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密伦娜

作者: 思不群

九月里的一天,我坐在摩拜广场布来咖啡馆的一张软沙发里,黑咖啡释放出室内浓稠的幽暗,人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音乐声在头顶旋转,磨着粽黑色的豆子,将液体倒进每一只敞开的杯中,我用全部身体吮吸着咖啡的香味。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少年走到我跟前。

“我是你的儿子,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可是我还没有妻子呢。”

浓浓的咖啡味使我的声音听上去又苦又香,少年用明亮的眼神舔干净了它,“那我们一起去寻找母亲吧!”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白净,开着一小丛一小丛的粉刺,头发很长,乌黑发亮,夹杂着微微的汗水,一绺绺披散在脑门上,就像刚刚在外面玩乐尽兴后回到家里。在那些头发的绺条之间留出三角形的空隙,像别在脑门醒目位置的一个族徽。

我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于是我们就出发了。由于时间正是下午,我们便决定朝东走去,那样就可以背对着太阳,让阳光射到我们的后背上。它在我俩的肩胛、背部、屁股上投射了大量的热力,这些热力是一只大手,推着我们向前走。两个影子倒在地上,像两只小黑狗一直跑在我们前面引路。它们静默着,一句也不吠叫,只是跑着,对路旁的风吹树叶声、飞过的虫子、头顶盘旋的鸟儿也从不好奇,始终守在我们跟前。只有飞驰而过的货车会让它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微微的颤栗,我们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们并肩走着,少年已经和我一般高了,唇边甚至已经冒出了隐隐的绒绒之意,这就像一棵树,已经准备独自去品咂雨雪的滋味。有时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到他的后面,他好像努力压制身体里的弹簧,但效果不明显,阳光照着他的浅灰色T恤和运动裤套装,像是要把他融化在这下午的空气中。

我加紧几步,与他站在一起,问道:“我是否给你取过一个名字?”

他高兴地转过脸来,很认真地回答:“就是儿子,那个最为正式的名字。”

我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只能是这个名字,第一个名字,在一切名字之先的名字,赋予我父亲身份的名字。这个回答让我很满意,同时又感到了责任。如今我俩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他的母亲,只有她能使我自己成为丈夫,使他成为儿子。

随着我们不断向前走动,我能感觉到太阳也在往下落。我们走得太快,踏步太用力了,每一步都踩在它身上,它只好往下掉,向山顶靠拢,寻找一个支撑点,寻找一个让它重新升起的地方,人们又能再一次见到它熟悉的面容。

“我母亲长什么样子?”

我一惊:“什么样子?——你知道,我们分开得太久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更别说记住她的样子了。这件事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在心里想象她时,她是如此清晰,如此亲切,就像我和她头顶头碰在一起。而当我想要用语言去描述她时,她就躲开了。我的舌头触碰不到她。”

“可能她就是希望我们动身去找她。”他的兴奋劲并没受到我说的话影响。

“你说得对,当我们找到她,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把她的身体抱在怀里时,她就会完全确定下来,再也不是不可捉摸的了。”这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让我犯疑虑。

“可是我们怎么确定她的存在,怎么知道她肯定就在那里呢?说不定我们会无功而返。”

“父亲你担心太多了。我们仨是一个整体,一个稳定的三角形,既然现在两条边都已经确定了,那第三条边也就是唯一的呀!”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赞许地拍拍他的脑袋,他头上的三角形徽章被我弄乱了,他用手扒拉了几下头发,它又出现了。现在好了,解除了担忧,只剩下一件事,我们只要去找就行了。而且,当“父亲”这两个字突然向我射来的时候,我的耳朵忽然一热,这个称呼太奇妙了,也太深奥了。我一时都想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她呼唤我的名字时,那将会更加奇妙,我无法想象从她唇中吐出的两个字会像蚕一样吐出多少丝来,把她和我缠连在一起,那些丝带有黏性又充满了韧劲,透明、纤长,甚至可以绕着地球一圈再转回来,而那只吐丝的蚕,此刻我们正在寻找她,在她变成一只蛾飞走之前。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离开城市后的第一个小镇,它冷清破败,房屋低矮,街道荒凉,老人们拄着拐杖在街上走来走去,几条野狗相互追逐、撕咬,不时发出一声狂叫。我们沿着主路进入镇子,在一个路口,一个腰上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铺门口一直看着我们,他的双手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着,好像想拿出什么东西,但又犹豫不决。就在我们离他越来越远的时候,他跑了过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找我的妻子。”“找我的母亲。”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也在寻找我的老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志同道合的人,这不由让我对他说的产生了兴趣。他在前面带路,领我们去他家里。一路上,他的两只手仍然藏在口袋里,我已经不再想他会掏出什么了,那两只手不会立刻掏出什么来的,它们在孵小鸡,一只手做窝,一只手坐在上面孵着,但还要好久,小鸡才会破壳而出,用毛绒绒的嫩黄小嘴唧唧叫出声来。但也许它永远也不会叫,那只手不让它叫,它也许有米粒吃,有水喝,但就是不能唧唧乱叫,那样就谁也不知道它已经出生。谁知道呢,也许他口袋里的小鸡已经孵出,也许它们本来就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的两只手总是放在里面安抚它,恐吓它,让它始终保持安静。

