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九月
作者: 王小忠1
旺秀道智又要出门了,临走前,他给我打了电话,说过几日就是玛尼节了,扎西滩热闹得很。
我说,玛尼节和我没啥关系,我又不爱凑热闹。再说了前几年驻村时,几乎天天去扎西滩,也没有啥热闹的呀。
旺秀道智说,扎西滩一天一个样,别说是几年前了。
我说,既然玛尼节这么红火,你怎么不参加呢?
旺秀道智说,我和你一样拿工资的话肯定不会出门。又说,活不多,十几天就回来了。
我说,既然出去了就别忙着回来,来来回回钱都缠在车轱辘上了。
旺秀道智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说,你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再大,心里总还牵挂着这个破地方。又说,玛尼节不仅仅是个节日,还有某种情感寄托呢。可是我不出门挣钱,日子过不舒心,再多的寄托也是一句空话呀。
我明白,毕竟玛尼节和当地群众的信仰有关。不过也是,日子过不厚实,何谈精神的富足。我说,你想法那么多,好像都没有落到实处。
旺秀道智说,你见过一口吃成大胖子的吗?
我笑着说,那倒没有。可也不能三心二意,见风是雨吧?
旺秀道智说,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说,你的羊皮褂子加工厂怎么样了?
旺秀道智说,好着呢,一到冬天买的人会多起来。又说,玛尼节的时候,你还是去扎西滩看看吧。
我答应了旺秀道智,心里想着,还能有什么变化呢。这天午后,突然对扎西滩有了几分莫名的好奇,于是独自去了扎西滩。不大的草滩早被划割成大大小小的井字形状,各种各样的摊点都支起来了。几年前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摆有摊点,却远远没有这么繁华。玛尼节是藏族的传统节日,对幸福的憧憬和对信仰的虔诚都隐含其内了,然而在岁月的变迁与时代的发展中,从玛尼房里传出的诵经声反而小了很多。
或许与“洛克之路”旅游线的开通有关,扎西滩提前就热闹起来了。前往扎尕那的游人到了扎西滩,无一例外都停了下来,一杯奶茶,或一杯加冰可乐,买的人源源不断,卖的人热情大方。那么多摊点中,发现旺秀道智的大姑娘也支了一顶小帐房,里面摆放着一张小桌子,七八个塑料小凳子。她见我朝小帐房走去,红着脸背过了身。
我走进帐房,坐在小凳子上,说,来一杯可乐。
她转过身,露出羞涩的神情,说,怎么好意思收钱呀。
我说,加冰。又说,该怎么收就怎么收,今天不是在你家。
她笑着说,您是我阿爸的朋友,不能收钱的。
我也笑着说,那就不喝了。
她说,送您一杯。
我岔开话题,说,今天卖得怎么样?
她说,四百多吧,卖可乐的人太多了。
我说,那你明天卖西瓜呀。
她说,阿爸不在,没人去拉西瓜。又说,就卖可乐吧,卖不完还可以退。
我点了点头,说,你要学会吆喝,要放下研究生的身段,在扎西滩你就是个生意人。
她笑着说,也就四五天时间,借机锻炼一下。
我说,防不住就是一辈子。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太对,毕竟她刚毕业。忽地又想起旺秀道智说过他同学的事来,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旺秀道智曾说,我的一个旧同学和你有点像,但他的文化程度比你厉害,人家是研究生。
我说,研究生不一定厉害。又说,你不是研究生,知道的就比我多。
旺秀道智笑了笑,说,他和你一样,喜欢按想象去做事情。刚毕业时总说有吃天的本事,啥活都看不在心上,同事之间关系也处理不好,后来就去读研究生了。回来之后分配到歌剧院,报到的那天,院长问他,你会写剧本吗?他说不会。院长说,那你就去跳舞吧。
我听后大笑不已,说,让研究生去跳舞?
