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孩
作者: 陈承谭小意给人的印象绝对是个贤淑的女孩。她总是把浅笑挂在脸上,成为示人的标志性表情,如果问一个人用哪种动物来形容她,此人脑中闪过的肯定是兔、鹿、羊之类食草物种。今晚,谭小意决定去文身。
谭小意站在二楼朝外看。街上一片阒静,路灯昏黄的光与街面薄薄的积水组合成微弱的油亮。五天前,沿街的梧桐树被截去大量的枝杈,整条街便开阔了许多,夜里更见空荡,风便撒了欢,长驱而入,细雨被恣意戏耍,在空中翻着筋斗。本属于猫狗的作乐时刻,因雨,它们克制了躁动,敛了心思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等着适宜的气候。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歇了营业,只剩零星的发廊和洗脚店还在吐纳着零星的顾客。此刻,她知道那家文身店还未关门。谭兆礼和张灵芝早已入睡,他们每天得在凌晨三点起床,蒸糯米饭、蒸芙蓉蛋、煎包子煎饺子、抄手打面和粉干、做豆浆、炖下油条紫菜的骨头汤……她悄悄下楼,小心地绕过堆叠的蒸笼、灶具和桌椅。她轻轻拧开门锁,撑了黑色雨伞,满怀激动和忐忑,昂首快速朝右边而去。
谭小意五天前来过文身店。一脸粲然的女老板拿来图案给她,她翻了翻,发现都是花卉样品。她问,没有动物吗?女老板问,你要文动物?有的,蝴蝶、燕子、鱼、猫头都有,我去拿来。她唤住老板,轻声问,没有凶的吗?女老板“哦”了声说,你是要凶猛的动物图案?女生很少选的,猛兽大都是男生选……你确定?谭小意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就点了点头。她猛然想起什么,轻声问,老板,选凶的女生都是什么人啊?女老板诡秘笑答,那些女生……呵呵呵,你倒是不像她们。谭小意恍惚下,决定不受干扰,不再多问,心中已是做了决定。女老板也不多说,重新去靠墙木架上拿来了图案。谭小意细细翻看。她挑选出蛇、蜥蜴、蝎子、蜘蛛、蝙蝠五种,思索再三后她选了蝎子。
她回家后不动声色地等着合适的时机。几天来,她一直在彷徨中度过。她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等待中放弃。她还是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迎着冷风毅然出了门。
文身店所在的恒信街这段时间正在翻新,似经历一场大地震,路口立了警示牌,车辆禁止通行,几辆挖掘机和铲车憩于破碎的路面,缩着粗壮的机械臂,在夜色中释放出傲然姿态。整条街见不到人影,是不用担心会遇到熟人。路凹凸不平了,泥泞,下脚处要拣着落。谭小意放慢了行速,长一步短一步,直一迈斜一迈,好在只走了二百来米,目的地到了。
女老板露着五天前的笑容接待了她。店里没一个顾客,谭小意莫名松了一口气。注射了麻醉剂,文身师开始在她的颈部工作。谭小意感觉到轻微的刺痛,在可忍受的程度下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文身处清洗了后,已过了三个多小时。她侧着身子站于镜前,扭头看着左颈上张牙舞爪的妖冶蝎子,心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压制住自己的慌乱,可慌乱不停地在体内“突突”窜。谭小意,你妈的给我出息点。她狠狠地骂了一句,朝镜中的自己整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吐出,咧嘴一笑,伸出食指和中指于胸前,比了个胜利手势。
凌晨三点开始,随着铲子与铁锅的擦撞声,时断时续的水流声、刷洗声,谭兆礼和张灵芝压低嗓门的交谈响起,蒸汽便从楼下弥漫上来。谭小意每天都是闻着香气睡到天亮的。她醒后,就能听见楼下顾客跟张灵芝的对话。
老板娘,三个肉包,一碗油条紫菜汤。
好的,先坐。
老板娘,来份炒粉干,一碗芙蓉蛋。
好的,马上就来。
一份糯米饭,一杯豆浆,打包带走。
稍等,就好。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每个清晨响起,连同食物香味,攀上来,漫上来,直抵谭小意的耳际和鼻腔。她喜欢这样的早晨。
