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尘埃与风笛手
作者: 王文宇宙万物中的一切,从开始到结束都被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决定。从昆虫到恒星,从人类、蔬菜到尘埃,都早已被决定。我们都不得不跟随着一个遥远无形的风笛手所吹奏的神秘乐章而翩翩起舞。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或21世纪佚名人士
宇宙中没有概率为零的事件,哪怕是空前绝后的大爆炸也至少发生过一次。所有你能想得到的事都曾经或将要发生,只是你无法确定时间和地点。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刚结束抑郁症治疗回到酒店上班,一整天没有顾客,对着空气微笑。于是我对着旋转门的入口说,下一个进来的人会叫我的名字,能让我挣一大笔钱。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下一秒推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陈旧的不能调节颜色的纤维衣服,应该是被好奇心驱使来的观光客。突然他喊我的名字,像是某个我不认识的远房亲戚。AI大堂经理试图把他拦下,在一秒钟内通过他的瞳孔识别他的国籍、年龄、宗教信仰、个人财富和征信数据,再用大数据匹配最适合他的客服经理——或者说怎样迅速地把他的钱全部掏空的人,但因为他穿过人群喊我的名字,丝毫不愿停留,只得作罢。
在中庭巨大的落地窗前,他告诉我他叫阿尔金,这是一个通古斯语系的陌生名字。我递给他一杯低度数的金汤力,问他是不是婺城人。二十年前我离开老家来到好景,此后再未接到过那边的音讯,也许他是从我老家亲人那里得知我的下落。但是他立刻摇头,并告诉我一个更加陌生的名字,阿尔贝。我说这个人不认识。他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到我的心底。我有点慌,眼镜无法识别他的个人信息,让我大脑高速运转猜测他的背景——究竟是一个隐姓埋名的赏金猎人、游走在边缘地带的军火商,还是黑入系统抹去自己存在痕迹的通缉犯?但他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背景,“两年前阿尔贝来过这里,他是我儿子。”
是的,我想起这个人了。两年前有个叫阿尔贝的北方人来到酒店,系统匹配他是一个个人存款低于10000MOP且嗜赌如命的劣质顾客,推送给了急于揽活的我。大概是一贯能发掘人的潜力,我非常耐心地引导阿尔贝在古典博彩区一试身手。不得不说他的智商很高,手气也好得惊人,很快就成为大厅区域的明星玩家,几晚就赢了相当于本地外劳一年的收入,激动之余送我一面从古董铺淘的波斯手织地毯。我陪他继续在大厅大杀特杀。过了一段时间我察觉到阿尔贝似乎把我当做了他的情人,语气暧昧,老是约我去吃饭。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结果,于是开始对他避而不见。那时阿尔贝的胃口越来越大,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进入了本不是他这个阶层该涉足的贵宾厅,玩起了恒星游戏,结果一夜之间输掉了自己的身家,从酒店塔楼最高一层跳河自杀。
我一边紧张地四处寻找保安的足迹,一边跟阿尔金解释说,“你儿子不是我害死的,他自己去贵宾厅赌钱,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去的。”阿尔金说:“他离开老家前从没谈过恋爱,后来一直把你当作他的女朋友,还发过你们在一起的合照。”我低下头说:“那是他误解了,我从未答应过他的追求。”阿尔金说:“我就知道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有客服经理爱上自己的客户。”我关闭了有监控功能的眼镜,胆怯地说:“对不起。”阿尔金叹了口气说:“责任不在于你。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候就出国打工,没有注意到他缺少爱和自信,如果我早半年回来,就根本不会让他来好景。”
大概是因为愧疚,我牺牲了工作时间带阿尔金去了他儿子待过的地方,抵达第一晚时住的底层普通标间,过了一周搬进去的海景套房,窗前能看到整个好景,这座千百年来引人堕落的销金窟。最后打开通往天台的密封门,在呼啸的风声中沿着边缘走了一圈。阿尔贝坠楼前在栏杆上坐了很久,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定了决心,是被立体全息投影染成玫瑰色的夜空,还是包围整座城市的大海?毕竟四面八方都不见出路。
