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与绒
作者: 潘虹大地被染黑了,天空也跟着黑了,我也是,半身藏在阴影里。点了根烟,猛吸了口,烟吸到嘴里,不吐,像进了囚笼。再用舌尖抵住上颚,接着吸气,当咳嗽的感觉奔袭而来,我慢悠悠地吐出烟,烟气均匀,气质缥缈。寒冷无风的夜晚,烟头上星星点点的火光,照出轻烟扶摇直上,像小时候在角落燃烧的蚊香。
上个月还醉烟,现在已经能抽烟过肺,在学习的领域,我有得天独厚的拧巴。起初抽烟的滋味并不好,最大的感觉,辣嗓子,熏眼睛。可呛过之后,莫名兴奋,吞云吐雾的时候,内心平静,眼角热泪盈眶,两指之间夹着烟,好像被人牵着手,不孤独。
短暂放松之后,烟头往栏杆外侧戳灭,残骸包进纸巾里,再嚼两片薄荷味炫迈。我假装去露台吃了两片口香糖,顺便看了场日落,放松一下紧绷两个月的脑神经。两场活动前后脚,重点人才工作半年度总结,以及百名高校高层次人才交流会。两个月没回家了,累,也空,除了工作,没人找我。领导找我的频率,比我妈还像妈。
今晚做最后的冲刺,在会场守着,巨细无遗地再检查一遍。我跟领导说,干完这一场,我想休息。他说,必须休息。他又骗我。活动之后,还有部署、推进、宣传、总结,下一场,没有穷尽。
我往主席台中央坐着,试了试话筒,音质音量合适。再看桌椅摆放,这横平竖直的方阵,真像条纹T恤或衬衫。手机响了,是个很稀奇的人,谢行。我们几乎不联系,我都忘了存过他的号码。
他说,我爸出事了,你快点来二院急诊室。
你爸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话在脑海里荡了荡,没说出口,显得冷漠,太不通人情世故。到临时组建的会务后勤处请假。没错,即便是属于我的夜晚,也得书面请假。
还是去了。
谢行脸色不好,刚认识他时,他挺爱笑。我们是同桌,打打闹闹,他扯我辫子,我在他手上画乌龟,做幼稚的游戏。后来成了亲戚,确切说,成了半路兄妹,就再也没见过他笑。谢行把我堵在急诊室门口说,别进去了,我爸睡着了。
我妈呢?我问。
你快把你妈接走。谢行的话有点冲,我爸实在没能力照顾你妈了。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是什么话,他们不是夫妻吗?你爸照顾我妈?难道我妈就没照顾你爸?我往他脊梁骨上戳,我妈还帮你带儿子呢。
你嚷什么,你妈成天走丢,我爸成天找她。今晚倒好,我爸为了找你妈被电瓶车撞了。
我急了,大声问,我妈人呢?
谢行看起来耐心欠奉,脸更难看,急不可耐地打发我。在家。我爸今年七十了,老了,不能一直替你照顾你妈。夏科长要是有一丁点孝心,麻烦把自己妈妈带回去好好孝顺。
我妈嫁给你爸,你爸照顾她天经地义。
夏小满。谢行连名带姓叫我。你别逼我说难听的话。
我还是累了,也哭了。谢行到底没说下去,摆了摆手,转身进了急诊室。我听过许多难听的话,我妈勾引他爸,拆散他们的家庭,我妈是大狐狸精,我是小狐狸精,还是拖油瓶。以前我偷偷哭,感觉天塌了,天大的丑事,快把我压死了。后来听多了,麻木了。人嘛,麻木是天性,哪有什么事,能让人永远保持新鲜感和羞耻心。
我承认,我紧张了。大学住校,毕业搬出来住,前两年买了房,独来独往惯了。冷不丁,要跟妈合住,我没有准备好,也没有准备过。可刀架在脖子上,疼也得上。毕竟是妈,被人赶出去,我是她的依靠,我得扛着。
开门进去,妈还醒着,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我叫她,她没听到,一动不动。我过去,坐在她对面。谢叔叔住院了,你跟我回家住。
妈抬眼看我,老谢怎么样了?
