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记

作者: 周齐林

1

那个看似平淡的黄昏却危机四伏,眼前祖母走了一辈子的路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她在岔路口的左右两条小路上徘徊着,仿佛陷入了迷宫。最终在马婶的指引下,祖母才颤颤巍巍,顺利回到老屋里。

这天在我心底划下深深的印痕。祖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半个月前,年过九旬的祖母还是村里人羡慕和佩服的对象。他们羡慕她一辈子从没进过医院,没遭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体硬朗,耄耋之年依旧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当与她同龄的老人纷纷因病离世,或躺在病榻整日痛苦呻吟,需要后辈的照顾时,祖母却每天清晨按时起床,在晨雾弥漫中绕着村庄捡破烂。她用捡破烂换来的钱买来五花肉,做自己喜欢的酸菜蒸肉。她始终坚持用干柴烧火煮饭,老旧的烟囱在黄昏时分按时散发出缕缕炊烟,缓缓飘向天际。这是她生命力的呈现。荒芜的菜园在她的细心伺弄下,一年四季满眼绿色。

村里人羡慕她记忆力出众,许多模糊的陈年旧事,她却能详细地讲述出来。祖母有记账的习惯,发黄的笔记本,白纸黑字,详细记录了她每一天的花销和收入。每一笔花销旁边都加有注释,她通过详细记录的方式来抵抗遗忘。祖母本来大字不识,她捡破烂时经常捡回来许多废旧的报纸,寂静的午后,她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习辨认,不懂得就问我,反反复复练习,直至对这个字熟悉无比。几年坚持下来,祖母慢慢认识了许多字。祖母优秀的记忆力来自多年对生活的用心记录,这种记录无形中强化了她的记忆力。谁也不曾想到,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命运来了个急转弯,在阵阵惋惜和议论声中,祖母成为村里人同情和可怜的对象。

人到暮年,记忆成了对付时间的唯一工具。记忆是时光留下的灰烬,那些走过的日子最终都刻在了脑海里。重新点燃灰烬,火光重现。那些残酷的日子在时间的筛子过滤下最终变成温润的记忆。鲜活的记忆不断滋养着一个人日渐干涸的生命。

现在,那些井然有序、令她激动的记忆随着疾病的入侵一片混乱,迅速被吞噬。逐渐丢失记忆的祖母,她生命的灯芯正慢慢被抽离。

祖母此刻如一条被搁浅的鱼,她不停摆动着尾巴,苦苦挣扎。她变得焦虑、狂躁,这是记忆力迅速减退直至丢失的征兆。

祖母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她走在了时间之外。她枯坐在老屋,却总喊着要回家。她时常把我当作她的儿子。薄暮时分,她在家门口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死铁匠,死哪里去了,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吃饭。”她一边念叨着一边上楼打来一碗祖父爱喝的水酒,放在桌上,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祖父回来。她忘记了祖父因食道癌已去世多年。

2011年,身患食道癌的祖父不到三个月瘦得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食道,它上连咽,下接胃,是用来运输食物的道路。它是世间最微型的一条路,却是意义最重大的一条道,生命的粮草在这里不断得到延续。现在祖父生命的粮草被拦截在半路,他进退两难,死亡的阴影慢慢朝他逼近。经历过抗美援朝的祖父早已看淡生死。祖父躺在暗屋里,一盏昏黄的烛火彻夜亮着。一阵强劲的晚风透过窗户袭来,烛火摇曳着最终走向熄灭。屋子瞬时陷入黑暗,祖父嘴里发出害怕的声音,仿佛已坠入死亡的深渊。一旁的祖母见状,迅速擦亮火柴,重新点燃烛火。床上的祖父复又恢复了固有的平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盏灯火。寒意一点点覆盖上来,微微摇曳的烛火温暖着他日渐冰凉的躯体。那段日子,案上的烛火成了祖父最忠实的陪伴者。

我们看着祖父一点点瘦下去,一点点被死亡的黑洞吞噬殆尽。祖父的死亡过程纵然如此可怖,但他毕竟还可以用微弱的气息跟我们说话。他挣扎着撑起身子,靠在床架的枕头上,用微弱的气息一字一句向我们交代后事。“等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奶奶。”祖父看了我一眼说道,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多年过去的今天,看着记忆力日渐被吞噬的祖母,我才蓦然发现失忆比疾病更加可怕。这意味着不告而别。

