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躲在哪里是个谜(短篇小说)

作者: 是枝

捱到将明时分,他终于躺不住了,起身给自己来了杯黑咖啡。玻璃窗外的院子里,槭树轮廓饱满,可以想象重叠的叶片遮住夏日强烈阳光后投下的阴凉。等天彻底亮开之后,他要给查尔斯打去电话,祝贺他成年,终于长成一个肩膀足够厚实的男子汉了。查尔斯这天满十八岁,在大学主修油画。他订购了两张挪威国家美术馆的门票,等着查尔斯回家一块去看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他俩都喜欢蒙克的画,查尔斯选择学习油画是受了他的影响。

天色逐渐分明起来,灰色的云团在空中快速涌动,翻来覆去,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之中。他从前的家乡在这个季节常常暴雨不断,对雨水可以说是过分熟稔了。那种空气中湿气密度过大,潮呼呼的闷重一度令他懊恼,也曾让他整夜担惊受怕,害怕画室里的油画被水汽腐蚀,或是在湿漉漉的空气当中凭空消失。他来挪威十三年了,从一开始居无定所,抱着五岁的小查尔斯裹着薄毯子睡在地下室的硬纸板上,到后来买下郊区的独栋楼房。整整十三年了,周末在家的时候,他会默默观察小查尔斯,这个称呼他为叔叔的男孩子,一点一点长高,模样越来越像他了。他想他的身份本质上更接近查尔斯的父亲,但是在查尔斯小的时候,他告诉查尔斯自己是他的叔叔。他说,嘿,小家伙,我是你的叔叔,让我们一块生活在一个更漂亮的地方吧。

他近来时常早醒,在房间里的黑暗中,盯着模糊的石膏天花板想起从前在家乡的光景,毕竟是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很年轻,刚刚在美术圈崭露头角,对未来充满信心,事实上他后来在挪威确实站稳了脚跟,获得了挪威当地美术界的肯定,他的作品频繁出现在艺术杂志上。一些挪威太太喜欢在客厅或者书房的墙壁挂上他的布面油画,多半是静物画,丁香、玫瑰或是芍药花束,立在各种优雅的花瓶里,静态之中积蓄着饱满的生命力,像马奈的《花瓶里的玫瑰和紫丁香》。同喜欢蒙克一样,他也非常喜爱马奈,近年的静物画作便是受其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许多画家,高更、梵高、马奈,还有莫迪里亚尼。时下,莫迪里亚尼在年轻群体当中颇受欢迎,在地铁站里可以看到捧着他的画册的男孩或者女孩。那些没有瞳孔的斜着身体的女子交叠双手,背倚木椅子坐着,一种深度的倦怠从纤瘦柔软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懒洋洋的。他遇见她的时候,同时与莫迪里亚尼在一起,准确地说是与他的画待在一块。

那会儿,他的家乡正处多雨的冬季。他一天到晚为他的画作犯愁,想方设法护住它们新鲜的色泽,仅仅有画框是不够的,仅仅停留在笔下的水准也是不够的。他那时除了在画室画画,奔走在各处画展的现场。站在真迹面前,他相信自己会获得更精进的技巧,或者是说不清的灵感,他向来相信那种捉摸不透的玩意。

她就出现在莫迪里亚尼的画作前,一袭白色绸质套装裙,窄紧的收腰上衣,束着深棕色细腰带,A字裙盖住了她曲线好看的小腿的大半部分,脚踝处深深凹陷进去,她真的瘦极了。他当时站在另一间展厅,目光透过门洞似的隔断,见到处于相邻展厅里的她,她站在最大的那幅作品前驻足观赏。她那种光辉圣洁的气息弥漫开来,渗透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觉到了,于是走向她。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转身来,先开了口。

老同学,还记得我吗?

他看着她的脸庞,有点肃静,很圆比例又很到位的好看的眼睛,鼻根高挺,这种高耸直达鼻尖,鼻头却是收拢成小巧精致的造型,典型东方古典女性的长相。他一时愣住,搜寻记忆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丝丝缕缕。他确信自己不能把她想起,便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我们一块念过小学,就一年时间,我很快转学去了另一座城市,可能当时班级里的多数同学不会记得我吧。

他微笑地看着她,有探寻之意,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关于他们曾经同班的事情。然而她转换了话题。我知道有莫迪里亚尼的地方就会遇见你,我就知道。她的声音空灵又潮湿。