旺秀道智说,在歌剧院工作,不会写剧本,也只能去跳舞。除此之外,也可以去掏厕所。又说,估计厕所也掏不干净,因为书读到那个程度,往往会眼高手低。
我当时很气愤,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欺负读书人呀。再说了,现在农村的厕所都改建了,去哪儿掏呢?我说,你一棍子打倒了一大片读书人。
旺秀道智说,随便说说,你认真啥?又说,你不是研究生,同样眼高手低呀。
我不说话,心里默默咒骂他,你知道的比研究生多,还不是在沙场拉沙。
旺秀道智的大姑娘问我,您笑啥呢?
我从记忆中醒了过来,笑着说,研究生也是需要锻炼的,各种各样的生活都要经历,包括掏厕所,但千万不要眼高手低了。
她一边点头,一边用惊愕的神情看着我。话又说得不对了。我连忙岔开话题,说,你摆这么多凳子干啥?
她给我拿来一杯加冰的可乐,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将可乐放在桌子上。
她说,村里老人们等会儿都会过来,草地上潮湿,就让他们坐在这儿休息呀。
我说,老人们在哪儿呢?
都在玛尼房里念玛尼呢。她说,念完就过来了。又说,阿爸临走前交代过,赚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让我先学会待人接物。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真还有点热乎乎的。这个研究生和旺秀道智的那个同学有点不一样,她是个务实热心的孩子。不过旺秀道智也不错,虽然不在扎西滩,我从心底暗暗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2
扎西滩更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集市,几年前那种肃穆与虔诚已不存在了。摊位上摆满了商品,从手工制作的藏族饰品到各式各样的民族服饰,从新鲜的农牧产品到各种风味小吃,应有尽有。附近村子的人们都扎了帐房,大锅小锅也支了起来,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兴奋;老人们念完玛尼,安稳地坐在帐篷前,一边端起酥油茶,一边打量来往的人群,眼珠子如同装了轴承一般。
音乐在草滩上轰响,现代舞与锅庄舞形成鲜明的两大阵营,网络直播将热闹传送到天南地北。尽管如此,不起眼的角落里依然有卖经幡和龙达。附近的山坡上,有人放飞龙达,也有人悬挂经幡。就在那夜,我又想起了几年前的事儿来。
到了四月底,村里大多人都要去牧场。我看得出,很多年轻人并不喜欢去牧场,他们眼里满是手机中不断重复着的各种奇异的世界,那个虚幻的世界不能带来丝毫的物质补给,却也不能让人心安下来。在精神与物质的权衡下,他们带着各种不情愿,最后还是去了牧场。诞生在草原上的人们,其实看到的世界应该更光明更辽阔。
与年轻人相比,老人们稳多了。老人们合适当生活的向导,然而却屡次失败,因为他们的经验带有片面性,或不合时宜。失败让他们失去了作为向导的信心,接下来只好在光阴里安度晚年,可那种无法更改的坚定的生活信念永远留存着。
年轻人去了牧场后,村里静了许多。没过多久,孩子们去了学校,村子就彻底静了下来。我突然听见车巴河的声音轰然鸣响,多么深厚的交响乐,我忽略它们已经很久了。沿着车巴河,我走遍了所有村子。是的,我体验着生命中必须体验的世界,完全放弃了诗歌和童话。但我不知道,这样的体验能给我带来什么结果?那样的结果能否改变我对生活的重新认知和想法?