一群鸽子和老黄狗陪伴着祖母。楼上的鸽子不时发出的咕咕声映衬出祖母无边的孤独。鸽子是四年前祖母饲养的。鸽子恋家,一只鸽子在薄暮时分沿着固定的航线按时回到家里。鸽子是素食鸟,它不吃虫子。我看见祖母经常把撕碎的卷心菜、白菜心、芹菜等撒在地上,有时也会扔煮熟的玉米、豆子和米饭在地上。饥饿的鸽子轻盈地落在地上,迅速啄食起来。祖母细心饲养的鸽子让我想起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信鸽。在危机四伏的野外,肉乎乎的信鸽容易成为肉食动物攻击捕捉的对象。鸽子是极度恋家的动物,外界的重重危机加重了它回家的欲望。鸽子超强的记忆力令人咋舌,能从几千里外的野外重新飞回它们温暖的巢穴。它们嘴上自带导航系统,能感应磁场的经纬,及时调整飞行的航线。

回家的路镌刻在鸽子骨骼深处。当鸽子轻盈地飞回到温暖的巢穴时,我年迈的祖母还在村里那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路上左右徘徊,苦苦挣扎,她迷失在回家的路上。

祖母精心饲养的鸽子渐渐处于放养状态。她慢慢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些在饥饿驱使下落在院落里的鸽子成了她驱赶的对象。“谁家的鸽子跑到这里来了?”她嘟噜着,扫帚一扔,鸽子迅疾飞了出去。

次日黄昏,在屋内折腾许久的祖母终于睡着,屋外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村里的祥和叔噗通一声跪在门前不远处的地上。父亲立刻上前把他搀扶起来。祥和叔右臂上戴着一块黑布,双眼红肿。原来是身患老年痴呆症五年的祥和婶去世了。她去上茅厕,掉在粪坑里,发现时已经没了鼻息。

村里人都把祥和婶的病归咎于去城市给儿子带娃的三年。在城市带娃形同牢狱,这加重了她的抑郁症。从城市回来,祥和婶就犯病了。

祥和婶才六十五岁,她的过早离世加重了父亲的焦虑。父亲在祥和婶的死中看到了祖母命运的倒影。父亲每天紧跟着祖母,生怕她出事。就像许多年前,年幼嘴馋的父亲寸步不离地跟着祖母去墟上。同样的场景,一个是温暖,另一个却弥漫着命运的苍凉感,五味杂陈。寸步不离祖母的父亲如安装在她身上的导航。

2

记性是记忆的土壤,一个记性好的人,他记忆的土壤是肥沃的。在这片肥沃的土壤上会开出鲜艳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但也会开出容易致幻的罂粟,成为罪恶的帮凶。

年幼时,我是一个不长记性的人,经常丢三落四,为此遭来父亲的不少毒打。八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整个村庄沉浸在睡梦中,我去偷邻居家的橘子,即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却被一双大手当场抓住。夜色苍茫,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把我吊起来毒打一顿,打得伤痕累累,任一旁的祖母如何求情都无动于衷。十岁那年,我又伙同几个同学去墟上偷水果,拥挤的人群里,我被摊主当场抓住。在夜色的掩护下,我忐忑地溜回家,父亲板着脸看着我,一声呵斥让我胆颤心寒。“跪下。”父亲叫我跪在地上。我跪在地上,很快双膝疼痛不已。祖母见状,心疼地给我找来一块垫子铺在膝盖下,而后又给我端来了饭菜。跪了一夜,直至晕倒在地,父亲才作罢。“你下次还长不长记性。”恍惚中,我听见父亲喊道。一旁的祖母焦急地把我搀扶起来。父亲的严厉惩罚终于让我长了记性,从此以后我改邪归正。

记忆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映射出耻辱和肮脏。忘记就要挨打。一个人不长记性容易陷入挫败的泥潭里,一个国家不长记性容易陷入耻辱的深渊里。

当父亲告诉我祖母深陷在失忆的深渊时,我正在为一份工作而如履薄冰着。

大学毕业后来到南方工业小镇,我的记忆弥漫着浓郁的工业气息,一把锋利的铁深深插入我记忆的土壤里,直至流出鲜血来。

这是一家五金塑料厂。

上班第一天,行政主管不厌其烦三令五申地告诉我们要想在公司好好干下去,必须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记性不好的我拿着员工行为守则认真通读了一遍,终于大致记了下来。

“上班时间,不许睡觉、干私活、离岗和干与生产无关的事情。”

“上厕所不能超过十分钟。”

“下班没关电脑罚款一百元。”

“不准私自打听同事的薪资情况,见到领导要主动问好。”

