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与和平鸽(短篇小说)

作者: 是枝

我没想到会死在那个岛上,更没想到会遇见那幅画。

我在深夜醒来,脸颊冻得发麻。卧室冰冷,感觉睡在小龙女的古墓里,暖气大概停了很久。我吸了吸鼻子,冷意穿过鼻腔,一颗劲道十足的薄荷糖在脑盖骨下融化开来。我彻底清醒,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小心地把自己整个蜷进被子里。窄窄的三人沙发陪我睡了好多年,硬度不似初买来时。睡在上面身体陷得很深,像从沙发里长出来似的,经过长久的试炼,熟睡时翻身,我不会再扑向地面,亲吻灰尘。

我点开了某个看画的App。那幅画是那晚我看的第一幅也是最后一幅画。画面左侧是一只静立的鸽子,右翅呈拥抱状,翅羽边缘成为一位少女的左面颊线条,鸽子与少女的脸紧紧依偎在一块,少女右脸的太阳穴往上部分被画成了一根橄榄枝。那幅画是毕加索的《少女与和平鸽》,但被画在了一面土黄色的墙上,没有落款。画作简介是这么写的:

羽岛,一位渔村少女画在泥墙上的《少女与和平鸽》。

我迅速搜索“羽岛”词条,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岛屿,在南方。地图上的它很像一粒豌豆漂浮在蓝色的汪洋上,散发出湿漉漉的孤独气息。在那小岛上,居然会出现毕加索的画。我试着想象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举着粗粗的画笔,在这样一面破败不堪的泥墙上绘毕加索的画,那很像行为艺术。她知道那是毕加索的画吗?我被猎奇之网罩住,当晚决定要去寻找那幅画。

回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头脑发热去做过什么事了。大学毕业后,我搬入这套位于郊外的顶楼单身公寓,起初是租。几年之后,卖掉几幅油画,相关的文创产品在互联网上却更受欢迎,几乎一上架就被抢空,显然年轻人对富有后现代感兼具实用性质的小东西更为青睐。我拿手里的那点积蓄,买下了公寓。郊区的房子不太贵,更何况是顶楼,户型十分糟糕。房东第一回带我去看,我觉得不像是人住的,卧室不到4平方米,摆不下一张床,只好去宜家买了张深米色的布艺三人沙发,铺同色床单。我睡沙发的历史由此展开。公寓小客厅朝南有扇大窗户,采光比别的房间要好上许多。我把画架立在窗前,窗外不远处有一株格外粗壮的水杉,把分别在暮春、初夏、深秋、冷冬季节拍下的照片拿出来,可以看到一株高大植物历经青春、盛年、暮年的模样。鲜绿如篦的枝叶,慢慢转焦黄色,枝叶间缝隙渐渐变多,最后只剩下最粗的那些枝干,它却能够在来年重生,把一生的各种模样再上演一遍。

我在最初眼见水杉逐渐老去的日子里画下了那几幅卖出的油画。毕业后,我几乎不主动给人打电话,也很少回复QQ消息、短信,那些同学朋友慢慢就消失了。偶尔我会在郊区的静谧里想起城市,那种密不透风,那种暗淡与沉闷。在立交桥,在生活区,那种置身其中的窒息感、囚禁感,比小时候于盛夏待在没有安装空调的房间里更难受。我画下了排列紧密的车队,不同颜色的轿车一辆紧跟着一辆,在立交桥上缓慢爬行,坐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人被换成了可爱的猪。它们和真正的人一样,双手紧握方向盘,牢牢掌握想要抵达的方向。两颗圆如黑豆的眼睛盯着前方,充满对城市的迷惘。它们知道要去哪里,却不真正明白自己的远方。在另一幅画中,它们站在了居民楼的窗户里,贴住没被打开的窗玻璃,或是打开窗探身往户外张望。被困锁住的一张张脸孔,看起来疲惫又绝望。我把两幅画挂在私人博客上,这种倒置与悲观被解读为对现代世界的高级诙谐与调侃,看客很快买下了画。我又陆续创作了系列油画,推出文创产品,大部分被换成银行卡里的一小串数字,不多,但足以安慰我贡献了四年青春的大学生涯。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在小客厅画画的感觉,那些从树枝罅隙漏进来的光,在光里静静飘转的灰尘,让我能够一直握着画笔,从清晨画到夜晚。我也很少从沙发上掉下来了,就此决心倾尽积蓄买下公寓。

