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在场证明

作者: 姚杰懿

袁松茂又嗅到了泥土的气息。随着年岁渐长,这种气息愈发强烈地刺激着他反应逐渐迟缓的感官神经,以及呆板笨拙的手脚。他低身,十指插合捧起一抔土,温热的肌肤瞬时渗入冰凉感,贴鼻凑近了闻,泥土却如融雪一般从手心蒸发从指缝滴落,只留气息随风吹散。他照旧在路口兜了个大弯,见没人搭理,扛上锄头,像被召唤了一般朝着田畈走去。夕阳拉得老长,有那么一瞬间,他与歪斜的背影一同融入了身后的山水中,像是一幅成名已久的油画。可正如卢浮宫镇馆之宝《蒙娜丽莎的微笑》都能被泼粪一般,很快,他所处的这片安闲静谧的氛围将被打破。背后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死哪去!天夜了,田头有什么老鬼等着侬,干脆呀住在那,别回了!听这语气,好像在训一条狗。

过了立冬,农村的夜黑得更早,落了日光,就升起寒意。袁松茂俯身锄草时,草尖已凝上一层透亮的白,呵出的热气冒着鲜活的烟。锄刃触到松软的泥土,有沙沙声,翻动之后,本不见光的里层释放出原始质朴沉闷的潮湿味,带着一丁点甜润。是泥土的气息了。他倍感亲切。此时的田边山头只剩他一人,他倒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像是在进行一种荣耀的仪式。等黑幕追到脚跟前,才恋恋不舍地往家里走。握惯了两指间纤细的笔杆,早忘了双手提起农具粗壮木柄时结实的力道感。久疏田事,手脚已陌生如门外客,除了内心的火热,他像是体察民情下乡而来的领导干部,人地两生。回了家,匆匆扒几口饭,泡一杯热茶,简单搓洗,一看时间快七点,准时打开中央一套收看《新闻联播》。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没变过。

王爱菊只嫌吵。电视机里传来的播音腔,打乱了她正在虔诚念诵的佛经,于是她在“南无”与“阿弥陀佛”中间插了一句“放个屁的破电视,叽叽喳喳,烦死个人”。大多数时候,袁松茂都习惯听到佛经与新闻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同传进耳朵,懒得瞥一眼,但有时新闻事件播到关键节点,比如法国抗议游行动乱、日本突发地震海啸、美国治安混乱又出了枪杀案,王爱菊的嗓音盖住了字正腔圆的具体遇难人数播报,他会急得吼一句“老娘们儿,闭嘴!”但这往往会成为争吵的导火索,袁松茂求太平,实在是很少回这一句。

退休后,袁松茂的日子愈发单调,从前在工厂,身着整齐划一的深蓝制服,操作着流水线似的工作流程,每天按部就班地重复既定步骤与模式,但总能有几个工友聚一圈扯扯皮,洞察国际新闻,锐评全球要事,时不时插科打诨掺几个荤段子作配菜,让枯燥日子添些乐子。如今,村里年龄相仿的有不少,却没人再穿同样款式与配色的衣服,也没人愿意同他唠。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圈子与话题,农友聚一块儿,聊时节耕种与收成,麻友聚一块儿,聊听吃碰杠胡与复盘输赢,钓友聚一块儿,聊渔具池塘水库与饵料,不三不四的街溜子聚一块儿,聊赌局烟酒与女人,而他,融入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他不晓得自己属于什么圈子,与其鸡同鸭讲地凑过去,不如完成使命般的人生大事。

这桩人生大事,如同过敏性湿疹,时不时刺痒。记得幼时爹火化那一日,松茂就站在炉旁,眼看着活生生具象的人,大火烧身,化作一抔灰。当时家穷,他作为长子亲手将骨灰盒置放到了远离乡土密集排列的长方块石龛内,几十年过去,一想到“死亡”,仍兀自跳出当年的画面,以及断续绵长的梦境。梦中爹佝偻地背着身,双手搭在后腰,责问何时将他接回故土。松茂站在身后望着爹的背影,答不上话,羞赧难当。他向来睡眠浅,不如柏茂,坐着也能睡着。不分春夏秋冬不论阴晴雨雪,雷打不动的午睡,横着躺竖着卧斜着趴,给块空间哪怕是硬木板枯草堆都能酣眠至呼噜声轰隆,如蒸汽火车过境。偏偏爹从不寻柏茂,而是恍在眼前一般真实清晰地站立在自己的对面追问再三。这使他恐惧。惊醒,一头冷汗。王爱菊问为何近期频频噩梦,他不答,他想象着微微乎如树木花草,落叶归根,故土不离,更别说是人了。他觉得当年是自己犯了错,背了罪,对不住爹。这与柏茂无关,爹走后,逢祭日扫墓他常跪在蜡烛与香炉前喃喃,为何从不托梦给他。松茂便说,呆子,睡得香多好啊。为圆爹的愿景,松茂思虑脱离繁缛杂碎,哪怕最后腐烂在泥里,化作千万矿物颗粒中的渺小一粟,也是心甘情愿。

