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作者: 詹政伟你相信不相信,你家车库里有一窝猫,都还没睁眼,那玻璃窗我就不装上去了……李大同打电话给邹一灵。
打完后,还在微信里给她发了一张照片,是他随手拍下的,那只有着虎纹斑的大母猫蜷缩在一只大纸箱里,围绕着它的是几只闭着眼的小猫,毛发稀疏,顔色各异。有呈虎纹斑的,有黑白相间的,有灰白色的……几只小猫像元宝一样偎在母猫的身体上,窗外有光线透进来,有一些就落在它们身上,母猫在那一刻就特别神气,有一种母爱的光环,它没有慌乱,就这么坦然地蜷缩着,安详而自豪地望着它的子女们,周遭发生了一些什么,它似乎充耳不闻。
邹一灵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把手机硬塞到了严旻醉的眼前,你看看,你看看,车库里都有新生命了,连小动物也喜欢我们家,先前是野斑鸠在书房空调外机上筑巢,生了一窝又一窝小鸟。现在连猫也来了。我们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再说这玻璃窗坏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你说说,这猫是不是特别聪明,是特意过来沾喜气的?……邹一灵喋喋不休地说着。
严旻醉那个时候正在客厅里拖地,被邹一灵的一阵咋呼搞得不知所措,他被迫停下手中的活,开始看手机上的那张照片。放大了看,横着看,竖着看,侧着看,看着看着,他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只猫看来是只文艺猫,喜欢到书堆里来做窝。
哈哈,母猫说不定是你的粉丝,看过你的作品,特别崇拜你,所以让它的子女降生在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地方,顺带着让它们也跟着成为你的粉丝……大醉,你的粉丝都扩展到猫圈了,厉害了,我的宝!邹一灵脑洞大开,不停地说笑着。
严旻醉也觉得意外,车库有20多个平米,从买下这个房子的那一天起,原意是要停放他们的私家车的,1999年,能拥有小汽车可是一件稀奇事,也是金贵事,爱惜得不得了。之所以后来弃之不用,实在是把小车倒进车库太麻烦了,进进出出,浪费时间不说,还特别考验人的心智,稍有差池,肾上腺素直线上升。当然,最主要的还在于,新车提来的第三天,停放在丈母娘家的楼下,就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出来时,却发现车身从头到尾被人用锐器狠狠地划了一长条。那时候,天眼还不盛行,报警后,警察说了一句,你这里有仇敌么?他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到这个小区,就是来吃顿饭。近日无仇,往日无冤。警察又说一句,看来是仇富。那是一句经典,他哑口无言。爱车遭人如此强暴,他内心滴血,但不可否认的是,对爱车的嫌弃也油然而生,你都破相了,我还有必要辛辛苦苦把你停进车库?
这个硕大的车库于是就成了他家的杂物间,这二十多年里,进进出出的杂物不知有多少了,但它一直以固有的面貌出现——依然是毛坯。它的样貌也是钢窗钢门,笨拙得很,土气得很,也结实得很。一直到他一个朋友的朋友,要开公司,看中了这个车库,严旻醉以里面杂物太杂太多为由婉拒,事实也是,大到换下来的木床、棕棚、小孩用过的蹦床、粗笨的五斗橱、橡木沙发,小到碗盆、花盆,堆得满满当当。朋友死搅蛮缠,一定要租,拗不过,友情出借。于是就大清理,把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送废品收购站了。当时,邹一灵对严旻醉颇有微词,说,你这个人,要么不整理,一整理,就不问青红皂白,全都叫人拉走算数,有些需要的东西,也被人拉走了。
严旻醉嘻皮笑脸,眼不见为净。
车库租出去一年,干净了三个月,第四个月,又成了堆场。朋友做净水器销售生意的,办公室待不住,在外晃悠到底自在。空着也是浪费,于是重新成了杂物间。一年后,朋友搬走。严旻醉收回后,看看整理得还算清洁,心血来潮,把书房里放不下的书全都搬到了车库,渐渐地,车库成了他的第二书房。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一直好端端的两扇钢窗中的一扇玻璃坏掉了。大概是门口乱停放的电瓶车摩托车的某个误操作吧。严旻醉本想及时修复的,但某次进车库放书,适逢凉爽的风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钻进来,他茅塞顿开——车库潮湿,有了透气的通道,那些书泛潮变霉的概率骤减。由它去吧。于是,他把那些残留着的碎玻璃取走,用一块复合材料板挡住了一部分窗,因为有钢栅栏,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却不想被一只虎纹斑的大母猫给相中了,并且顺利地在里面产下了崽。
