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河流

作者: 阿尼苏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流淌着一条河。这条河并非在想象中,而是真实存在的。我没有见过属于我的那条河,但我能感知到她的存在。我是一个相信梦境的人。很多次,我梦到从我耳边掠过水流的声音。尽管她很小声,但我断定那就是一条河的声音。她在召唤我,让我去寻找她。我梦里的场景经常与现实融为一体。参加每周一的公司全体员工大会时,我仿佛置身于一艘大船,窗外翻滚着巨浪,会议室左右摇摆。经理化身为船长,手执长刀,站在我们面前大声喊,家人们,我们只有在人生的河流里掀起巨浪,才能不枉此生。员工们化身为船员,大声回应,不枉此生。

全体员工大会结束后,我会信心满满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我所在的公司在小城后面圈起一千亩土地,种植了一种长相类似芨芨草的植物,秋天时从叶子里提炼出透明无味的液体,再投放市场。我在销售部,每天的任务就是推销产品。公司今年推出的主打产品叫“绿色奇迹”,一盒七瓶,一瓶像拇指那么大,据说每天服用一瓶,不仅可以预防各种癌症,还能有效抗衰老。在公司的大力宣传下,两百多万人口的小城,几乎一半的人都在长期购买我们公司的产品。我的工作基本足不出户,每天无非就是招待顾客、接电话、配货。我们每个员工都很珍惜这份工作,想进我们公司上班的人,可以绕小城一圈。

我在公司上班五年了。当初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底薪加提成,很多人来,很多人走,很多人又来,很多人又走。我之所以能留下来,多半是因为懒得改变现状。我是一个十分无聊的人,每天除了做必要的事以外,喜欢到小城大学操场上跑步、发呆、看书,而且这些事情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去做,少有同伴。即使极偶尔有个同伴,对方也会因为我异于常态的沉默或傻笑,不会再出现。我从小城大学毕业,大学期间没有交到女朋友,毕业后也没有。我的阿爸和额吉还在牧区看管一百多只羊,不愿意搬来跟我住在一起。公司开始盈利以后,我在小城买了个二手房,六十平方米,一室一厅。后来我把客厅改造成了书房,一排书架、一张书桌、一把靠椅和一台电脑。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突然想写点什么,不是日记那种,而是想写出承载我精神的某种文字。起初我写了几首诗,可是写诗总是要推敲文字,推敲的过程中,我常忘了要表达的东西。后来写随笔,这让我兴奋了一阵,但还是不能满足我的表达欲望,总是局限在某种特殊的圈套内,出不来。最后改成写小说,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我写的小说不是乔伊斯那种高级的意识流,尽管我咬着牙读过他那本《尤利西斯》,也不纠结读懂读不懂,但我对意识流产生了兴趣。我把乔伊斯、普鲁斯特、福克纳和伍尔夫的小说通通买下来,一有时间就翻看。我给自己写的文字起了一个特别的名称,思想流。

我的同事没有一个知道我在写小说,更没有人知道我写的是他们。他们每天重复着前一天的工作,他们似乎让时间停滞了,可总是会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比如,我们的销售部经理,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身材匀称,身体健壮,走路时臀部轻微跳动,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也会跟着抖动。每当他走过,几个女同事必定捂着嘴笑,低头窃窃私语。还比如,有个长相漂亮的女同事,她丈夫每天会来公司七次。早晚接送,上午来两次,中午来一次,下午来两次,而且会跟每个人打招呼。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老公是做什么工作的。类似的事情我都会写进小说里,但是他们在文字里都会变成另一个人。比如经理,他会变成某国王子,女同事变成王后,她的丈夫变成一个私家侦探。他们有时在同一个小说里出现,相互纠缠不清,有时各有各的故事。这一切都看我的心情而定。

有一天,经理突然把我叫到楼顶天台上,一改往日的笔挺,微俯下身,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共事五年了,我信得过你,你信得过我吗?我说,经理,信得过。他说,那好,老弟,你嫂子如果明天来公司问你话,你就说今晚我们在一起打麻将了。我说,经理,今晚我们要一起打麻将吗?经理说,不是真打,你这样说就行。我说,可我不会打麻将。他说,那你会什么?我说,会打扑克,而且只会四幺四。他说,行,那就说打了四幺四。我说,经理,那我们在哪里打的?他指着不远处的草原大厦说,就在那里。我说,哪个房间,和谁?经理说,和公司几个高管,在七零七,还有,你今天可以提前下班。

经理下去后,我一个人抽着经理留下的香烟,望着草原大厦发呆。这时,不知不觉旁边又来了个女同事。她柔声说,我们共事五个月了,我信得过你,你信得过我吗?我说,信得过。她说,那好,哥,如果明天我老公来公司问你话,你就说今晚我出差了。我说,你要去哪里?她说,去最近的一座城市,做推广。我说,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和谁去的?她沉思片刻说,和你不认识的公司高管去的,下午走的。我说,好。