那时,我原打算乘火车去羽岛。在那个过于兴奋的夜晚,我想象自己坐着火车直到面前出现大海,必须乘船为止,像电影里的某位痴情女子,坐在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路途蜿蜒。一面经过她爱的那个男子待过的地方,一面追忆往日惺惺相惜的时光。在看了路程约计花费的时间之后,马上放弃了这种过于罗曼蒂克的念头,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个真正的电影主角,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车厢,等着明亮与晦暗的光影交替打在我的脸庞。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美好的往昔值得回味。

没有飞机直达羽岛,我先飞到了羽岛附近一座较大的岛屿,再从那个岛乘坐渡船抵达。在飞机上,我没有试着去想象羽岛,这对我来说相当难。我出生在北方,念大学在南方城市待了四年,毕业后又回到北方。我对海岛没有概念,只能很模糊地把它看做大海上一块极小的陆地。坐上渡船,我开始庆幸往旅行箱里多塞了件羽绒服。岛屿的空气里填满了湿重的水分子,很咸很冲的气味充溢鼻腔,怀疑在这个岛上待久后,发丛会冒出盐晶。我在甲板上试着让北风吹了吹,感觉冷风穿过我的骨头,径直灌往下一个人的骨头。

船程过半时,忽然倒起了暴雨,天色像幕布,一下拉进了昏天暗地里。乘客避躲在船舱,服务台上的贡丸汤的热气纷纷包裹住每个人,陌生又熟悉的暖意因为众人忽然拉近的距离显得过于滑腻。我给提前预定房间的一家民宿店主发去微信消息。那人头像是一块黑色,微信名白鸟,性别栏是个男字。他回道,有空房间,随时欢迎。

他开一辆七成新的深灰色大众高尔夫来渡船码头接我。轰鸣的雨水声中,我打开车门,在后座上坐了下来。我和行李箱已经被淋得通体像在浴缸里泡过,又如同被湿筛子筛了一遍又一遍。我为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冒犯到了这辆陌生的车,感到深深的抱歉。也许他有点儿意会出来了。

“没想到突然下大雨,房间准备好了,到了你可以洗个澡。”他的语气夹杂在陌生与客套之间,听着有点别扭,却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谢谢,冬天来岛上的人不多吧,我没想到会遇上暴雨。”我顺着他的意思接了几句。当时在网络上查到这家民宿时,我实在难以想象它是如何生存下来的,转念想,应该得益于近年来风靡全国的小岛旅游热潮。那些住在城市鸟笼里的人会在假期蜂拥奔向这种远离喧闹的孤岛,以期短暂蜕皮换骨,求得一阵安静。

“冬天没什么人会来,夏天倒很多。”是低沉的口吻,说完又立刻沉默,好像在空气里画了个硕大的句号。

民宿是一栋二层民房改造成的纸白色建筑,门窗是黑色铝合金的,看着很清爽,建在半坡之上,离码头近。后来,我才知道,从那个岛的任意一处到另一处都很容易,都会很近,就像那时的我离死亡那么近。如今,我相信羽岛犹如镌刻在手心的掌纹,跟随在我的宿命里。我拎着行李箱走上二楼,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几乎没法看清他的模样。他站在门前快速打开,把房卡插在取电开关处,转身下了楼。

这个男人颇有清冷的气质,不太像开门做生意的。我被热烫的水冲得昏昏欲睡,随后躺在绸缎般冰凉的床单上滑入睡眠。

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睁开眼行李箱正要从身边飘走,我拼命抱住它。我们湿透了,是泡在游泳池里,很像运动功能饮料的透绿池水不断在胸前起伏。水相当冷,四面高高的墙壁把这泳池覆盖在阴影里。我冷得发抖,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小了,行李箱却变得庞大,我的双臂无法环抱住它,它就要飘远了。紧接着,池水旋转着下坠,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一起往下坠,双脚似乎被什么紧缠住。水从耳朵鼻子眼睛嘴巴流进来,我在那个旋转下坠着的中心越陷越深。父亲站在泳池边,挺拔的身影背对着我。我想让他救我,却发不出声音。他渐渐走远,我快要看不到他了。这时,肺部与胸口仿佛无限膨胀,很快,剧痛消失了。我想很快就要感觉不到池水,感觉不到自己了。

醒来时,我想起那幅画。它应该近在咫尺,我想尽快亲眼看看它。

走下楼,见白鸟在吃早餐,一杯豆浆,几个圆面包。“要不要来点。”他偏过头示意豆浆在保温壶里。我取了只与他一样的透明玻璃杯倒满后,坐了下来。

“这个,你知道怎么走吗?”我把存在手机里的那幅泥墙上的画给他看。羽岛这么小,他不可能不知道地址。

他迅速瞟了一眼,告诉我那画也许看不了,一个月来的多场大雨毁坏了它。说完继续咬他的面包。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你特地来看这画?”他的语气很平淡,在我听来几乎凸显我此行的荒谬。