谭小意去卫生间。卫生间墙壁上的劣质白色方块瓷砖已泛黄,裂痕像发丝一样扭曲着散布于表面。浴霸四个发热灯泡坏了两个,谭兆礼也不换,他是试过冬天里两个发热灯泡的取暖效果,说不冷,四个跟两个差不多。张灵芝赞同。谭小意心里清楚,两个是为了节省电费。她是真切地体验出,两个比四个差着呢,不过,不至于难以忍受。臭味也好像是越来越稠密了,马桶经常堵塞,隔三五天就得疏通。对于臭味,谭小意还能忍受,最令她担心的是某天排污管突然完全被堵死。这种老旧房屋真有这个可能。她不敢想象这个可怕的事情。不怪谭小意有这担心,她就经历过难堪,一次经期蹲马桶,按下排水开关,哗一声,却没听到水流出底部的声音,迟疑间,她挪开屁股看,红色的水旋转着,几近马桶边沿……从去年起,她就叫谭兆礼另租地方,新一点的房子,设施比较有保障,但谭兆礼和张灵芝不想离开这个已开了七年之久的老店面——两人忧虑于另起炉灶的不确定性,至少这里已有一大批固定的顾客。也是,生意不是那么好做,再说早餐店大街小巷遍布着呢,挪个地点,生意若不如意再回头是不易的。
谭小意进了卫生间,朝文身处抹修复膏。她醒来时文身处有些痒,听女老板说这是正常现象。她细细地涂,不用提防,不必顾虑谭兆礼和张灵芝会上楼,他俩忙着呢。
刷了牙洗了脸后,痒减轻了。她把修复膏带出来,丢入自己房间小桌子的抽屉里,接着坐于梳妆台前,上妆、梳头。半个月前,她准备弃去唇色口红,买了玫红色,但她还不敢用,太艳,怕过于招摇,玫红色口红已静躺在抽屉里十来天。两个月前,她人生第一次涂了粉红色指甲油,惹来了谭兆礼责问的目光。当时谭兆礼嚅动着嘴唇,话止于口腔内,但她能感知到他的不快,所以,对于新口红的使用,她准备再拖延些时日,但不能止步不前,是时候要一步步改变。文身这个事,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这只蝎子衣领可以掩盖住,若是被发现了,也不易被消除,就是事实存在了,不过,就算谭兆礼没发现,她也要让它在某天呈现出来,让谭兆礼和张灵芝都看到。谭兆礼是不会对她有过激的语言和行为的,这点她能吃准,到时要做的是形态上装出叛逆,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的我行我素。
张灵芝为谭小意准备的早餐每个清晨放在木楼梯上,下面数上去第六级,外边裹着厚毛巾的保温盒内,多年来不曾变动过,变动的是食物,一周下来不重样,特意做的。谭小意自是体会到张灵芝对她切实的关爱,然而谭小意在几个月前就开始认为她是个有心机的人,城府深着,虽是对家庭的付出毫不保留,但毫无疑问,这是幌子,她另有目的。是的,这个目的近来已彰显出形态,就要暴露于众人眼前了。
对于后颈上的蝎子,谭小意心还是虚的。她下楼时,谭兆礼正好进后间端蒸笼。她下意识紧了紧衣领。要走了?谭兆礼随口问。走了,阿爸。谭小意匆匆应了声。她打开保温盒,取了早餐朝后门去。
路上,谭小意总能看到那个男孩背着书包独行。他十六七岁样子,从一个生长着一株永远不结果的柑树的巷口出来,低垂着头走。晚间九点左右,谭小意回家,也会时常遇到他。他总是一人。她猜想他是课外补习后返回。谭小意奇怪于从来不见家长接送,也不见有同伴偕行。一次早上,谭小意心血来潮跟他打了招呼,嗨。他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顾自己走开。那以后,男孩遇到谭小意,会瞄她一眼或两眼。她报以微微一笑。
今天,谭小意与他在巷口交汇,他瞄她时,把目光定在了她的左颈上。他露出惊讶表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管自己走了。谭小意知道,他是看到她脖颈上的蝎子了。她不清楚他的内心所想,是厌恶还是无所谓,或其他。
她跟在他后面走。他走路从不回头。二百米后,他直行,再过去三百米是镇高级中学,中学门口有三棵高大的小叶榕,每到夏季,黄昏来临,就有上千只麻雀栖身于茂密的树叶间,叽叽喳喳吵闹,密密麻麻一地鸟屎渣。她左拐,经香石街,走尽,右转,入商业城。12栋1、2号店铺,是她工作的地方。这是一家蛋糕店。她在这里已待了一年多。
谭小意差不多每天跟另外两名店员前后脚到。这两名店员也是女孩,她跟她俩的关系不咸不淡,交流不多。这样也好,谭小意可以在柜台内吃着带来的早餐,而无须顾及她俩感想,更不用出于同事情谊说上一句客气话——你们吃没,要不要来点?今天也一样,她管自己吃完两个灌汤包和一杯豆浆后,去洗了手,坐于柜台后,等着老板到来。
