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事
作者: 阿微木依萝我要是知道这个电话接下来会让我忙好几天,头一天晚上就不会把手机充满电,或者干脆继续睡大觉。我的心情本身就很烦躁,根本不愿意操心别的事情;可要是不接这个电话,又会闲得无聊,在出租房的四面墙壁下走来走去。这是周六,和以往任何时候差不多的身无分文的周六;每到这个日子,我就无事可干,无处可去,简直可用“穷途末路”来形容。晚睡晚起是我用来对付这种无聊时刻的办法。我都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好一点儿。我指的不是物质上的好。如果仅仅物质就能给我带来欢乐,那么我也可以像别人那样付出,但是,显然,我并不想跟别的女孩子一样,加班复加班,日日加班,月月加班,年年加班,把我这一点儿自认为精妙的青春年华全部抛在了加班加点上,然后换取一些根本与我的付出不太相等的报酬,茫然地在大街上三下五除二就挥霍一空;以我的花钱能力,以及我所观察到的别的姑娘的花钱能力,我可以肯定,我很快就能挥霍掉,就像她们也总是很快又变穷了。
我不是给自己的懒散和不上进寻找借口,我对那些没完没了的穷忙已经产生了荒芜感,使我没有太多信心也像别人一样应付生活,忙得晕晕乎乎,挥霍得也晕晕乎乎。
我总是换工作,需要在不同的环境里寻找到使我内心不那么荒芜的感觉,我以为这个方法会很奏效,可其实,在各种各样的工作环境里,我更加茫然了,像一条漂泊在陆地上的鱼,我时常觉得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是鱼类的泡泡,那么无端端地,在空气中无聊地、软弱地炸掉,并且只有我能感受到那些炸掉的东西。
频繁地更换工作,也就意味着我不停地在失业,口袋里的“粮食”就更没有保障了,而这一切“变故”却又是我自己造成的,我都没有资格埋怨别人,更没有脸面向任何人求助,别人也不会同情这样一个我,那些我曾经要好或者关系不是特别好的同事,往往会在了解我的“习性”之后渐渐与我疏远。我也就没有什么朋友了。可我还是不会吸取教训,仍然在某个工厂的流水线或者某个小作坊里干不满两个月又辞职了,继续在大街上寻找下一份工作。我固执,也顽强,也可以说太任性而不计后果,从未考虑会不会将自己饿死。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也的确拥有几分好运,总是在兜里不剩几毛钱的时候,恰好就让我找到了下一个工作。
需要养活自己,这是必须的,坏就坏在我仿佛只需要养活自己,内心真正的对理想生活的情景和追求并不显现,这便是我感到抑郁的原因。我有时候想以贫穷的力量去当一个大善人,比方说,我纯粹地去流浪,帮别人干活不求报酬只求一顿饭,可我又做不到,一是我没有很好的体力,体格小而腿短;二是性别以及年轻的身体不允许我成为一个女流浪者,很可能会遭遇坏人的毒手,或者,生病饿死在某个天桥下的黑洞里。我最好还是拥有一份工作才稳妥。当个纯粹的流浪者起码在这个时候并不恰当。我可以在六十岁的时候去流浪,一个老人除了死亡能威胁,别的事对她也没有妨碍了。眼下,我显然还得安顿自己,有时候为了寻到一份好工作,或者仅仅是我不想亲自去寻找这份工作,我就会开口请人帮忙,在我那些过去的好心同事的帮助下,我还是能找到比过去稍微好一点的工作。所谓的好一点,是针对工钱来讲,至于职务,永远是出卖力气,在工厂的生产车间里,我会被安排在适合小学毕业生从事的工种里面,而在那样的岗位上,大多数工人的年龄已经超出我很大一截,我跟她们一帮“老人家”混在一起,就时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老了。我没有别的出路,就像她们也这么大的岁数还守在这个岗位上。她们早已认命了,她们对我这个时刻感到颓丧的年轻姑娘抱着一种既是同情也是嘲讽的微笑,“你早晚是要对生活投降的,早投降早快乐呀。”就是这种意思。
我不投降。不能。我时刻准备好了更换工作。
但我也知道,很多人是茫然地、荒芜地、但在他们想来是稳定而完美地活完了一生。
我也许真是特别爱折腾,就像他们说的,就是不好好过日子。
可我看见过水里的鱼,它们在水面上时可没有享受静止呢,它们喜欢游到水的那一边,有时候还跳出水面,把水面砸出一个坑。我也喜欢这样,我喜欢跳几跳,也砸一个坑。如果我这样干的话,是不是就感到一切圆满了?就好比工厂里的姑娘总是会问:自由和丰沃的生活在哪儿呀?我是不是也可以在砸出一个坑之后感到满意,觉得自己找到了自由和丰沃的生活,我就不知道了。人生的烦恼是没有止境的,愿望也没有止境。我还没有活到一定的年岁,可以跟任何人坐下来探讨生活,可就目前而言,我不会对眼前的一切妥协。哪怕我会因此而烦恼不断。
我要是上了大学会不会好一点?这就不知道了。也许更不快活也说不定。现在这样以小学毕业生的身份在社会上闯荡,可能更好一点,起码能够说走就走,任意更换工作,将所有人的“好意”置之不理,并且用“学历太低对工作不满意”作为借口,就一直能光明正大地在各种工作环境里变来变去。对内心并不安定的我来说,最好有个职业能够令我长期喜欢。当然没有啦,不然怎会一直换来换去。那些好心的同事相当了解我,她们有多关心,也就有多担心,往往在我引起她们的同情那会儿,会很乐意帮我介绍工作,唯一的要求便是我能在她们所介绍的那个岗位上至少干满一个月。我也总是能坚持一个月,但不是一直坚持,拿了工钱的第二天我就“失踪了”,懒得递交辞呈,是的,很多时候,我并没有真正跟工厂辞职。直接不去上班,是我最愿意干的事儿,每当我这么干的时候,觉得终于好像是把那些糟糕的事儿给报复了。我一点儿也不温顺,哪怕性格挺安静,看上去也很文弱,却根本不能像别的女生那样温柔和气,面对一些糟糕的工作,看在钱的分儿上,她们就温柔地忍受了。我不能忍,被无数粗暴的工种和它配备的规章制度打磨和揉捏之后,我很容易就发怒,不可能是个软软的面团。