他告诉我们他找不到老婆了。“我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娶回来的老婆就这么不见了,一个大活人,真是奇怪!”他转过脸朝向我们,我发现他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人显得很虚弱的样子。开了这样一个头之后,他开始了详细讲述,他说他们刚刚结婚一年,他们一直很相敬相爱。他努力做鞋——他是一个鞋匠,他和鞋子一样沉默——而她则将家收拾、布置得像个天堂。他每天回家来,身上带着好闻的皮革味,走进屋里,有时候咳嗽一声,有时喊她一声“喂”,于是她开饭。他们坐在桌边,慢慢将夜晚嚼碎,吞下去,等到夜晚沉默的硬块在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洗完了澡,而她站在窗前或是坐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发呆,他又喊一声“喂”,于是他们一起上床睡觉。这样的日子平淡,简单,但又有滋有味,让他做鞋时手上总是充满了力量,打斩、绷楦、缝线、打孔,每一下都准确有力,让鞋子紧紧地包裹着脚背。但是,在不久前的一天,他回到家,发现老婆的身影变得半透明了,穿过她的身体能看到身后的厨房、餐桌。而几天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他大声喊:“喂!”但就是没人回应。他在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又向街坊邻居打听,张贴寻人启事,但仍一无所获。如果一只羊丢了,找不到羊圈,它总会被别的牧羊人发现,但是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到空气中,彻底无影无踪。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在做鞋之余,他总在街头张望,希望会与她不期而遇,或者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一条小路通向他的家,这是位于小镇边缘的一套民居。进门是客厅,主人很热情地邀请我们到沙发上坐,我没有坐,问他卧室在哪一间,他指了指沙发旁边的一扇门。我推开门进去,屋子里很暗,帘子都拉上了,有一股闲置已久的特殊气味。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我摸索着往里走,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发现这间屋子很深,堆了不少东西,显得影影绰绰。在我向前走的时候,手边有时是柔软的棉布的沙沙声,有时是台子上的杂物的轻响,我的两只脚像嗅探犬一样谨慎向前。它们探查的路径不断深入,然后显得越来越犹疑,因为它本来以为十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任务,现在却发现似乎永远没有结束,它不断向前,而前方又不断出现,如同深夜出行时车灯连续打开的黑暗。就在双脚变得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的对面飘过来:

“啊,竟然有人来到了这里。”

双脚立住,眼睛凝神,我看见在黑暗深处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

“你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吧?”

“女主人——这倒是个新名词,至少比一个字好。你又是谁?”

“我和儿子一起寻找妻子,在镇口遇到了你丈夫,他说他找不到你了,说你消失了,于是请我来帮忙。”

“我一直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里。”

“那为什么他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

“并不是我自己想要隐身的。你是否知道,女人的血是透明的,我们天生就有隐身的倾向,但只要有人经常呼唤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不会隐身,就会在房子里走动、打扫、做饭。可是我的丈夫太沉默了,他像一只楦头一样,只知道使劲往生活里顶,只看着生活的皮面把它包裹起来。他对我的称呼既不是三个字,也不是两个字,而是一个字。一个月前的那天傍晚,下着雨,我做好了饭,站在窗前等着他回家来。雨丝细密闪亮,像一枚一枚小针,有几枚闯进了屋里,扎到我身上,竟然真的感觉到了痛。他回来了,熟悉的皮革味,一步一步走进来,我转过身迎接他,他喊了一声‘喂’,那一个字就像一颗子弹,瞬间把我击倒在这片幽暗中,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为什么我却能看到你?”