谭小意今天准备辞职。她在几天前已找了另外工作,去一家酒吧上班。她认为,那是一个江湖气浓重的场所,这种地方非常匹配她接下来的改变。上班时间为下午一点至晚上十一点,一周休息一天。这样很好,工作日也有半天空闲,不用早起。她已厌倦了目前这份工作,也看厌了身旁的两张脸,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她留恋。
十点了,老板没来。谭小意奇怪于老板今天的反常。他平时都是八点半到的,送上小学的女儿去学校后来这里,转上一转,或离开店,或不离开,泡普洱喝。下午他是不来的,去打牌,老板娘来,但今天下午老板娘也没来。
今天老板怎么没来?谭小意去后边问制作蛋糕的师傅。
老板跟老板娘去福建了,老板娘的阿爸病了,听说是癌。蛋糕师傅说。
什么时候回来?谭小意问。
不清楚,可能不会那么快……你找老板有事?蛋糕师傅问。
哦,没事。谭小意答道,准备回柜台。
咦,小意,你文身了?蛋糕师傅看到了她脖颈上的蝎子,惊讶地问。
怎么?很奇怪吗?她“嗤”的一声反问。
你也文身,真没料到……蛋糕师傅露出的眼神,就如看到一个吓人的怪现象。
蛋糕师傅的反应,让谭小意慌乱。她讨厌这种熟悉的慌乱,甚是懊恼。下班后,她以比平时快上一倍的速度急匆匆出了香石街。她喘着气来到丁字路口,朝学校的方向瞧。她还没发现有学生经过。她在路边来回踱着,不时朝学校那边张望。
那个男孩过来了。她就站着不动。他经过她身旁,她低低喊了声,嗨。他停住转头看她,迟疑了下,又走了。她移动脚步,跟他平行走。
男孩也不管她,就像她不存在。蝎子吓人吗?她问。他放慢了步伐,嗫嚅着嘴唇,没吐出话来。吓人不吓人?说说嘛。她不死心,又追问。
不吓人。他终是说话了。
这是谭小意遇见他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有点高兴。你反感吗?她又问。
他看了看她,好一会才开口,你想做坏女孩吗?
谭小意愕住,心思似被他洞悉。她说,我要做一做坏女孩,看起来就很坏的那种。
他又沉默了。她没看到他厌恶或鄙夷的表情。她心里一松,有一种东西慢慢从胸腔里散开去。
这段路不长,到巷口了。
我也想做个坏男孩。在进入巷子时,男孩突然说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谭小意追问。
男孩没有理她。
三天了,老板还没回来。谭小意不急,那家酒吧的老板说过了,随时可以去上班。她也莫名地想多见见那个男孩,跳了槽后怕是没机会了。然而在昨晚,她并没见到他。她在路旁等了他半个小时。
今晚,谭小意又见到那个男孩了。昨晚怎么见不到你?他“呃”了声,面带疑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她说,昨天星期六,不补习。谭小意“哦”了声,又问,你前次说自己也想做个坏男孩是什么意思呀?他抿了一下嘴,不答话。
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追问,这个问题不挠心。她发觉一条鞋带松了,蹲下去系。她站起身后,发现他在等着她。她心生感动,甚是没来由。
他说,你回去吧,我现在要去看一个朋友。
哦,去吧……早点回家哦。她向他摆摆手。
她看着他走开,拐向江滨公园。她心里纳闷,这么晚了,会是什么朋友在已无人迹的公园里等他?
她觉得异常,略一犹豫,就悄悄尾随。他的身影慢慢潜入夜色中。他下了一个台阶,朝右转,就不见了。谭小意加快了步伐,紧紧跟了上去。她看到他了。他正蹲在矮墙一样的冬青树前,手从书包里掏出什么来,然后伸到树缝中。她蹑着脚走近,看见一只脏兮兮的黄毛小狗正在吃着东西。
这就是你的朋友?她尽量压低声音,但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他发现是她后问,你怎么来了?
你这走的方向,我奇怪啊。
他继续给小狗投食。
是流浪狗吗?她蹲在他身边问。
嗯,左后腿瘸了。他说。
它天天在这里吗?你经常来喂它?她问。
它都在这里,我有钱了就买点狗粮来,没钱就没办法了,不敢来,它饿了,会呜呜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