息天还常常开会考试,去学长那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薛芃芃参加完省城培训,回来时绕到学长那儿,想给他个惊喜。她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却发现自己的生活用品和睡衣被仔细收纳起来藏在衣柜深处。
她浑身发抖地逃出来,回头看那个房间,真像个盒子。它原本是装满了金币的储蓄罐,她想用了就可以去取,今天却上了锁。那扇门像一张巨大诡异的嘴,黑唇白牙,向她怪笑,用一口播音腔说着,薛芃芃,你真是像猫一样的女孩。
从小,到了饭点,就会有饭菜出现在饭桌上。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只要努力,就有好分数。参加工作后只要按照流程,三查七对,就不会出错。一步一步按部就班,一切有条不紊。但在这时,薛芃芃忽然发现,人生规则被不确定击得粉碎。
三
手机响了,嗡嗡声戛然而止。她掏出手机,是婆婆,说小海螺额头有点烫,身子扭来扭去睡不踏实。
薛芃芃产假后上班才三个月。当初挺着大肚子上班,她老想着提前休产假,一走路就气喘,走两步就尿频的日子太不好受。倒是护士长劝她,产假休早了,后面就没有了。等孩子生下来,真是累得恨不得塞回去。
她小声说,妈,你用耳温计量一下,看看几度。
婆婆不耐烦,唉——那玩意一点反应都没,亮都不亮,老贵老贵的东西,你买来一点用都没有。
婆婆那标志性的一声“唉”,是上声,音调渐渐升高,会根据她认为的事情严重性,来任意拉长,最高级别能尖利到刺破耳膜。
薛芃芃感觉,这声“唉”从听筒里伸出来,像一把锅铲子,在自己耳膜上狠狠刮了一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可能没电了,要么你让亚平看看,让他测一下。
唉——你晓得亚平明天还要上班的,他一天到晚累都累煞了。现在起来,明天还要不要上班的啦,工资还要不要啦?你干脆请假回来,换个人上夜班好了。
她低声耐着性子遥控,一只手在半空抓来挥去,仿佛这样能穿越空间,将那德国博朗耳温枪准确开启。功夫不负有心人,婆婆“唉”了一声,38.5。
她心里一紧,问有没有咳嗽,呼吸快不快。婆婆说没有。她叮嘱千万不要捂汗,孩子汗腺没成熟是捂不出汗的。婆婆“嗯嗯”几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婆婆总是有自己一套。怀孕时不能吃兔头,坐月子不能洗澡,只能喝煮开的米酒,一天吃十几个鸡蛋,很多事情她都妥协了。只有在婆婆嘴里嚼烂辅食往小海螺嘴里塞,她才杀气凛冽地坚决起来。
挂电话前,她不放心,再三强调,如果体温超过39度,还是让亚平起来,喂个2毫升美林,真不行就带到医院来。
婆婆嘀咕,也不知道你怎么当妈的。不是说护士哺乳期可以不值夜班的吗?你倒好,才六个月就断奶,七个月就要求上夜班,想评先进也不是这么想的……
琐碎高频的絮叨,是玻璃接连破碎的耳鸣,扎耳刺心。
她想,自己就应该做个全职妈妈吗?
第二次恋爱,是工作后父母介绍的,就是亚平,事业单位上班,不算忙,有编制。
亚平五官普普通通,说话斯文,走路会牵她的手。过生日前,提醒他一下,会带她去吃西餐。他没怎么谈恋爱,一天到晚看玄幻小说,或者去网咖玩游戏,这样的人多少有些无趣,但无趣不好吗?过于有趣,有太多不确定性。
那个房间出来后很长时间,薛芃芃开始畏惧每一天的开始。她觉得每个早晨都是无比不确定和陌生的。就算把事情规划再好,也有可能出现意外。
上班,下班。夜班,夜休。渐渐地,她开始走神,甚至会发错药,被护士长狠狠批了几次。你再这样,别说考编制了,早晚连护士都没得做。
薛芃芃就是这个时候和亚平相亲的。他俩先规规矩矩吃了顿饭,又走流程似的看了电影。亚平边看边玩手机,后来居然在电影院睡着了,醒来之后忙不迭道歉。
亚平确实挺好,上夜班,也会打着哈欠骑电动车送她,送完后再回家里休息。县城其实挺安全,护士夜班回家也不需要小心什么,半夜一点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一个妙龄女子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回家,最大的风险无非是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但有人送的感觉绝对不一样的。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久违的尊荣。她希望他看到自己的中空外直,只看到她长在地面上青山绿水的那一截,却永远不要看到她被深埋在泥土里的虚弱根茎,那些根茎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长着,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盒子,隐秘而坚不可摧。她就是一棵从这盒子里长出来的竹子,不管枝叶能长到哪里,她的根囚禁在当初那个盒子里。
事实上,和学长结束后的两年,她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这一方面,她简直是按照太监的规格来要求对方的,经济条件长相身高都没太大所谓,但只要她在接触中一察觉到危险,一察觉到有那么一点的不确定性,就立马决绝地停止接触。
遇到亚平后,她奇异地没有察觉到危险,没有察觉到不确定性。可能因为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相互之间熟悉的朋友也多。一个个问起来,都说亚平安分守己,本分到有些木讷。和自己的闺蜜们一起吃饭,对漂亮姑娘他也是正眼不瞧,低头只顾玩手机,给自己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