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奥运,家“丑”外扬
作者: 王悦巴黎向世界展现了有史以来最有争议的奥运开幕式。
7月28日,巴黎奥组委向天主教徒和美国右翼致歉,原因是奥运开幕式上出现了一个看似滑稽模仿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画面。变装皇后、跨性别模特和一位扮作古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裸体歌手让教会觉得受到冒犯。开幕式艺术总监否认这个场面的灵感来自达·芬奇的名作,而是在描绘奥林匹斯山的异教神宴。他说:“我的作品中永远不会有故意贬损任何人、任何事的内容。”
除了宗教和保守人士,巴黎奥运开幕式也让那些想看到一个国家悠久历史、厚重文化、独特风采的观者大失所望。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巴黎,只照顾到少数群体的价值,而将“大多数人”置于尴尬的境地。主办方想要宣扬的“多元包容”,在他们眼中变成了“堕落荒淫”。
围绕这场开幕式展开的辩论大多聚焦在道德判断,而这些道德判断很大程度上源自人们对开幕式不同的视听经验。道德判断是经过反思与阐释的结果,而美和丑则是当下的感官反应。很多人观看开幕觉得被冒犯,直接原因恐怕还是感官上的不适。
当玛丽王后手捧自己的头颅现身古监狱的落地窗,唱着革命歌曲,相信很多人都会脊背一凉,想要拔腿就跑。当蓝色的狄俄尼索斯几乎全裸,在花团锦簇中被端上餐桌,即使是法国观众也在电视机前惊呼“我纳了税,你就给我看这个!”
美与丑的革命
巴黎奥运会开幕式搬演了法国大革命的情节。开幕式第二章结尾,音乐剧《悲惨世界》的主题曲引导观众的视线转向革命的场景,演员们再现了欧仁·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的场景。随即镜头一转,我们看到断头的玛丽王后在唱歌,象征着人民从王权统治下获得自由。

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却深刻改变了法国人关于美和丑的观念。
实际上,这条时间轴简化了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法国动荡的局势。德拉克洛瓦的画作所描绘的并非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而是在颂扬失败的1830年七月革命。而玛丽王后早在1793年就被处死。雨果的《悲惨世界》着重描写的则是失败的1832年六月革命。
法国人经历了不止一场革命,而大部分革命都失败了。王权虽然没有那么容易推翻,但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却深刻改变了法国人关于美和丑的观念。
在17、18世纪间,法兰西的美术学院只允许历史画家获得艺术家中最高的声誉。因为它需要最多的技巧,并且通常涵盖了所有流派创作的大量作品。历史画的核心目的是道德提升,然而到了18世纪末,风俗画作为一种新的绘画类型开始流行。当学院派变得不受欢迎的时候,风俗画的影响越来越普遍。这是学院派走向终结的开始,也是法国艺术世界推崇写实主义的第一步。
在所有艺术家群体中,风俗画家在革命中获益最多。1789年革命四年后,美术学院解散,国家继续完全控制美术学校和沙龙。尽管在1815年至1830年间,纪念革命的作品被禁止在公共场所展出,但这不足以阻止艺术家将这些反抗和变革的概念浪漫化。古代历史主题的绘画越来越少见,沙龙的观众更欢迎当代主题。这些画激发了艺术家去挖掘普通人生活中的英雄。绘画主题的转变呼应了法国的普通工人男女对国王统治的厌倦和对新的国民身份的寻求。
1830年七月革命的失败并未打击激进分子的决心。1848年二月革命爆发时,人们的希望仍然高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国革命者已经意识到正在发生的毁灭。如同马克思所说:“二月革命是一场美丽的革命……六月革命(1848年)是丑陋的革命,是令人厌恶的革命,因为行动已经取代了言辞……”



描绘六月革命的艺术激动人心,令人回味。当时的艺术家更喜欢展示普通人的英雄事迹,以及革命等事件对无辜者的影响。革命的血腥与恐怖更加剧了这一趋势。梅索尼耶的《内战纪念》描绘了1848年革命期间街垒战的可怕后果,狭窄的街道上布满了年轻男女破碎的尸体,血滴在街垒的废墟上,没有任何美感可言。这幅画与1830年德拉克洛瓦浪漫化的《自由引导人民》相去甚远。画面中没有德拉克洛瓦颂扬革命和号召武装的鲜明态度,但却非常真实,仿佛它就发生在观众面前,散发出恐怖与悲伤。这意味着法国艺术家对于美与丑的观念已经发生改变,日常生活的场景取代了宏大的历史画面。