他十分诧异,她居然连他喜爱莫迪里亚尼都晓得。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不再说话,静静走在一幅又一幅眼睛大而空洞、神情淡漠、身姿慵懒的女子画像前。一些画作里女子的眼睛让他想起电影里僵尸的双眼,水泥灰色,凝固,无法深入。

他们来到展厅的出口处,发觉雨落得特别大,雨柱捶打在地面凿起一个个水泡,地面一时布满大大小小透明的泡沫,像是有顽皮的孩子在这吹了满地的肥皂泡泡。他们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他去展厅的服务台询问是否有外借的公共用伞,被告知已经借光了。他只好双手挡在头顶跑到展厅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下一把透明雨伞,又冒着倾盆大雨回到她面前把伞递给她。她接过了雨伞,来自老同学的关爱盛情难却,实在太谢谢了。我会设法还给你。

他已经开始幻想和她待在一块的情景。在平静的湖面,他们随着小舟漂流。两岸高大绿色植物森森的倒影不断在湖水中荡漾,它们断开又接起来,不断分开又很快汇合,像拼图那样,留有缝隙,却始终是完整的。他幻想自己和她也是那样的关系,亲密无间,又各自享有乐趣。他的是油画,她也会有她的,是什么呢,他一时还猜不着。

他期盼着再次遇到她,但这样的偶遇没有再发生。

许多年里,每当他想起相遇的那个雨天,她的白色裙摆被雨水濡湿了,贴着小腿,不甚明显的白色刺绣花朵盛开在裙沿处。他把已经被梅雨打湿的透明雨伞收起来,递到她的手上,她大方地接过去,道声谢谢。美术馆自动玻璃大门上是他们两个人以雨水作为背景的剪影,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那一天,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一个雨天,沙沙的,雨水的沙沙声,那么重,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那是十三年前的一九九四年。他很久后才回过神来,他忘记问她的姓名,她也从没有提起过。直到查尔斯十八岁生日的这天,他都没有能够确认她是否真的是他小学时候短暂的同窗,她更像一片云,在他的头顶上空快速飘移过去,失去踪迹。

一周后,他接到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此前他从不理会这种陌生的事物,但这个夜晚,他却接了起来。她央求他去同城的儿童医院签个字,她的儿子由于心脏缘故需要做紧急手术,她出差在外地赶不过来。他放下话筒就打的士赶去医院,在住院大楼的四楼手术室前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医生问他是小男孩的什么人时,他声称是患者的亲叔叔,并交代至亲无法赶来的原因。男孩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了进去,手术室的声控移门缓缓关闭。几分钟后,手术室门框上的橙色手术灯亮了起来,他坐到塑料休息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手术灯直到深夜十一点四十分才熄灭。他又陪伴在男孩病床前,男孩的麻醉药效没有散去,一直在深睡。他就坐在病床旁看着这个后来他抚养长大的男孩,之后困意袭来,他伏在床沿上睡着了。

随后几天,她没有出现。他在医院陪着男孩,餐点时去医院食堂打包流质食物。男孩的眼睛和他母亲一样,圆圆的,漆黑滚圆的眼珠温和地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男孩问,你真是我的叔叔,我从来没见过你呀?

当然是真的,你妈妈有事,这几天由我来照顾你。他试着摸索如何与孩子相处得更好。给男孩画天空、斑马、房屋和烟囱,灰色烟雾从烟囱口龙卷风一般冒出来,膨胀得比房屋还要大。魔鬼出现了。他给男孩扮鬼脸,男孩看着画咯咯笑个不停。他那时还不叫查尔斯,护士们进来病房喊他灯灯。灯灯,把袖子拉起来,我们来量一下体温。

他带着灯灯离开故乡时,还没有想到要给他换个名字,直到灯灯在挪威入学,为了他更好地融入当地环境,他才下决心改成查尔斯。

灯灯要出院了,作为母亲的她依然没有出现,他从银行取出自己的部分积蓄支付了住院费用,把灯灯接回了画室,当然也是他的起居室、他的住所。男孩对画架、调色盘和散落在地上的作画工具充满好奇,他后来意识到是从那时起绘画的种子播种在了查尔斯的心底深处。这是他和查尔斯的命运,紧密相连,亲如父子。

那个陌生电话号码再次显示在座机显示屏上,他认得这串号码,于是毫不犹豫接了起来。

我可能需要在外地继续待一段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实在是抱歉,太麻烦你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再照顾灯灯一阵子。她的语气既柔缓又笃定,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沉静。没问题,你要不要和灯灯说几句?话音未落,她就挂了,过于短暂的通话,令人难以置信它确实发生过。