首要的是选址。选址没有讲究,百无禁忌,挑个泥层坚硬湿软适中,不积水,远离畦口,稳当隐蔽的角落,最好一大早能见到东升旭日。从前在岗时,袁松茂难得去一趟田畈,看看爹传下来的那几块地飞走了没。一路上见了他,村里人都跟见着外星人似的,上下打量,狐疑地看着这个穿着板正身形挺拔裤腿不沾泥的知识分子,说,阿松老板下基层视察来了。松茂也不在意,见妇人孩童挤个笑,见老农分支烟,继续朝前走。现在不同了,他退休了,换上黑不溜秋的老式中山装,戴个短鸭舌护耳毡帽,背上锄头钉耙或铁锹,去田畈便成了名正言顺之事。农村男人,没了工作后,打回原形,原先的光彩亮丽统统作废,如同一株剥光了外壳的笋,内里亮闪着一颗农民的核。返璞归真,只能往泥堆里钻。老太太念佛,老公公种菜,属于村里自动包分配。奇就奇在,袁松茂专挑傍晚夜饭点村里人往回走的时候出发,成为人群中一股坚韧不懈的逆流。

起初,袁松茂想要挖一个长两米、宽一米的长方形土坑,后来,他觉察到不太对,改了主意,打算只挖一个长宽各一米的正方形小坑,以减小目标,减小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省时,省力。其实他多虑了,他选的这块地在整片垄最高处犄角旮旯的背阴,一方不毛之地,任谁都懒得多瞟一眼,更别说去注意他在捣鼓什么了。对多数人而言,田还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祖上传下来自动归入名下的虚有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趁空闲之时随便种点什么上去,也不想着能有稳定的收成结果,仅仅是种点什么,让人知晓此处尚有所主而非荒地罢了。所以,看到松茂神采奕奕气宇轩昂地往田里去,村里人觉得城里来的袁松茂出马,肯定要干一件大事,比如,精心栽种并且培育出一棵吃一口可长生不老的人参果树,或者挖掘地底之下秘密掩埋的成吨金银财宝。也有人在田埂子遇了他,讥讽地说,阿松,侬过的是美国时间啊?或者问,阿松,又去食烂泥哈?对头。这一点或许是遗传了爹的基因,泥土令袁松茂着迷,如果真能食,至少每顿吃上三满碗,也不至于瘦得只剩皮包骨,提不起劲,三天的活干了十三天还没完工。

松茂很注意把控时间,从去到回半小时,时长误差基本都在五分钟内,细致出色的时间观念是他工作多年积累出来的看家本领,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村里人只说大约莫的时间点,五更头(天将明时),起早天亮(清晨),晏昼头(中午),后半日(下午),夜快头(傍晚),夜到头(晚上),没人低头看表,只抬头看天。可即便严谨如斯,松茂还是遭到了王爱菊的怀疑。她问他,侬三天两头赶,种的是萝卜还是菠菜?这个问题相当专业,王爱菊从不往田地去,采摘种植一窍不通,显然是向人打听过。而能够最快最准确解答她疑问的人,非袁柏茂莫属。

柏茂注意到了哥最近反常的行为。爹走得早,传下来拢共四块地,两兄弟并未划分清楚。哥敲钟上班早出晚归,无心务农,他则在打零工之余接管了其中三块,两块专栽水稻,一块种应季蔬菜,经过几年深耕易耨,土壤肥沃,长势喜人。每逢收成时,他会分四分之一左右送往松茂家,哥嫂不谙农事,直夸柏茂的好,要是没有他,不但毫无收获,田也将在经年无人打理后沦为荒地。这两年柏茂爬上了五十岁的坡,零工少,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田畈,于是打算将另一块偏僻的田开垦出来,培植一批梨树、石榴树、枇杷树,不仅好养活,结了果,还能卖几个钱。就在他汗透三件白背心,磨破两双解放鞋,苦心孤诣地松了土、筑了垄、施了肥、围了布,打算过了今冬,来年开春大干一场之时,据说松茂盯上了这块田。邻舍将此事告诉柏茂时,像是家里失了窃,着急忙慌地说,阿柏,田里遭贼了。柏茂问,是谁。邻居说,你哥。亲哥。袁松茂。

柏茂这才想起来,哥退休了,莫非他想要摘现成的果子?读书人的做派怎么还比不上街头混子。下流。他不解。李梅却说不碍事,自打她嫁入袁家门,从未见哥种出过一瓜半枣。这回无非是闲来无事在田头溜达溜达罢了,不打紧,莫多想。柏茂警觉,他曾在两兄弟分房时吃了暗亏。当年,哥仗着手头有了积蓄,重建了爹娘的老宅,娘一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房子和地自动归入了哥嫂名下。他便只剩下爹做祭祀用的一方庙地,将来儿子婚娶都成了问题。柏茂无奈,敢怒不敢言,毕竟将来在经济方面还需要哥嫂接济,一旦撕破脸,那儿子可真娶不上媳妇了。这个社会,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现实得很。不过,柏茂还是打算盯一盯哥最近的动向,反正入冬得闲,手头无事可做。