本以为阿尔金看完这一切就会回去,没想到他在急速下降的电梯中突然对我说他要去大厅玩一把。我心一沉说,这样不好吧。他说他想知道儿子当年坐在赌台前的感受。于是我带阿尔金去古典博彩区,那是普通赌客最爱的地方,人人都能在这延续数千年的朴素博弈中找到乐趣。
阿尔金似乎从来没有光顾过这一类地方,面对大厅里一字排开的数百张赌桌显得茫然失措,每个客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游戏中,面红耳赤,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去哪一台呢?选择哪一种玩法呢?我告诉他,这一切千变万化的玩法背后都是概率,而掌握概率的是楼上的庄家,你不可能赢的。就像在六合彩中,一共有13983816种可能性,普遍认为,如果每周都买一个不相同的号,最晚可以在13983816/52(周)=268919年后获得头等奖。事实上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因为每次中奖的概率是相等的,中奖的可能性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大;就像在轮盘游戏中玩家普遍认为,在连续出现多次红色后,出现黑色的概率会越来越大。这种判断也是错误的,即出现黑色的概率每次是相等的,因为球本身并没有“记忆”,它不会意识到以前都发生了什么,其概率始终是18/37。即使在看似讲究技术的德州扑克中,也可以轻松计算出同花的概率约为19.1%。看到了吗?概率永远站在庄家一边。
阿尔金终于朝着一台无人光顾的古老角子机走去,我给他兑了一部分筹码就离开了。筹码用尽时他自然要呼唤我,而我会立即止住他。
整整一晚阿尔金没有联系我,我在休息室睡着了,半夜惊觉醒来看了眼时间立马冲过去。阿尔金已经从大厅的古典博彩区抽身,步入几十步外的现代随机玩法区,佝偻着身子坐在台前,双眼充血,面前的筹码似未减少。
“扑克是我一直都擅长的,但系统给我匹配的对手都是新人。我本来赢了三倍本金,感觉没多大意思,就换了一张台,很快又输回去了。”在我印象中新客似乎总会赢些小钱,似乎是算法的一种照顾,而这种照顾会在随后加倍弥补过来。他继续说:“我真的搞不懂阿尔贝为什么会迷上这个,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个游戏是不公平的。”
我看到阿尔金对面是一个机器人,故意设计成了笨拙的样子,光滑的合金表面布满焊接的痕迹,像脂肪堆积成的一叠叠褶子,手势还在维持着拳头的形状。我知道他们在玩的是剪刀石头布。
“即使是这个也是不公平的。”我说。
即使剪刀石头布也是不公平的,看似是完全随机的游戏,规则简单直观:石头打剪刀,剪刀剪布,布包裹石头。表面上看,没有一种姿态是绝对主导的,三者相互制约,形成公平的“双赢链”。但这里完全忽略了心理因素,只要聪明的选手掌握了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概率定律,就能抓住先机,把概率的天平倾斜给自己。
阿尔金不信,继续鏖战,不一会就输光了面前的筹码。我告诉他有没有发现你是患得患失型人格,如果赢了总是下意识地选择前后不同的招数,如果输了则会保持一致,因为你认为对手会改变。阿尔金思考了一会,悻然点头,站起身准备去取钱兑换更多筹码。我一把拉住他,“到此为止吧,你忘了阿尔贝是怎么死的吗?”他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
好几天没有看到阿尔金,我渐渐淡忘了这段经历。其实遗忘也是可以刻意完成的,比如说转移焦点,而这是我一向擅长的。
我去总监办公室找安东尼,他坐在大班椅上,轻蔑地看着我如何讨好他。之前我们已经冷战了一个月,处于实质分手边缘。我的衬衫瞬间从深沉的暗夜灰变成透明,领口下坠。安东尼把我带到酒店天井花园里的月季树下,四面环绕着一楼大厅的落地窗,但室内强烈的光线和BGM让我们隐身,我们撕咬、蠕动,把月季摇得跟下雪一样,并像笼中兽一样引吭高歌。所有人从我们四周走过,并无发觉。
结束之后,安东尼趴在我身上软塌塌地说,公司已决定对我进行心理测试以决定我的去留。我说我的抑郁症已经治好了。安东尼说,不,心理测试测的不是这个。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酒店应聘保洁,当时安东尼已经是大堂领班了,头发梳成与年纪不符的中分。他在面试时告诉我,酒店已经完全用机器人取代了保洁,我说我会做粤菜、西餐,也可以当厨子。他耸耸肩说厨子也被取代了。我仍然不死心说,那传菜员、引导员、舞台助理呢。安东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当我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开时,他从背后叫住我说,你可以做一名客服经理,或者用更古老的称呼“荷官”,你永远不会被替代。
