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书(组诗)
作者: 沈苇赋予
早年闯入的亚洲腹地
——我的新大陆
草原长调没有尽头
旷野摇滚声嘶力竭
绿洲赋予沙漠
一个真实的边界
瓜果赋予秋天
一种低语的浑圆
修辞赋予天鹅
冰湖里的梁祝之死
再赋予木乃伊
一双魔幻之眼:干涸的悲伤……
我更关注那些消失的:
楼兰、尼雅、丹丹乌里克
能够有效点燃沮丧的想象力
死去的青年,你的另一个
流落沙暴过后的海市蜃楼
保持着三十多年前的模样
“我希望我就是他看到的我,
一片坚忍的废墟。”
注:引文出自德里克·沃尔科特诗作《仲夏》。
万物归于一粒沙
主客之间,存在与非存在之间
沙漠僧侣有一种内视的浩瀚
内化了的蜃楼、沙埋废墟
冥想中微睁开眼,万物归于
一粒沙——涌动的沙、无数的沙……
看和凝视,就是到万物中去
到空寂、荒芜和落日余晖中去
用沙粒的散点目光透视自己
为“本我”注入恍兮惚兮的物象
旅人和驼队,走着走着变成了骷髅
绿洲居民视骷髅为神秘主义亲戚
沙漠僧侣则将它认作新生的苦思之子
大地的光和疼
光,打在地上
大地的疼
只有大地知道
大地的疼
阴影和褶皱知道
草坡、裸山和牛羊知道
被埋葬的时间也知道
光的箭簇、锋刃和长鞭
大地的疼有了忍耐
忍耐吞咽着疼
一点点加以吸收
大地翻了个身
继续它的白日梦境
瞬息,陷入
无边的孤寂史和沉默史
史诗般的大地——
延展、漂移,并拥有
自我救赎的光和力!
合唱团
合唱团里没有合唱
只有电钻声、孩子的低语
一群灰鸽子觅食时的扑棱……
铜器的敲打声
从早晨六点就开始了
“……破了的鞋,镣铐
被套在鞋跟上……毫无意义”
生锈的鞋钉,钉入
小巷的斑斓、破败
阿巴斯用诗人的眼光
拯救日常和细节
于一团凝滞的虚无
加入一点摇曳的光
礼帽下爷爷的风烛残年
变潮的火柴终于划亮了
一小杯加了方块糖的红茶
开始轻轻摇晃……
——被马车驱赶的残年
掉了一个鞋跟的残年
孩子们的呼喊就是慰藉大合唱!
巴旦木考
巴旦木修筑微型城堡,以便
杏仁子拥有冥思者的自足感
她的甜和苦,她的内在性
由味蕾品鉴书写天涯孤旅
唐人在《酉阳杂俎》远眺波斯
看见三月里怒放白花的婆淡树
多石的山地,昆仑山下的异乡
她认领胡桃为亲戚,丢了夹子
高妙手艺低低环绕硬壳包裹的核心
无限图案——巴旦木和英吉沙小刀
丝路蒙兀儿,雅丹般的骆驼运送
巴旦木,换取丝束、布匹和牛羊
动植世界步步惊心,一把苦杏仁
参与过密谈和对话、杀人和救人
异象的秋天
“那些枯涩的欲言又止的诗句,
诞生于化身木乃伊之前……”
亲爱的水鬼兄弟,召唤你归来
远方天空,尚有几麻袋干雪
还未打开、撒播
而黑天鹅已飞过巴音布鲁克……
归来者拯救于似水流年的湿
拯救于所谓成功篡改的
骨子里致命的失败
桂花也失败,今年一直拒绝开放
桃花在十月开了,将秋天认作春天
是否意味着,炖肉的桑木火焰
也可认作阿勒泰的一场暴雪?
水的两岸,芋艿统统烂掉
大厨的羊眼豆找不到锅里的标配
母亲说,邻村的一条狗一直在哭
好几天了,无缘无故地哭
——它在哭谁啊?