女同事下去后,我继续待在天台上,但我的目光看的不是远方,而是楼后面的一条窄巷子。不一会儿,女同事开着一辆迷你车走了。又过了一会儿,经理开着一辆奥迪车走了。午后的巷子异常幽静,仿佛什么人也没有从里面走过。我抽完了所有的香烟,把烟盒捏成一团扔了下去。我本想听到烟盒撞在巷子里水泥地面上的声音,烟盒却中途被一股风带走,一直歪歪扭扭地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刚上班,经理的妻子和女同事的丈夫一起出现在我面前。他们满脸怒气地询问昨晚的情况。我对答如流。听完我无懈可击的回答,他们脸上的愤怒松弛下来,露出了十分温和的笑容。办公室里的几个同事正在假装埋头工作。我再次登上了天台。我还是很想听物体掉落在巷子里的声音。这次我把一张硬纸捏成团,正准备扔下去时,看见经理的妻子和女同事的丈夫一起从后门走了出来。他们的说话声比较大,像是要刻意给别人听到。可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们走出去很远,快要从巷子尽头转过去时,男人搂了一下女人的腰,女人轻轻捶了男人一拳。

我继续工作,正卖力地向顾客介绍“绿色奇迹”时,经理走过来说,我在天台等你。等我忙完上去后,经理精神抖擞地站在天台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草原大厦。这次,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他说,我们共事五年了,我信得过你,你信得过我吗?我说,信得过。他说,我们公司快要倒闭了,这事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卖的产品有问题。我说,我们公司的产品不是一切透明吗?他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昨晚我在草原大厦打麻将,不,打四幺四时,听公司高管说,有个有背景的客户正打算告我们。我说,您昨晚不是去……告我们什么?他说,告我们的产品没有任何作用。我说,那不可能啊,这些年,我们公司就是靠产品活下来的。他说,最近我们在研发部发现了一个间谍,现在“绿色奇迹”新出的问题与他有关。我说,那怎么办?他说,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说,什么?他说,听说这个人与你有过接触。我为了保护你,替你说了很多好话,但还是没有留住你。我说,不可能啊,研发部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他说,这个没办法了,公司就怕万一,不过,为了补偿你,公司多给你开一年的工资,够你生活一阵子。

我失落地从天台下来,路过那个女同事身边时,向她投去目光,希望能得到她的一丝安慰。可她故意把头转过去,跟另一个新来的同事热聊猫屎咖啡。我当天就被公司辞退了。这五年,除了简单的销售,我什么也不会。我是从那个幽静的巷子里走出来的,我希望能看到经理和他妻子,女同事和她丈夫,但我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一只流浪猫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这只黑色的猫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我走它就走,我停它就停。我把抱在胸前的纸箱里的东西全部倒进垃圾桶,然后蹲下身说,进来吧。黑猫跳进了我的纸箱,我抱着纸箱回了家。我家里依旧那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井然有序。我一时不知道该把这只猫安置在何处,它却自己走进了书桌下面的铁笼里。这个铁笼是原来房子的主人留下的,他说这个铁笼里养过一只黑猫,后来丢了。他要搬往另一座城市,这个铁笼没法带走,又舍不得扔,就让我自行处理。我没有扔,也没在里面放任何东西,每次打扫房子时,我会把它擦得锃亮。黑猫睡着了,我到楼下的超市买了猫粮。我不知道以前的主人为什么在铁笼里养猫。我把笼子的门拆下来扔了。

那段时间,我白天睡觉,黑猫安分地在家里晒太阳,夜里我写思想流小说,黑猫会坐在鞋柜旁等我开门,凌晨从外面挠门。它从来不叫,我把它抱到宠物医院看,医生说这是一只哑巴猫,但身体健康,只要定期来打疫苗就行。它凌晨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写作。它会跳到我的电脑屏幕前,看我写的文字,然后再跳下去睡觉。有时,白天我把它抱在腿上给它念我写的小说。为此,我买了一把躺椅,放在阳台上。在我的小说里,猫主人一直在虐待这只黑猫,起初黑猫用尖利的叫声反抗,后来它发现,它越叫就会被打得越惨,最后它一声不吭。黑猫没有听我的小说,它“呼哧呼哧”地睡在我腿上。我读着读着也会睡去。