“因为你是陌生人,你身上没有子弹。”

“那就让我用这陌生的善意带你出去吧。”

我引导她走出深深的房间,走到她丈夫跟前。她丈夫连忙握住我的手,使劲摇着。我从他握紧不放的手中抽出来,告诉他应该去拥抱他的妻子,并且以后要多多唤她的名字,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而不是一个字。

“只要你叫她的名字,她就再也不会消失。”

他好像是第一次尝试似的叫了一声,她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微笑了。我认为应该把这个时刻留给他们,于是向他们告辞。鞋匠让我稍等片刻,他跑进隔壁房间里,捧出两双皮鞋,说我们要走那么长的路,肯定用得着。他妻子脸红着责备他:

“两双鞋子能派多大用场。”

“可是我们也没有更好的东西送给他们呀。”鞋匠抓抓散乱的头发,似乎很伤脑筋。

“我们有的。”她很神秘地笑着,把我们领出客厅,站在旁边的一间低矮的杂屋门口。鞋匠很疑惑地看着,她推开门,两匹马相互挤推着嗒嗒走了出来。鞋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看她,又看看我们,用手抚着马背,逆着鬃毛摸了一把,仿佛要看看这是否是真实存在而并非幻觉,两匹马低低地嘶鸣了两声。

“哪里来的马匹?”鞋匠疑惑不解。

“如果我告诉你,它们是我名字中的另两个字你会信吗?”她的脸上有一丝狡黠,“你总是只喊我‘薇’,而另两个字长期被丢弃一边,在寂寞中它们就化成了两匹马,在马厩中日日练习踏步。它们肯定能跑得很快。”她说着将缰绳交到我们手里。

辞别了鞋匠夫妇,我们又回到了镇上,胡乱找了一家小旅馆,安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继续赶路。这时速度比之前就快多了,骑在马上,树林和山岭惊慌地急速倒退,以免赶不上已经进入过去时的回忆,也可能是惊异于这旧时代的交通工具,竟然闯入了21世纪。我们在马背上聊起这两匹马的劲健,聊起那一对夫妇,儿子问我是怎么找到那个消失不见的妻子的,我告诉他当我走到卧室深处时她就在那里,她并没有消失,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见她。

“她是不是穿越到其他世界?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在我们生活的空间中,并不是只有一个宇宙、一个世界,而是有很多个宇宙和世界,它们是平行的,我们只能在其中一个当中生活,但外力的作用可能会使它们实现交互,导致穿越。”

“也许她说的‘子弹’就是你所谓的外力?”

“还有一种可能,她自己内在的情感压力导致体内温度不断升高,最终爆燃,这就烧穿了平行时空的间隔。”

“你这个解释听起来更合理。”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父亲,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密伦娜。我所爱的女人只有一个名字,总是叫密伦娜。”

“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我的母亲一定也很美丽。”儿子没有看我,望着远方,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马蹄声声,踏着黄色的泥土路,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仿佛都在呼唤着密伦娜、密伦娜、密伦娜……这蹄声就是发向远方的讯息。随着我们持续向前,走村过镇,翻山越岭,不断有新的消息传来,那些来自我的朋友、熟人,但最终大多数消息都被证明是误传。它们就像马蹄飞溅起的泥土,一路跟随着我们,又迅即落地远去,落在车辙里、泥水中。但至少我们用它们做下了记录,可以将此地排除在外,逐渐缩小寻找的范围。我们跑过了一个又一个城镇、村子,把一片又一片树林、田野抛在后面,我们已经跑出了西部和长江中游群山连绵的地带,逐渐进入了平原和丘陵。早晨和黄昏,那些在田畴山丘上飘荡的雾气把阳光散布得异常均匀而有质感,像一层有着轻微折光的透镜。有时是一连几天的细雨,千千万万颗雨滴像老天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于是找到我们,把话全部倒出来,撒在我们的身前身后。它们说完之后,我们心里似乎也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俩都沉默着,在万千言语中沉默着,有时一刻不停地行进在雨中,有时站在旅馆的屋檐下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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