如今他回想起这一切,仍然对某些部分抱有遗憾。他觉得她出事时他要是在场,也许还有反转的余地,查尔斯就永远不会是查尔斯,他会安心做他的灯灯,也很可能不会远离家乡,使用迥异于故乡的语言。他其实并不明确她是哪一天遇害的。几次来电拜托他照顾灯灯后,他有种直觉她似乎去了遥远的地方,可能短期内不会回来。在查尔斯成长的过程中,他有想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以及他母亲遭遇的事故。几次三番,欲说又止,在查尔斯十岁那一年,他决定永世守护这些秘密。查尔斯不应该为过去承受没有必要的伤害,挪威毕竟已经是他和他自己新的天地,没有携同他的母亲,他感到很遗憾,但也只能这样了。生命里的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子,只能如此了。

起初,她的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没有提起自己在外地的工作,也没有提到灯灯的父亲,只一味拜托他照顾灯灯。已经到这个份上,他没有理由再把男孩推出去,更何况他如此乖巧、安静,可以坐在画架前涂涂抹抹一整天,或者翻阅一本又一本的绘本。他试过回拨那个号码,却是来自公用电话亭的。她的一切像一个谜,他无从破解。

她改变号码打来电话不久后,他决定带着灯灯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这么晚打给你,太打搅你了。她说完一句又停住了,似乎在酝酿要说的内容。下半夜,四下都很安静,灯灯睡得很沉,抱着被子背对着他侧睡着。一小会后,她的声音终于再次从听筒内传来,湿润的、寒气十足。他绝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见过这样的声音。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告诉你近来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她从兼职的杂志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钟,雪已经停了,天气深寒。她裹着厚厚的围巾,手上戴着皮手套,冷意还是渗了进来。她走到路口看是否有出租车经过,暗淡的雪水中,留下她的鞋跟引发的小圈涟漪。这座城市多年不见雪,却在这一年降下好几场雪。黄昏或者夜里,冷冻成天然冰柜的天地间,忽然静悄悄飘起柳絮一般的雪花,一场雪不会持续太久,但会在地面、屋顶、树丛间留下它们来过的痕迹,洁白的一道,或者一堆,点缀在这座南方沿海城市。她等了一会,有几辆私家车经过,但没有的士。三个男人从近旁的人行道对面走过来,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短款皮夹克,令她想起从前看的香港警匪电影里的混混。他们踉跄着,其中一个被自己的脚绊倒又用双手支撑着站起来,继续趔趄着,看上去他们喝了不少。她下意识微侧过脸,低头看路面上的雪迹。酒味越来越近了,发酵的、闷酸的气味笼罩下来……

她醒了过来,头非常沉重,似乎有一片层积云压在头顶。很快,她发现自己的手和脚被麻绳绑住了,缠得很紧。要命的是她的嘴被胶带黏牢,她知道这种胶带,包装电器或者较大物件的硬纸箱就是用这种土黄色胶带封住开口的,眼下她自己的双唇被人像对待硬纸箱的两扇门,合起来,黏住了。

他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事情的残酷程度,他几乎冲动地要用手蒙住听筒,怎么忍心再让她复述一遍她的经历。他试着很轻很轻地深呼吸,为承受接下来的故事做好准备。

她坐在水泥地上,背靠着墙壁,右脸旁是一扇普通的木质框窗户,没有窗帘,窗户是关严的。她往窗户靠近,艰难地一点点挪过去。见到玻璃窗外,雪又落了下来,比黄昏时落得更大,雾茫茫的,斜斜落下来。她忽然想起灯灯婴儿时在她怀里的感觉,像一只温暖柔软的小兔子。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穿任何衣物,连遮住隐私部位的都没有。她顿时明白过来。这种状况只在影片中才会发生,一个茕茕的女子在深夜被陌生男子掳走,受尽百般折磨……后面的剧情她不能想下去了,已经身临其境,头脑里却只会浮现出一些没用的情节。突然,房间的灯被关灭了,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关门声,很轻,但她知道是在关门。邻屋传来说话声,像是询问。听过一会,分辨出是警察在挨家挨户找寻嫌疑犯的蛛丝马迹,前不久新闻中报道的连环凶杀案。只有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来自警察,另一个自然是她之前在街头看到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问答毫无新意,警察一无所获地离开了。她知道没有用,但还是挣扎着发出呜呜声,太微不足道了,可能那个警察在迈出门的时候听到了雪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不会听到她拼死的求救声。

他的眼泪滴下来,把桌上的素描纸弄湿了,湿晕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的第一个雨天,也是他们之间唯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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