忧心忡忡的老太太们从四面八方赶来
组建道场,为它念一堂佛
嘈杂和虔诚,从清晨持续到黄昏
放下心事和负荷,带回柑橘和定胜糕
分送瘫痪的邻居和一哄而散的儿孙
灵动的岁月
你有一种共时性:
水与沙的互认
贫瘠与强盛的交媾……
共生共存的每个此刻
白驹过隙之刹那
消散了、凝聚了
波峰般的灵动岁月
精神与流云合一
肉身却世袭了孤寂:
无法漫步星空
留驻于一粒微尘
……三十岁后
我对你苦口婆心:
以宁静为蓬勃
化灵动为笨拙
“与狡兔、马驹相比,
我动得还不够”
“马上功夫好:
一边奔腾,一边篆刻……”
伊宁庭院
一群鸽子在蓝光里飞——
这是夏日,伊宁,一个傍晚
音乐,把昼与夜都无限拉长了
仿佛鸽子,能够一直
在庭院和白杨树梢的蓝光里
蹁跹,盘旋,永不停息
她唱伊犁民歌《牡丹罕》
又为我们唱了十二木卡姆的《朱拉》
——朱拉不是别的
正是“光”
她和歌手周艺合唱《百灵鸟》
侄儿激越的手鼓参与进来
鸽哨和天空低垂的蓝光
也参与进来了
昨天她病了,嗓子哑得无法出声
南疆来的几位维吾尔农民
得到她的拥抱
哭着,又风尘仆仆回去了
“音乐教会我们爱,
爱大地,爱人生,
爱自己,也爱他人……”
她质朴的歌声和笑容
在此刻伊宁傍晚的蓝光里
而在更多无光的昼夜
我们对遥远、美
和一片土地的哑默
一无所知
克拉玛依庭院
白杨幼小、喧哗
玉米棒坚挺、倔强
被戈壁的干热烤熟了
马齿苋,满院子疯爬
动手凉拌一盘
能够治愈又一次思乡病
——异乡之故乡
舍与殇,像申广志的戈壁玉
适宜珍藏于内心的地窖
我和万军、阿依努尔
从克拉玛依以北而来
带着喀纳斯的风
乌尔禾的尘
“福海的海,魔鬼城的魔,
只是一场人间虚构,
不如老友庭院,恰如其分。”
“依旧是满口脏话、骂骂咧咧,
诗,却越写越干净了……”
这大概是中年必要的
风格和张力吧,如同——
黑油,流尽了
额尔齐斯的清澈
就奔涌而来——
伊力王,也是今夜准噶尔王
在湮没的“蛮族之路”
至少可以统率兄弟姐妹们
来一场酩酊大醉
夜深了,朱凤鸣要去掐些岩葱
为我们炒一枚鸸鹋蛋
她提回来一篮子明晃晃的星……
火焰山
火的遗址
灰烬的瀑布
一把芭蕉扇可以西游了
火盆里的灼炭
煤炉内的红钉
为吴承恩的想象力煽风点火
飞鸟千里不敢来
也许垂死的凤凰
能在火中梦见自己的起源:
“当我念诵火之紧箍咒,
灰烬中的秘径却越藏越深……”
“火鼠,火焰的原住民,
还有蝾螈,吞下火,
又像冰一样将它熄灭。”
……赭红色的现实
风蚀的沟壑、断崖和蛮荒
好像被猪八戒的耙犁梳理过了
山的褶皱里,依然藏着
村子、葡萄园、洞窟
如火浣布垂落的衣袍上
缀饰的小小纽扣
解开,就是惊人的翡翠
一半出乎狂想
一半来自实证
我们能否将它称之为
“火焰的遗产”?
玉米之上的玉米
——赠汪剑钊、卢一萍
玉米之上的玉米——
我指的是西域,一个秋日午后
天山天池下的一个村庄
喝过伊力特,吃过大盘鸡
三个外省男人离开人群
躺在铺满一地的玉米上
天空的蓝、耀眼的光,使人晕眩
三个外省男人,肉身在消失
渐渐变成三个域外玉米棒
躺着,就是漂移——
甚至漂移得比域外更远
比穆天子的马车走得更远
因为西王母崇拜,从中原直到里海……
他有俄语中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
他有昆仑深处的一座白山
而我,微醺,两手空空
外省已丧,域外一片狼藉、苍凉
曾经的热爱、澎湃,也会变成
法显、玄奘于大海道遇见的枯骨标识……
十年过后,似乎我已死去活来
似乎拆卸了自己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却依然记得天山脚下
秋日午后的一片炫目金色
以及,三根仰天燃烧着的玉米棒
鄯善国
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迂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地沙卤,少田,寄田仰谷旁国。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
——《后汉书·班固传》
鄯善,一部楼兰的还魂记
消失的楼兰,一盘散沙的楼兰
要重建它的堡垒和城池
一个新的襁褓,从虚无中
拯救失魂落魄的楼兰
它,继承楼兰的衣钵和遗产
继承它的基因、血脉、个性
继承它的大湖和波澜
继承它的沙漠、雅丹、盐碱
继承它死而复生的胡杨林
继承它浩瀚的芦苇荡
继承它的荒凉和传奇
鄯善,楼兰的嫡亲和独子
是楼兰之父的光芒笼罩了它
尔后,它用一面罗布泊镜子
收藏了光芒。哦,重临的光芒
照亮父亲苍老、枯黄的脸庞
——是的,当父亲诞生了儿子
儿子也在创造他的父亲啊
一个浪荡荒原的儿子
是农夫、猎人、兵士、书吏
是商人、车夫、僧侣、使节
一个坚守荒原的儿子
为西方来的使团、东方来的商队
修通西域的路,架设瀚海的桥
小国的尴尬,如同耻辱的印记
被一部部的正史和野史记载
在野蛮的匈奴和强大的中原之间
鄯善东张西望,左右为难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是先人总结的真理
大国吃小国,小国又能吃什么?
鄯善吃过小宛、精绝、戎卢、且末
这些“虾米”,味道也不过如此
然后再吃什么呢?
吃沙漠?吃盐碱?吃太阳墓里的空气?
一部西域史就是这样延续的:
三十六国分裂成了五十国,五十国又像
五十只陶罐,摔成了碎片……
左右为难的鄯善,彷徨又彷徨
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宿命和未来
直到智勇双全的班超
和三十六壮士,为它服下一颗定心丸
直到楼兰的精气
继续回荡在鄯善的荒原
直到它的“此在”
包含了视野中的东西南北……
依然是,屯戍城的旗帜高高飘扬
“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日;
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
商道繁忙,十几种语言在此相遇
依然是,驴马嘶鸣,牛羊肥壮
罗布泊湖水浇灌广袤的田地
出产人们喜爱的小麦、瓜果和蔬菜
依然是,东方和西方在这里找到了
相互进入对方的通道和“跳板”
注:引文“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日;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出自范晔编撰的《后汉书·西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