安东尼是对的,这么多年“荷官”从未被替代,因为客人们不喜欢机器人,哪怕做得再接近真人都会被认为是庄家控制的机器,被写入了疯狂榨取金钱的算法,而且拥有远超于人类的智力,是完全不可信的。他们想不到人类同类更不可信。
安东尼告诫我在测试中要注意控制自己情绪化的一面,特别是在观看残酷的案例故事时避免展现出同情心,努力冷静下来。这是过去的我自信可以做到的,但现在我忽然有点担心。我跟安东尼说了不速之客阿尔金的事,并自我安慰道他大概已经回家了。
安东尼在眼镜上查看调取了客户资料,皱着眉说阿尔金没走,现在正坐在贵宾厅。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安东尼帮我进一步查到阿尔金过去几天一直住在酒店,从另一位客服经理那里兑换了相当于贵宾厅进入门槛的筹码,那大概是本地劳工10年的收入,天知道他在外面打工多久挣的。至于进入贵宾厅后的流水,公司对外严格保密,即使是他也查不到。我恳求他:“你必须帮我制止他。”安东尼犹豫了一下说:“他现在是我们的客户,我无权制止他。”
于是我自己去了贵宾厅,那是我鲜少涉足的地方,在酒店垂直中庭的最高一层,坐观光电梯上去,能看到一楼大厅越来越远,一切都变小了,堆积如山的筹码像尘埃。这是整个好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穿过九龙戏珠影壁之后,首先会被天花板上那台模仿太阳系运转的吊灯系统所吸引,入场时只有海王星发出微弱的蓝光,随着步入房间亮起火星暖煦的橘光,等访者准备看清地毯上的花纹时,太阳突然光芒万丈,把地面照得纤毫毕现。他们浑然不知待会开party时,九大行星会交相辉映。
贵宾厅里没有赌注,也没有筹码,客人们端坐在大理石餐桌四周,一边切战斧牛排,一边谈笑。独自用餐的人大多心事重重,占据角落,还有潜心研究黄宫十二星图的老者。但无不讲究礼仪,不像大厅里那些大呼小叫的赌徒。
唯一和普通餐厅不同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的仿古海报板背景屏幕,每隔一段时间更新一次,那是无限下拉的表格,列举着诸如15:00猎户座α参宿四X、17:00船底座星云η星(海山二)X之类的参数。过一会,表格渐渐褪色,背景显出宇宙深空的画面,一个火红色的星球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不难猜到X的意思是毁灭。
是的,贵宾厅热衷的赌注是恒星的毁灭,这才是世界上最公平的赌博。根据科学家的推算,宇宙中每一秒钟就会有一次超新星爆炸,一年三千万次,在银河系这种较为普通的星系中,超新星爆炸只有一两次,而且下一次爆炸无从得知——无人掌握超新星爆炸的概率,更别说何时何地发生了。当然,这里所显示的时间是被观测到的时间,实际上,那些现在“预测”爆炸的星球可能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消亡了,而它们濒死一瞬迸发出的电磁信号在宇宙中跋涉了很久来到太阳系边缘,进入射电望远镜的视域,触发算法机制,由系统自动生成分析报告,继而被转发到好景赌场上方的大屏幕上。也就是说,这里的输赢是早已确定的,先于好景甚至于人类世界的诞生,就像不可违背的命数。
我拍了拍阿尔金的肩,同时看到他面前摆着一碟寿司,那是贵宾厅里最便宜的食物。我努力克制住自己问:“你怎么会来这里?”阿尔金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沾满绿色芥末的嘴角说:“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来这里吗?但我能进来说明我的资产达到了认证门槛,现在我是你的客人。”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附在他耳边说:“这里一夜之间的输赢远远超出我们常人的想象,而且没人说得清规则,曾经有一位南半球首富来这里尝鲜,一晚上就输掉了旗下三百多家上市公司的股权。”阿尔金说:“这不也正说明了这个游戏很公平不是吗?庄家和富人都决定不了结果。”
此时,坐在阿尔金对面剔东星斑鱼骨的老人抬头对我说,“小姐,这个天才你认识吗?他已经连赢三场了。”我认出老人是整个餐厅最资深的玩家,叶奇,听说以前是塔罗牌占卜师,关于他有许多传说。阿尔金纠正道,“也输了一场,第一局的时候。”我有点不太相信,拿起阿尔金放在桌上的眼镜,登录查看后台的虚拟筹码,确实多出了很多很多,是阿尔金首次兑换金额的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