我敷衍说,还行,谢行会照顾他的。我帮你收拾收拾,现在就走。
她站起来,走到主卧,从衣柜里拎出行李箱,床头柜拿了一只对折钱包,证件带齐就能走。临出门,她又回房。拾掇了一下,被面捋平,拿起电视机旁的相框,还是放下了,放在固定的位置,再看了看,四下都整整齐齐。
我怀疑她早就想走了,或者一直在等我接她。我问她,妈,怎么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你知道我要来接你了?
妈没说话,路灯的光暗淡,还能照出她眼底泛红。小满,会不会耽误你工作?
当然会。我腹诽。请假的时候,领导一脸严肃,下颌僵硬地点了点,像是皇恩浩荡,赏了个天大的脸面。真难伺候。干活的时候,你最好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哪怕一周不回家,都没人报警。可提拔的时候,又嫌你是孤家寡人,没人脉依附。
你别多想,谁家没个事儿呢。忙过这阵子,我好好陪陪你。
是不是谢行跟你说了什么?妈问,你昨天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
我一个激灵,踩了一脚油门。手上的两个活一忙完,立刻,马上,带她去做个全面体检。
后来几天,还是早出晚归,常规工作压在手上,没办法交给别人,我也不想交给别人。最近风声鹤唳,科长要调走,科室又调来新的干部,我嗅到了不好的意味,跟领导表过态。他面有难色地表示,小夏啊,女同志嘛,还是要以家庭为重。辗转多岗位锻炼,八年抗战都成功了,还是个副的。我精准踏空了每一个人生中的重大机会,大学毕业,学院给我保研,我考公上岸,选择饭碗。之后遴选,跨区去重要部门,跟男友分手。借调上级单位,回去之后,原同事变成现领导,我仿佛游了一圈龙宫,回来还是一条鲤鱼。后来我明白了,这种踏空,从羊水中就开始了。我想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吧,工作确实没有辜负我,越干越多。
一年到头连轴转,周六也是工作日,我又请了个假,带妈去做个全面体检。我在前面领路,像个领航员,我妈惴惴不安地跟着。我知道她跟着,但是没办法回头等她。因为害怕,那种情绪很微妙,不知道在怕什么。可能怕一回头,发现她老了,发现她不见了,发现我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还是站住了,转过身,妈的眼神刹那亮了,盈盈的,闪着水光。她可能一直在等我,等我停下来找她。她笑得很开心,嘴上还是客气,我腿脚慢,拖累你了。
我主动挽她,从她胳膊处,把她架牢。现在体检都叫号,不用着急,去太早,还得排队。趁着体检的工夫,我想跟她谈谈。谢行说你经常走丢,你都去哪儿了?
不太记得了。妈沉默了,好半晌没抬起头。我摇了摇她的胳膊。小满,我是不是生那个病了?以前你奶奶得了病,起头时候,丢三落四,不记得事儿,后来脾气越来越差,总是疑神疑鬼,冤枉我偷东西。小满啊,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讨厌我?
妈哭了,语调哀伤又可怜,身体不由自主发抖。
我说不会,只能说不会,虽然我不确定,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好。奶奶走时,我念初中,记事的年纪。她走得体面,糊涂了许多年,弥留之际清醒了几分钟。亲人们簇拥在病榻边,眼含泪光等着,明知她死路一条,每个人脸上流露哀戚,但心底又在期待,她到底什么时候死。
做完检查,已近中午。妈说,你谢叔叔是不是住二院?我想去看看他。
又领她去了骨伤科。领她。以前都是她领我的,领我去学校、去医院、去公园、去超市,去许多地方,最后领我回家。她是我的领航员。老谢住单间,谢行不在,请了个护工。我跟老谢打了个招呼,寒暄了几下,就摸出手机去门外,假装打工作电话。
我接受妈再婚,但不接受多一个爸。在这一点上,我跟谢行很有默契,我妈是阿姨,他爸是叔叔。
想抽烟。走到住院部角落阳台,抽出一根,闻了闻,很硬的烟草香,还有淡淡的酒香,很和谐的气味,凝神,吸了一口,双唇抿住,启开小小的“O”形,缓缓地吐出烟气,一条笔直又朦胧的轻烟,从我嘴里逸出。烟雾朦胧,像仙境,像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呵护起来。
我烟瘾不大,起码现在不大,一根足矣。又喷了点香水遮了遮味道,我喜欢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就像学生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成功作弊,有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刚到老谢病房门口,妈就走出来了。我说,我去跟谢叔叔打个招呼,就说走了。
妈拉着我说,不用,他要午睡了,咱走吧。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能妈不愿说,也可能是忘了。看她不自然的表情,应该是不愿说。
我请你看电影,院线大片《你好,李焕英》。
妈很雀跃,说好。很久没看电影了,讲什么的?