他们最不想做的就是在典礼上宣扬国威和教条式的样板。
不过,即使是浪漫化了的《自由引导人民》在当时也不受欢迎。保守者深恶此画颂扬的反抗和自由,革命派不喜欢它过于真实地表现破坏和痛苦。而在艺术界,拥有话语权的学院派批评它毫无美感,画面脏乱。直到1874年,这幅画才被收入巴黎卢浮宫。
多元的巴黎
不管奥运开幕式上的变装皇后表演招来多少批评,人们都无法否认这种文化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巴黎的一部分。
20世纪40到50年代,法国就出现了被称作“变装者”的艺术家,主要是男性表演者在舞台上对女性角色的诠释。尽管他们与现在的变装艺术家不同,但对法国变装的历史尤其重要。们利用发型、化妆和服装等手段,把自己变成现实生活中的名人,比如席琳·迪翁或黛莉达,而且经常从一个角色换成另一个角色。
与变装表演者不同,变装皇后不模仿任何人。初代变装皇后鲁保罗曾说:“我不模仿女人!你见过几个穿着18厘米高跟鞋,戴着4英尺假发,一袭紧身裙的女人?”他强调:“我不是女性的化身,我就是一个变装皇后。”
变装皇后在21世纪的流行,要归功于2009年在美国播出的《鲁保罗的变装皇后秀》。在此之前,变装文化还只流行于同性恋酒吧和夜店,鲁保罗的节目爆火后,变装文化开始走入大众视野。这档节目已经整整播出16季,其创始人、制作者兼主持人鲁保罗也被看作变装皇后的领路人。
2022年,法国改编了鲁保罗的节目,推出了《法国变装皇后秀》。这档节目在法国二台播出以来,在全国掀起了一阵变装皇后的热潮。节目首播即大获成功,第一集观看量突破90万次,推特互动次数超过23万,参与节目的变装皇后在Instagram上的粉丝数也以惊人的速度上涨。
《新观察家》称这是在法国的一次大爆炸,形容穿着耀眼服饰的变装皇后的登场,是一场“金闪闪的雨”。《世界报》称这档节目“诱惑”了大众。节目同期巡演期间,因为群众呼声过于强烈,最后制作方不得不增加场次,扩大巡演范围。不论是同性恋、异性恋、上班族还是大学生,齐聚一堂,只为一睹变装皇后的芳容。这场“金闪闪的雨”不仅在巴黎降下,而且迅速席卷外省的尼斯、里昂、波尔多等地。
正是因为变装皇后在法国已经成为一项风靡全国的活动,法国人才会不无自豪地在奥运开幕式上演变装大戏。
反传统的节庆
在第八章节“节庆”中,有一场在塞纳河船只上的表演,18名表演者登台演出,其中的变装皇后中有曾参加《鲁保罗的变装皇后秀》的知名人物妮基·道尔。他是第一个参加鲁保罗节目的法国人,也是《法国变装皇后秀》的主持人。随后则是疑似戏仿《最后的晚餐》的场面,和蓝色酒神的出场。整个章节的演出都在释放“节庆”的颠覆性能量。
开幕式的编剧之一、法兰西学院历史教授帕特里克·布歇宏在接受《世界报》采访时说,他们最不想做的就是在典礼上宣扬国威和教条式的样板。整个创作团队想要的是开放、多元、充满活力与振奋人心的基调。而大部分法国人也决定拥抱这场刻奇而疯狂的奥运开幕式。
《解放报》赞扬了“一系列充满包容和自嘲的拼贴画”,宣泄了刚刚经历大选提前的法国人内心的压力,并且“在大雨中升华,变成了艺术资产”。《世界报》则表示:“在暴雨之下,首都及塞纳河成为了一场梦幻奇观的剧场,它承认了法国的历史是一个混合的、包容的、不惧争议的国家。”当法国总统马克龙第一次听说开幕式要在塞纳河沿岸举办,他认为这样“不太严肃”,但在开幕式结束后,他在社交媒体上肯定了各方的努力:“我们做到了!”
当然会有人为这场开幕式的荒诞与混乱感到震惊,正如巴黎人第一次看到德拉克洛瓦的画作时的反应。而这样的例子在巴黎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1887年,法国《时代报》曾刊出一封公开信,抗议埃菲尔为巴黎的世界博览会建造的铁塔,署名的有作家小仲马和莫泊桑,音乐家古诺,诗人勒孔特·德·利尔,剧作家沙道,建筑家贾尼耶、诗人科培以及首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普吕多姆。信中写道:“我等作家、画家、雕刻家、建筑家,珍爱巴黎仍然完好之美者,在此尽我等全部力量与满腔义愤,为法国人民被低估的品味、为受威胁的法国艺术和历史请命,抗议在我国首都的心脏兴建无用且丑怪的埃菲尔铁塔……”
130多年后,还有谁能想象少了这根“可恨的铁柱子”的巴黎呢?
特约编辑姜雯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