“我在网上看到,觉得有点像行为艺术,不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把毕加索的画放在泥墙上。”我仿佛自言自语。

“不知道。”他回得很快、很干脆,似乎对那画和女孩都不感兴趣,随后端着碗杯离开了。

窗玻璃上因室内外温差蒙着层露珠一般的雾,我意识到再去问他具体地址已经太晚。那一刻,我似乎不太确定要不要坚持去看残余的部分,或许那画经过昨天大雨的洗礼早已荡然无存。

那画丢开了我。不对,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它在我看到之前已经不完整或不存在了。那画犹如遥远的星光从世界的另一端照过来,它切实存在的时刻与我见到的时刻相差了几个亿。我注视着手机上的画,提醒自己,它已非它。

我拉起羽绒服的衣领推开门,走了出去。民宿前院不大,东侧的竹枝泛赭黄,木质秋千空荡荡的,看上去很孤单。小径用人工鹅卵石铺成,在这个凋敝的季节里失去光泽,表面被摩擦过的痕迹十分显眼。两个铁艺“雾凇”字样竖焊在大门外右侧,凇字下端拉出一截棕褐色锈渍,挂在白墙上。我从坡上下来,却不知道要去哪。很快,微信提示音响了起来。

琏柱37号,沿环海公路一直往西走。是白鸟发来的。不知为何,我倒以为这很白鸟,这像是他做的事。做出某些回应要推迟那么会儿。

海滨公路两侧栽着夹竹桃,相邻两株的枝叶交缠在街心,叶子上沾满厚厚的灰尘。二层或三层居民楼散落在更远的草地上,其中一栋的窗户玻璃已经失踪,阳台上的旧衣服如同一大块破旧的抹布,因为过于干燥变得坚硬异常,像是荒废了很久。很奇怪,那衣服居然没被大风刮走,仿佛被钉牢在阳台的地面上。那阳台也没有栏杆,光光的,看着很没有安全感。这些楼房的屋顶摆满一块块石头,大抵是为防御台风。每幢楼房大门近旁有一二个凸起,像一顶顶水泥砌的帽子,又像被放大许多倍的好时白巧克力。我走近了些,差点被吓得站不住脚。原来是坟墓,竟然与死人住在一块。脊背瞬间爬上无数冰凉的细脚虫,朝着脖颈处逼近。我转身远离了那些房屋。

父亲加班后领着我回去,在拐入巷子的瞬间,一大团火焰隔着溪水烧进我的眼底,升腾的火焰呈波浪形状,白色烟雾弥漫在火焰周围,水面有另一团炙热的火焰,明艳的黄色与红色杂糅物。

“那在烧什么?”我拉着父亲的手问道。

“不要看。”父亲几乎在我问出口的同时把我拉近,我的脸贴在父亲的腹部,细针织薄衫,刺刺的,有温度,柔软的腹部。我抬起头看到他的面颊被火光映照,橙红的光在他的皮肤上游动,像一种浮游生物,像透明玻璃瓶里轻微晃动的橄榄油。父亲在漆黑的深夜,面对一团火焰,对我说,不要看。是护卫的口吻。他让我面朝向他贴住他。是护卫的举动。

他离开多年后,我第一次想起了那个神秘沉默的夜晚,不安与被守护的安全感紧紧缠绕在一起,在心脏内壁缓慢蠕动。翌日清晨,我独自走到那堆灰烬处解开了谜团。几片不规则花布,边缘被烧得黑焦。母亲告诉我,将死去之人的衣物放在野外燃烧是家乡的安魂习俗。心收得更紧,我仿佛在母亲讲述的声音里分辨出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死亡被燃烧,释放出烟雾与热浪,匍匐在我的眼球,再次爬进我的心脏。

失去呼吸后,我见到了住在坟墓里的他们。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他们自如地在亲人身旁走来走去,好像他们从未离开。他们坐在合欢树下吃酒,剥盐煮花生,谈天论地,聊的更多的是羽岛。他们告诉我,那些楼房前的坟墓,是此地的风俗,这么做让他们觉得亲人并没有远离。形式上讲,他们已经死去,小岛已经死去,但他们又与岛屿恒久存在。从前环海公路旁设有露天夜排档,夜间总是座无虚席,弹吉他的女孩子从一张圆桌穿梭到另一张。那会儿,羽岛的夜晚浓油赤酱,鲜美动听。他们徜徉在回忆的轨道里,像乘坐海盗船,荡高后缓缓落低。也许我最终接受自己已经丢失性命的缘由即是他们,那种安然,那种漫无边际的荡。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