我所了解到的是,工钱好的岗位有时往往最无聊也最榨取人的时间,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你只有眼睛和手和屁股还存在,你的思想都是不存在的,你的眼睛看着你的手在流水线上不停地跟那些玩意儿搏斗,没完没完了的小零件儿们从输送带上流水一样下来,你慢它快,你快它更快,你都没有时间考虑别的,只能像机器一样,恨不得自己是变形金刚而能赶上它的速度;而你的屁股就更麻烦了,凄惨地“黏”在凳子上一整天,它只有想要方便的时候才能从凳子上“撕”开,由于贴在凳子的时间过久,它都坐扁了。我就是难以接受这样的活,简直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从小到大,也没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简直可以称为“蛮横”的活计,它们简直像暴雨一样向人砸来。我觉得就是忙到死,并且把整个生命里的时间和所能发挥的劳动速度全部填进去,也在这条流水线上讨不着半点儿胜利的味道。我们这些坐在流水线两边的女工,戴着蓝布帽子,低着头,像是一朵一朵的蘑菇或者一个一个露在水面的脑袋,只见两手在流水线的输送带上抓来抓去,就像要溺死了,永远都上不了岸的样子。每当我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只是扭头打个哈欠,就会受到同事们的冷眼,她们知道我又要耍赖了,嫌我速度已经很慢了,却还有脸偷懒。小组长始终站在我的身后,她知道在这条流水线上,只有我不喜欢配合她的工作,我总是要求她把输送带放慢一点,因为人非机器,就像人非草木,这样的速度只会透支我们每一个人的精力,我们下班的时候几乎要爬着回去。我告诉她这种超强体力活根本不是人干的,她就瞪我,就问我进厂是为了享受还是挣钱,如果是挣钱就闭嘴。我就只好闭嘴了。同事们并不希望我的要求被小组长采纳,她们需要钱,比起能挣到钱,人的精力或者劳动的公平与否根本就是小事一桩。我只能在心里想象,如果能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就好了,就不用将生命中所有的时间都奉献在令我厌倦的岗位上,而且反过来说,如果我喜欢那份儿工作,我倒是愿意把时间奉献,并且从中感受到快活;如果这样一份值得付出的工作来到眼前,就算它也同样需要长久地将我的屁股“黏”在凳子上,那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很愿意把屁股奉献出去。
我在茫然之中清楚地感受到内心的一个需求:除了养活身体,还需要一些别的乐趣,让我的精神整个饱满起来的乐趣。
可显然,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追求别的乐子,工作也总是一个不如一个,越换越让人沮丧。没有任何一项工作符合我的需求,就像我成为人类,也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工作,就更不会为了我而“量身打造”。每天一睁开眼睛,我就出现在了生产车间的岗位上,运气过于烂的话,我会遇到一个特别繁忙、所有人必须通宵加班的日子,月亮下山了才得以回到出租房,而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月光的人。不愿意加班,但规定了必须加班的时候我就很难脱身,只能留在岗位上,只有稍微松闲了才可以走。而每当这些个日子,好不容易摆脱出来的日子,却让我更感到虚无,回到出租房除了睡觉和吃饭,便瞪着眼睛数墙壁上的火砖。我不知道这个活法对不对,反正,闲是闲下来了,不管用多少理由,总能想到办法为自己请假;无聊也确实挺无聊的,突然给出一些自由,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跟个真的傻透了的人一样,在房间里转圈圈。到了月底,别的姑娘的工资确实都比我高很多,就连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人家”的工资都能轻轻松松超过我,这也确实让我在瞟向她们工资条的一瞬间小小地羡慕了一下,可是接下来就平静了,接下来简直平静得可悲,我会转而冷酷地在内心说道:哼,不出半个月她们又穷了。
当然啦,她们只是一个月当中穷半个月,而我则是那个一直都很穷的人。我会提前把自己的工资预支出来买酒喝,我不喜欢聚会,喜欢独来独往,吃独食,喝独酒,只要到了周末,我就在出租房里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就是喝醉了睡着的。我都不能告诉父母,我是这么在外面谋生的,当初跟他们夸下海口,不闯出个样子就不回家。我要是让他们看到我所闯荡的样子,他们一定会痛骂一顿,既然不愿意吃苦挣钱,干嘛还要在外面流浪;假如我是那么“淡泊名利”,为什么还要出来闯荡,在家里种红薯也挺好的呀。
昨天晚上我就拿定了主意,打算晚睡晚起,如果不是被电话吵醒,我这会儿应该还在做梦呢。