就说母女俩的故事。我问,你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啊,她说。我真替她捏把汗,怕她又想不起来,又要着急。四十多年了吧。你爸带我去城里看的,他骑着一辆凤凰自行车,我坐在车后面,颠了一个多小时,屁股都开花了。
什么电影,还记得吗?
妈抿了抿笑,两颊红扑扑的,《庐山恋》。真是害臊啊,我都遮着眼睛看的,总觉得不大正经。
你记性真好,这么久的事儿都记着。我连上周见了什么人,都忘了。
妈捶了捶脑袋,懊丧说,来来去去,我就记得几件事,几个人。
两小时的电影,我妈从头哭到尾,笑着也哭,哭着就是哭。我也跟着哭,抽不出空劝她,刚想劝两句,就被引哭了。我有点后悔,不该带她看电影。
回去路上,我问她,妈,我来你高兴吗?
我高兴啊。
其实是电影的台词,但说起来,那么符合我们俩。
妈来了,家才像个家。她收拾一百平方米的狗窝,把每天蜕皮进出的被窝叠好,给过期食物找到归属的垃圾桶,对角角落落的蜈蚣蚂蚁进行种族大清洗,拯救奄奄一息的植物。她起得早,变着花样准备早饭。她有一身的绝活,现包的饺子馄饨、烙鸡蛋饼、炸油条、磨豆浆、炖各种各样的粥品,南瓜粥、小米粥、八宝粥、皮蛋瘦肉粥,没有她变不出的花样。
我心里有根刺,她来了一周,还没把衣服挂起来,行李箱始终放在衣柜里,好像随时准备离开。
有一次,我忍不住就问了。衣柜空着,衣服怎么还放在箱子里呢?
她讪讪说,万一家里来人,我一直在,不太方便。
我问,家里能来什么人?
你不谈朋友了啊?
不谈。
不谈怎么行呢?
为什么不行?
不谈恋爱,不结婚,你将来就没有自己的孩子了。
瞧我妈未雨绸缪的样子,一脸认真,简直像鞠躬尽瘁的诸葛亮,为我写了一篇呕心沥血的《出师表》。
你有女儿,你觉得幸福吗?
幸福啊,特别幸福。
我问他,谢叔叔出院了,你还回去吗?
妈不说话了,像夜色似的,沉默又浓稠。她说,小满,你认识人多,打听打听,有没有好点的养老院?我想着,养老院一床难求,咱早点去排队挺好的。
我着急,追问,你跟老谢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对你不好?欺负你了?
老谢对我挺好的。
妈这人能藏事儿,她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我约谢行出去谈。谢行问我去哪里?
晚上九点,除了去清吧,我想不出更合适说话的地方。福山日夜吧。我发定位给你。
谢行到得比我早,占了卡座。一盏两米的灯座立在边上,探过一根黑色的灯管,像一个巨人下腰,弯出圆润的造型,顶上垂着半圆形的罩子,灯泡躲在里面,照耀桌上的方寸之地。我们俩都笼在灯盏的余光中。他喝柠檬水,给我点了杯长岛冰茶。他开门见山,你想谈什么?
我也有话直说,你们对我妈做了什么?
他两只手搁在桌台上,五指与五指相抵,好像在给手指做晨练。有些人在谈话之前,都喜欢做点小动作。这些年,我妈是一个人。不管以前怎么样,都过去了。现在,我想把她接回家,跟我爸住,他们可以互相照顾。等他们再老一些,我请一个保姆照看。我就不用两头跑了。
我想笑,可他的答案无懈可击。我妈和你爸是民政局登记的,领证结婚的。身上发了层薄汗,眼睛湿漉漉的,心疼妈。她肯定知道谢行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始终是外人,所以一早收拾了行李。我嘲讽他,你让你妈和你爸住,算非法同居。谢叔叔,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