奇了怪了,这大猫到底是怎样的?严旻醉好奇心突发,丢下海绵拖把,往楼下赶。他要去看看,这会是怎样的一只猫,真像邹一灵说的是一只聪明的猫,一只有文艺范的猫?毕竟住进来二十多年没发生过的事,叫他这个专业作家始料不及。
手指颤颤地开了门,居然有一丝小激动,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大纸板箱,那个箱子上写着四川成都某文化公司的字样,是打包过来的书。看到有人靠近,那大母猫警觉地从箱子里抬起了头,但也只是抬起了头,并没有站起来,那几只小猫还是簇拥着它,好像睡得正香。他瞥见了那只大母猫,真的是一只特别有精气神的猫,可能自恃长得漂亮吧,它骄傲地看着他,那目光里除了淡定,还有一丝满足和得意。是的,他被这个目光给惊住了,相视十几秒钟后,他至少有那么一点慌张地避开了,随后他迅速地关上门,离开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避。
重新回到楼上,把海绵拖把拿在手,他怔怔的,他从来没有和一只猫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在他的印象里,猫科动物一直是警惕的,稍有风吹草动,它就感知到了。他平时喜欢看动物节目,尤其喜欢猫科动物中的老虎和豹子,特别是豹子,他更是情有独钟,觉得自己很像这类动物。而对猫从来不经心,认为老爱逃之夭夭的猫居然也是猫科动物,好像辱没了它高贵的身份。他讨厌一切宠物,他固执地以为,宠物总是在进化的过程中,丢失了好多独立的东西,而心甘情愿成为附属品。试想,如果虎和豹子也成了宠物,他还会喜欢它们吗?
这只无名的流浪猫却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觉。它怎么可以这么镇定自若?它凭什么?要知道,他去往车库,本能地带了一把长柄伞,怕大母猫受惊,跳出来咬人。他出现在它身边时,伞尖发着闪闪的光亮,但那只猫只是冷冷地瞥了那伞尖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和他的目光对接。在目光对接的过程中,它什么也没干,只是平静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你有什么吩咐?
他没有把自己落荒而逃的细节告知邹一灵,但内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顽强的想法,等小猫能睁开眼睛,就请它们离开车库。他是个有洁癖的人,不喜欢那些猫在他和朋友们写的编的书上胡乱地爬来爬去。这成何体统!
邹一灵却被车库里有了一群猫这个新闻事件搞得有些激动,她在她的朋友圈里带有炫耀式地发表她的惊喜,真是怪了,这几年啊,小动物们全爱往我们屋里赶,野斑鸠来做窝了,燕子来做窝了,蝙蝠也悄悄地溜进来,不是一只,而是两只,眼下,一只漂亮的猫,在车库的书堆里,生下了她的四个乖宝宝(我数了数,好像有四只哎)……她配了李大同拍的那张照片。
邹一灵情绪高昂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件事让她联想到了自己家的喜事。
儿子严格要结婚了,找了同事的女儿小丁。小夫妻俩在上海外资企业工作,双方情投意合,恩爱无比,一切都心想事成,也选好了黄道吉日成婚。作为父母的他们(包括亲家,因为同居一个小城,有了更多接触和交流的机会)一直都在精心准备着婚宴。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疫情来了。他俩被封在上海的家,而办婚宴却是要回老家的。他们是主角,要他们到场才能圆满,于是婚期一推再推。好事多磨,他们被卡住了,悬在了半空中。
对儿子迟到的婚礼的期盼,让邹一灵的神经末梢有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儿子儿媳那里晃动。这也难怪,都退休的人了,心思不在儿女身上,又会到哪里去呢?儿子他们被封控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上海家里,距小城70公里,被要求足不出户。怕他们抑郁,因而她变着法子寻找让他们高兴起来的事,今天谈美食,明天谈旅游,后天谈童年逸事……时间久了,私下里和严旻醉发牢骚,说接下去要没话可说了,那么长时间了,天天讲这些,我就是个教授,也会被掏空的。
严旻醉笑眯眯地说,那好,说完了物质文明,你就讲讲精神文明。
精神文明当然是你讲,你不是个作家嘛,你得发挥你的特长。邹一灵把球踢回给严旻醉。