这样的时间过久了,我感到恐惧和压抑,也越来越不能说话了,仿佛黑猫的症状传染给我了。我得改变我自己,不然就要被小城彻底遗弃了。我没日没夜地在网上看了无数个招聘信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有个黄昏,我破天荒地领着黑猫在外面散步。黑猫走到一根电线杆下坐着不动,我走过去一看,上面贴着一则招聘信息。一份不需要与人勾心斗角的工作,外卖员。只要本市户口,年龄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康,了解小城交通线路就行。我写作时过分用掉了脑细胞,我需要这样靠体力不靠脑力的工作。

于是,我穿着绿色工作服,骑着电动车在小城的街道上风里来雨里去。也是因为这个工作的原因,我见到了大学同学乌尼日,她也独居在小城。她从三十厘米的门缝里一眼认出了我。一股刺鼻的怪味迎面飘来,她大白天关着窗帘,屋子里很暗。她有些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如果你有时间,我们晚上八点在大学操场见。我点了一下头,她关了门。她在大学时是个坐在角落里不爱说话的女生。我几乎跟她零交流。晚上八点,我们如约见面,她穿了一套灰色运动服,看起来比白天精神多了。我们边绕着操场走边聊天。她说,这么说来,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五年,却不知道彼此。我说,这也不奇怪,公司规模大,员工之间也几乎没有交流。你在哪个部门?她说,我在研发部,不过最近跟你一样,也被公司踢出来了。我之前没有告诉她出来的原因,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猛然一惊。可是她说,最近研发部好几个人被裁掉了,连我这样最基层的人都没能幸免。

五年没见,乌尼日开朗了很多,这让我很是意外。但一谈到公司具体情况,我们都不愿意多说。我突然想到黑猫还在等我给它开门,就约了乌尼日第二天晚上八点再见,然后匆忙离开了。回到家我发现,黑猫不见了。整个晚上我充满了焦虑,什么也干不下去。直到凌晨三点多,黑猫从半开的窗户跳了进来。我住在三楼,阳台窗户下面有二楼住户私自延展的保暖棚。黑猫肯定是先跳到二楼棚盖上,再跳到一楼住户的酱缸上,最后跳到地面。它上来的时候,肯定比下去时多费了一番力气。既然它能自由出入,我便少了一分担心。第二天晚上见乌尼日后,我很晚才回家。我们一圈一圈地绕着操场走,走得浑身是汗,有时走上两三圈也不说一句话。我们还是没有谈论公司的情况。为了避免冷场,我给她讲了很多关于黑猫的事情,她觉得很有意思,想见见黑猫。

乌尼日来到我的住处,黑猫出门了,还没回来。乌尼日对改造成书架的客厅并没有好奇,好像这是很自然的设计。她说,你好像在写东西。我说,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说,女人的直觉,不对,是我的直觉。我说,你的直觉?她说,是的,我的直觉,我最近有种特别准的直觉,这个直觉有时突然到来,比如刚才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这个男人在写小说。我感到恐惧,但看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后,又觉得这没什么。谁都会有奇怪的感觉,这个奇怪的感觉有时会对事物做出特别准确的判断。我说,我在写思想流小说。她在嘴里重复了几遍思想流这三个字,然后说,真有意思,就像一条河流。我正要回应她的话时,黑猫从窗户跳了进来。黑猫走到她面前,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叫声,喵。她把黑猫抱起来轻轻摩挲。我说了黑猫从来不叫的情况。她说,现在好了。

因为我工作的原因,只能晚上见乌尼日,我们通常是在大学操场,偶尔会到家里。她看着客厅空荡荡的墙壁说,你不嫌弃的话,改天我给你画一幅画,就挂在这里。我说,求之不得。几天后,她确实给我送来了一幅细长的油画。画面上是一片美丽的大草原,中间流淌着一条蓝色的河流。从绘画的角度看,不算专业水准,但有职业画家缺少的稚气。为了装饰这面墙,我曾去过文化商城,那里有很多价格不一的字画,我没有遇到喜欢的,就这样一直闲置着白墙。乌尼日填补了我的空白。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她说,我一个人生活,总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打发,就像你写小说一样,我选择了画画。我说,我们不一样,学习画画得拜师父。她说,我是自学的。我说,你是天才。她说,既然我给你画了,那你能不能也把小说给我看看?

乌尼日拿走我几十万字的无题长篇小说后,一周没有跟我联系。我以为她读完那些文字,觉得我胡言乱语,精神不正常,然后不想再联系我了。可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带着黑猫去她家里做客。黑猫特别乖地跟着我。乌尼日家比我家宽敞,多一个卧室,那是她的画室,里面有浓烈的怪味,画室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大画布,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她说,我最近正在创作大画。我说,什么画?她说,蓝色河流,就是送给你的那幅画的升级版。我说,为什么?她说,给你的那幅画里缺了点东西,以前不知道缺了什么,自从读完你的小说,我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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