她挺悲伤,都快要哭出来,我听那气息,应该早就哭过了。她住在我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小镇上。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见过面。她是我从前要好的同事,也跟我一样,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来自遥远的西南方,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说普通话的时候尤其注意咬字发音,这样做的目的只为了减少被那些喜欢猜测别人身份的中老年妇女的闲话。在我们所从事过的工厂里面,女人们因为工作忙碌,就格外需要一些乐子,一边像机器一样干活,一边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们喜欢研究来自四面八方的姑娘的身份,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会格外被“照顾”。当终于知道我们来自西南方最贫困的高原区域,从那之后,她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所破房子,冷嘲热讽的能力跟她们对付流水线的速度一样高明,你几乎只能抵挡,毫无还手之力;有时你甚至要过好一会儿才知道刚刚又被她们的言语戏耍了——“青春不等人啊!”她们总是伴着这样的感叹。抵不住流言的我和这位同事就是在被拆穿身份的半个月后辞职了。
现在她一个人在那个小镇上,工作好像也挺不顺。
“你那边工资怎么样呢?”她开口就问我,这是我们这些喜欢“打游击”的工人互相爱问的话。如果谁那边工钱高一些,随时都可以换到对方厂里,有时候甚至都不在乎自己所在的地方愿不愿意放人,小作坊的老板有时候根本不愿意把我们干了许久的工钱结算出来。为了换工作方便,我们最喜欢在私人开设的小作坊里干活。
听她的口气,她又想换地方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还打算干几天就消失呢。
“雅晴,”我说,“你怎么了?”
我每次都会在说话之前喊一声,我喜欢她的名字,她的父母肯定比我的父母上学多,挺会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我不喜欢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我一共给自己取了至少十个名字了,几乎到了一个新的城市我就换一个新的名字,有时候我那些同事因为来见我而相遇到一起,呼唤我的名号都是不同的,她们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哪怕不说出口我也知道,她们挺不高兴。但是随后她们又会高兴起来,只要我请她们吃一顿好的,告诉她们我有那么多名字的原因,就总会在第一时间爆笑并且原谅我。现在我的名字叫“颖”,以前叫“玲”“云”“双”……还有什么我忘了的。现在使用的这个名字勉强被我喜欢,这个字有“脱颖而出”的意思,我迫切地需要这么一个字面的意思来支撑目前的生活。我需要脱颖而出,至于什么样的生活符合这样的意义,我不细想。
我都还没有睡醒呢,问完她“怎么了”之后,险些睡过去。
她说:
“就在上个月的上个月,我还跟他说话呢,可是三天前他就死了。他的朋友跟我打来电话,说他死了。
“你不问我他怎么死的?”
我摇头。这不是多此一问嘛。
“你要是知道他怎么死的,就会和我一样悲伤又愤怒了。我现在都搞不清自己该生气还是该怎么办,我都没有办法再从他口中质问到答案。他和一个姑娘死在一起呢——一个姑娘!他们居然搂在一起死的。他和她一起自杀了。那个朋友说,他喜欢那个姑娘喜欢得要死,那个姑娘也爱他爱得要死,可是家里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结合。他们就在一个晚上一起喝药死了。你听起来气不气人?我真是要气死了。他上个月的上个月还说喜欢我,我们聊得彼此挺开心,他还说,今年回家,他会第一时间到车站来接我,还要跟我一起到我家里做客。我也真的高兴得要死,因为,我其实老早就喜欢他了。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嘛?你应该猜到了呀,他就是我上回给你说起过的,我在老家的时候喜欢的一个男生。不是我在这儿谈的男生,好吧,我确实谈了许多恋爱,没有一段成功的,所以你不要问我具体有多少段感情,说这些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反正最喜欢的人,就是老家那个死掉的蠢货。我现在心里就是这么称呼他的,蠢货,蠢透了。他怎么能不说一声就去死了。他住在我们的小镇上,家里挺有钱,就因为这个缘故,哪怕我跟他从小就认识、就是朋友,却一直都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思。我是个穷人家的姑娘,住在高山上,性格粗糙,觉得我根本不可能是个细腻的性子,我哪里能配得上这样的男生。我挺自卑的。只不过一直将他看成这辈子已经没办法靠近的心上人了。可是上个月的上个月,他居然明明白白地跟我说:‘雅晴,我喜欢你。’这句话直接导致我那天晚上高兴得没有睡着。你一定很嫌弃我这种不会隐藏感情的人。你要是像我一样,喜欢一个男生那么久,你就一定会跟我一样不能隐藏。你在听我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