严旻醉苦笑笑,不再言语。今天突然有了这一窝猫,话题顿时变得洋溢起来。邹一灵迫不及待地说,要么我在群里说说?得了吧,白天严格和小丁要居家办公,不要去打扰,还是老规矩,晚上吧。你不是发了朋友圈么,没有必要再在小群里强调,说不定他们早已看到了。他阻止了她的冲动。
那你说,怎么对付这窝猫?邹一灵的思维还停留在猫上。
他脱口而出,那还能怎么样?当然请它们搬走。
怎么搬?邹一灵不解。
严旻醉埋怨她浑沌地说,你呀,动动脑,你惊动了大猫,它感觉到了不安全,马上会转移的,它机灵着哩,才不会让它们在你的眼皮底下生活。
哦,这样最好了,省得我们操心。邹一灵如释重负。
晚上吃过饭,她照例率先在亲亲一家人的小群里喊,可以开会了吗?他们有个6人小群,经常开视频或音频会议。小丁发了个蹦蹦跳跳的表情出来,邹一灵忙不迭地说,开始了,开始了。于是就开会,憋不住地说了猫事,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到了婚宴,说到了生育。
严格和小丁都不是宠物爱好者,对于邹一灵带有抒情性质的语气并不以为然,所以关于猫的话题很快就被忽视,至于婚宴,他们表现出忧心,时间怕是来不及,城市还在静默中,没有办法出来,也没有办法回老家,因为对于老家来说,他们同样是不受欢迎的人,因为需要隔离,需要证明,需要种种手续……这个话题其实是老生常谈,他们在群里不知讨论过多少回了,不是他们可控的事情,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船到桥头自会直,严旻醉向来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原则是做不到的事,连想也不要去想,因为一想,就痛苦,而且会越想越痛苦。先前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要么罔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有一搭没一搭。说得一多,连严旻醉也烦了,你在他们面前就不要提婚宴了,婚宴有什么好讲的,能办了,马上办,不能办,那我们就顺延时间。
邹一灵白他一眼,你呀,老是轻描淡写,儿子的大事,你就掉以轻心?你什么时候操心过?你就是会一味地逃避!
眼看他们夫妻俩要吵架,李大同连忙出来做和事佬,我们不提婚宴了,婚宴我们顺其自然,我们谈谈这个猫吧,等哪天大猫把小猫都搬走了,我赶紧把窗玻璃装上,省得再有别的猫看中你们家车库这块风水宝地。
小丁抢嘴,爸啊,你赶紧,你放下电话就去装!
李大同乐了,李小丁啊,你又出来捣乱!
我不是捣乱,我是来帮忙的,帮你的大忙!小丁申辩道。
怎么帮我的大忙?李大同不解。
你不拍那个照片不就没事了?你不拍这照片,不发给严格妈妈,他们就不会对这窝猫感兴趣,你是肇事者。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邹一灵“噗哧”一声笑了,她喜欢儿媳的机灵。
李大同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嚅嗫道,当时没想到,就想到大猫和小猫挺可爱的,装了窗玻璃,它们就出不去了,车库里又没吃的,靠什么活下去,所以……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做得不错,表扬!小丁继续说,看你们高兴,我也忍不住给大猫和小猫取了名字,你们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么?
啊,你还给他们取名字?一直在旁静默的丁建兰跳将出来,快说说,快说说。
小丁还没开口说,先自笑了,猫妈妈叫封面,猫娃娃依次叫封一、封二、封三、封四……是四只小猫么?这不是随随便便取的,严格爸爸是个作家,经常写书,车库里不是有他和他好多朋友写的书么?一捆捆,一扎扎……猫娃娃又都出生在疫情封控期间,多应景啊……不姓封,没道理!
严旻醉一下挤进视频窗口区,好好好,李小丁,你这些名取得好,太有才了!我们的每一本书都有封面,也有封一、封二、封三、封四……
在视频聊天的6个人顿时乐翻了天,邹一灵说,先前我还和严旻醉说这可能是一只文艺猫,想不到李小丁心有灵犀一点通,都给它们取好了名。这不是一只聪明猫是什么?哈哈,连聪明的猫也喜欢到我们的家里来了……
视频会议结束,邹一灵对严旻醉约法三章,接下去几天,每天去车库看看那一窝猫,你最近不是在为那个长篇劳心伤神?说不定会给你灵感的,你儿媳都给它们取了人名,它就有了人味了!到时候,你多拍几个照片和视频,可以记录下封家的成长经历,对你来讲,说不定是不错的创作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