其次是土坑的尺寸和掩藏方式。松茂想出一个好法子,他往口袋里装了一把卷尺,选定整块田的东南角量尺寸,插竹片做标记。有了准确的刻度依据,他才发觉,长宽各一米太大了,小上一半,五十公分足够,甚至三十公分都可以。另外,他还发现忘了考虑深度这回事,为了方便储存,五十公分的深度内土质统一,该是合适的。他想着,再往深处挖,万一太潮湿,或是哪一天喷涌出地下水,可遭殃了。每天准点来准点回,他的进度缓慢。离开之前,松茂需要将挖出的多余的土均匀撒向各个方向,重拳捶击土坑底面,用力拍打四个侧面,夯实牢固,确保不会塌下来。最后用黑色蛇皮袋对折,盖上土坑,再覆泥土与杂草掩盖,与周围无异。光是前期与后期步骤,就得花掉一半时间。返至田埂上,还得换不同的角度与距离回望几遍,是否万无一失,是否滴水不漏。只要不下瓢泼大雨,濯翻表层土,别人即便来到这儿,也瞧不出半点异样。比如柏茂,他挑了个大白天过来,转了好两圈,除了看到东南角多出几抔土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这使得他更加纳闷,路上遇了王爱菊,两人都有话讲。嫂先开了口问,阿柏,你阿哥最近有来找过你没有。柏茂说,有。他问,哥在家有什么反常行为吗?嫂不解。柏茂接着说,比如丢三落四忘东西,比如记错事认错人胡乱吃喝。王爱菊说,也有。天天老三样,兜弯、田头、新闻联播。倒是夜里头多惊梦,老毛病习惯了。柏茂点点头,问,他在田头忙什么嘞?王爱菊说,我不知晓。空手去,空手回,啥也没种,啥也没摘。柏茂顿了顿说,怕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村里得这毛病的人可不少了。王爱菊回想这些天老是六神无主、丢了魂似的松茂,觉得柏茂所言有理。要不要请个法事,她灵机一闪,问向柏茂。不用,不用,避免打草惊蛇,咱还是再看看,再看看吧!柏茂说道。王爱菊点点头。

想要搞清楚松茂究竟在做什么,需提前埋伏观察。这块地位置顶高,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很难有合适的藏匿处。藏在山里,离太远看不清,况且毛竹修长,其叶在尖顶,并不是合适的遮挡物。藏在田里,位置低,高度不够,只能看到上半身。柏茂挑来挑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发觉自己特地选的深黑羽绒外套在天未完全暗下来之前更显眼了,本想黑色更易隐藏,没料到弄巧成拙,正考虑如何更好地藏起来,哪个位置看过去视野和角度更合理,松茂到了。柏茂见松茂一下地就提起锄头,弓着背,脸朝土,一高一低晃动着双臂,老远望去,简直是在吃泥巴,忽又起身来回踱,蹲下捧土,像是在欣赏美妙的艺术品。他搞不明松茂神神叨叨中了什么邪,盯久了,倍感无趣,接连冒出哈欠。冬夜的天色暗得极快,像是人为拿黑布遮一样快,他站在松茂的背面,想趁着夜色换个身位,好从正面看清一些,松茂却扛起锄头起身走了,走出没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好像这里才应该是他的窝。至此,袁柏茂断定并确诊,松茂得了老年痴呆。他把事情告诉了李梅,边说边模仿着哥的动作。李梅说,这哪是老年痴呆,这是精神分裂。他在幻想呢,一会儿吃,一会儿睡,别个没注意,已经扒拉上几口泥了吧。柏茂听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最先想到的是欠着哥一笔私下借出的钱,是儿子头年上大学的学费,如果他哪天真忘了自己是哪个,这钱大概也不必还了。但毕竟是亲哥,上了年纪吃泥巴噎死在田里,想想还是于心不忍。从小有哥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自己,有一粒糖,就从嘴里咬开,对半分。到了这把年纪,爹娘走了,隔阂与罅隙抹不灭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想到这,陷入了两难,好像松茂得不得精神病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似的,打个勾是得,画个叉是不得。

柏茂又去找王爱菊,忧心忡忡地说着如果不提早干预,未来不堪设想。王爱菊常在电视里看到走丢后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或者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多是老年痴呆所致,皱了皱眉,叹气,诉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阿松啊阿松,侬留我一个人怎么活啊!柏茂原意嫂子能一起想想对策,或是给远在省城的侄子打通电话商量,没想到嫂子率先失了魂。哥还没死呢,她先哭丧,晦气。袁字当头,哥只能靠自己了。袁柏茂感到身上背负了巨大的使命与责任,有了舍我其谁的心态。现在开始,我是哥的紫微星。不,是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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