那是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中午,我又去了车巴河最远的一个村子。已经习惯了出没于各个巷道及外院里屋,喋喋不休地自我介绍,苦口婆心地讲解惠民政策。多么伟大的演说家,悲哀的是我的演说从来就没有感动过自己。我把想象确认为一个能够理解的事实时,我想我应该能够在这个基础上构建起新的生活。然而我又错了,在不断的错误进程中,我的生活多出了烦恼、焦虑,甚至无法融入的孤独。很长一段时间,我成了驻村工作队的随从,成了车巴河边的一个流浪者。毫不夸张地说,我是兢兢业业地做着该做的事,但群众依然不认可,有意无意地将我晾晒在村委会小二楼上,不闻不问。
我的一个队员每到一户都很受欢迎,我一直在想,工作不深入民心是因为村里的年轻人都去牧场了吗?其实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这里。
那个队员叫丁子牙,本地人。丁子牙告诉我说,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驻村工作队队长。
村里人竟然不认识我?不是来过无数次了吗?我说。
丁子牙说,群众都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入户的那天恰好是娘乃节,“娘乃”在藏语中是闭斋之意。藏区僧俗把纪念佛祖的活动取名为“娘乃”,不言而喻,是为了纪念佛祖当年的苦修行为。娘乃节期间闭斋者全天缄口不语,不能吃喝,或去丛林草坡幽静之处休息,或在家闭门不出,或三三两两去寺院燃香煨桑、默念玛尼以示内心之虔诚,直到第三天晨曦微露,才解除斋戒,方可喝茶进食。选择这个时间入户,本来就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或是简单比画,他们只是摇头,抑或同样用手比画着,彼此不知其意。
丁子牙真是费尽心思,群众也露出了笑容。你们都玩过扑克,扑克里有两个王,实在记不住的话就想玩扑克,那样你们就会想起来,队长姓王,就是扑克里那个“王”,王队长的王……
丁子牙就是这么说的。多么聪明的家伙,这样一下子就记住了。然而我的心思并不在类似的说笑上,问题的关键在于沟通,不同语言与文化需要多么漫长的时日才可以相互达成一致。
这天,我再次去了车巴河最深处的那个村子,他们依然说不上我的名字。奇怪的是,都知道我曾帮忙给村里维修水磨坊的事儿。于是我逢人就说,曾帮你们维修水磨坊。这样一说,大家都热情起来,同时也给我反映了许多困难。不希望他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只是想,怎样才能替他们解决些实际存在的困难和问题。
四月算是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了,可车巴河边还在飘雪。朋友在电话里高兴地说着花花绿绿的往事,说着争风吃醋的乐趣,说着跌入低谷而又柳暗花明的虚惊,还说吃了鲜美可口的枇杷。我已经和热闹芜杂的现实有了距离,不过也应该吃个枇杷,枇杷的味道都想不起来了。
离开村委会小二楼,直接去了扎古录镇。走遍了所有水果店,就是没有枇杷。走进最后一家店铺时,那个本分的老板娘张大了嘴巴。
她问我,你要枇杷干啥?种吗?要去山上挖呀。
我说,不是你说的那个枇杷。
她说,枇杷只能长在山里,家里很难种活的。
我和她之间也无法沟通了,我们都说着枇杷,然而却不是同一个东西。她所言枇杷实际上就是高山杜鹃,因为这一带把高山杜鹃也叫枇杷。此枇杷在车巴沟没有,而彼“枇杷”(高山杜鹃)在车巴沟何曾缺少过?
我又说,枇杷是一种水果,很好吃的。
她说,你们就喜欢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车巴沟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到村里,打开电脑,我认真看着枇杷,似乎真的是十分遥远的东西了。我想,我必须带些枇杷来到车巴河边,其意不在吃,我只是想证明,的确有一种果子叫枇杷,像玩扑克要知道有两张王一样。
3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了扎西滩。除了去看热闹,还有道路交通劝导的任务。艳阳高照,扎西滩丝毫没有疲倦之意,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村里几个交通劝导员干劲十足,对骑摩托不戴头盔的群众不厌其烦地讲解。我趁机脱下反光背心,混入人群中。左转右转,就碰到熟人——扎西草的阿妈,她将开在贡巴的商店搬了下来。各种服饰,还有各种帽子和鞋,堆满了不大的帐房。两部手机同时开屏,她用直播方式卖货,顾不上招呼前来帐房的顾客。
我笑着说,忙坏了吧?东西让人拿走了都不知道。
她依然忙于直播,没有回头,说,随便拿,又不是啥值钱东西。
我说,你还认识我吗?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想了一下,说,前几天见你背着照相机满山胡跑呢,怎么又跑到扎西滩来了?
我笑着说,我来买草帽。
她也笑着说,草帽没有,毡帽有。
我说,你一个人顾不上呀,扎西草呢?
她想起来了,用惊奇的口吻说,记得你前几年就找着买草帽,到现在还没买到吗?
我说,前几年的早破了。
她说,牧区的人不喜欢戴草帽,你去扎古录镇吧,那儿一定有。又说,不说草帽我还真想不起来,你就是我们家扎西草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