个人记忆温润多情,也是最弱小的,它容易被集体记忆忽略。记忆的土壤不时长出一茬茬稻谷,一把无形的镰刀却无情地收割着。为了不在外忍冻挨饿,我严格遵守着这几条重要的厂规。工厂记忆在我脑海里占据主导地位,我的个人情感记忆只能靠边站。工厂是一个微型的王国,作为它的子民,为了要一口饭吃,我在主管和老板面前战战兢兢。

但那个深夜的一幕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它如一根锋利细小的针时刻扎在我的心尖。

下半夜,公司门外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街道上空荡荡的。工厂只有业务部的我和保安勇叔在值班。昏昏欲睡之际,我被一阵摩托车声吵醒。走至窗口,见华哥的摩托车上载着三大捆布料。保安勇叔起身制止,却被华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逼退了。华哥抬头的刹那,恰好看见二楼窗户前的我。眼神相撞的那刻,我迅速闪回座位上。

一周后,仓库原料被盗走的事被老板发现,勇叔作为保安难逃其责,人事部很快就下达了辞退书。下班时,勇叔把我叫住,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我却退缩了。我说我那天在加班,什么也不知道。华哥是老板的侄子,公司的人都投鼠忌器。那个苍白无力的黄昏,在公司干了近二十年的勇叔背着行囊离开了。站在厂门口,看着他瘦削的身影,我倍感愧疚。关键时刻,我选择了失忆,假装忘记。在时光的流逝下,这个细小的记忆内化成我心底的罪。

厂里连续几个月订单寥寥无几,无事可做的我忍不住在电脑前写起小说来。这一幕恰好被大腹便便的香港老板看见。我吓得直冒冷汗,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几日后,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宣传栏张贴的第二批裁员名单上。我失业了。

乡愁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它把我牵引回家。清晨或者薄暮里,我独行在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埂上,老黄狗紧跟在我后面。看着寒气笼罩下荒芜的田野,我眼前满是年少时的记忆。站在田埂上,我心生恍惚,一个个清晰的身影向我奔来。我看见年少的我手持镰刀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稻谷,看见天忽然下起细雨来,我打着赤脚在田埂上疾步奔跑起来。我是赤膊的纤夫,试图一遍遍把过去拉到眼前。身后的老黄狗忽然狂吠了一声,把我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一条狗老了,当它面对苍茫的黑夜,它脑海里一定也满是过去的影子吧。

我与故乡是割裂的。我对故乡鲜活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以前那段时光里。在记忆的小舟上,我始终是一个笨拙的刻舟求剑者。

下火车,在火车站外的广场坐上大巴,三个小时后,抵达故乡已是晚上七点。夜色苍茫,寂静笼罩着村庄,远处只看见零星的几盏灯火。身心疲惫,我加快脚步。行至村口,我停了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里。以往每次回来,祖母都会提前在村口等我,然后热情地把我迎回老屋,昏黄的灯光把老屋照亮。桌子上放着几碗热气腾腾的菜,血鸭、排骨炖汤、豆子炒肉,都是我爱吃的。

在村口驻足许久,我疾步朝老屋走去。站在门口,只见老屋大门紧锁,那盏熟悉的灯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来,整栋屋子深陷在无边的黑暗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

“你奶奶跑到隔壁村去了,你爸去找她了。”是洪德叔。

蹲在门槛上,过往记忆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里,我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泪来。

在门槛上蹲了许久,父亲终于带着祖母回来了。沉重的大门打开,发出嘎吱的响声,打开灯,光线迅速穿透黑暗,屋里的陈设依旧没变。

“你是谁?来我家里干嘛?”祖母已认不出我,她一脸漠然地看着我。

“这是给我孙子吃的菜,你不准吃。”祖母忽然夺下我手中的筷子。我看着祖母,哭笑不得,却忽然被一股深深的忧伤攫住。

两个小时后,晚风轻拂,寂静的院落里,躁动不安一天的祖母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她的注意力专注在一根麻上。记忆的惯性还残留在祖母的脑海里。半个小时前,她弓着背,颤颤巍巍地从邻居家借来半捆晒干的麻。麻的纤维软、细而短,在一双巧手的缠绕下可以编织成各式生活用品。她忽然说想做一条结实的绳子,把她捡的废品捆绑起来。父亲递给她一条韧性十足的尼龙绳,她看了一眼,却扔在一旁。祖母的记忆还停留在农耕时代。一根细小的麻绳里蕴含着巨大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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