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巷水深几米
作者: 莫飞(一)
周佳惠来派出所报案。
她一个人来的,穿着淡蓝色亚麻的无领衬衣,宽松的黑色七分裤,脚上是一双平跟凉鞋。
她的脸较一年前往下垮塌了不少,以前的圆眼睛变成了三角眼。圆弧形的法令纹让下巴和嘴的部分凸出来,看上去像受尽委屈又无可奈何。
我想,人在遭受巨大的变故和痛苦后,外貌是不可能不发生改变的。
我把她带到办公室,递给她一杯凉水。
她低着头,目光瑟缩在一平方米内。脚上塑料材质的鱼嘴鞋,鞋帮透明的部分已经变黄,三根脚趾从鱼嘴里毫无血色地挤出来。
她就是穿着这样一双鞋,走了六公里来报案?我想象不出,她还能有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可以乘坐。
其实也不能叫报案,她只是来找我,想跟我说个事情。瘦削的臀部局促不安地挨着沙发边缘,她明明挺直腰背,可总让人觉得她绞拧着身体。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找不到别的人去说这件事情。
“有个女人跟踪我们。”周佳惠说话的口气小心谨慎,仿佛跟踪的人此刻正在这个办公室之外偷窥着她。“有几次我跟佳晨做完康复治疗后,她就一直跟着我们。”
这倒奇怪,会有什么人跟踪他们姐弟?
“你怎么确定她是在跟踪你们?”我知道周佳惠不可能撒谎,但人在经历过极端事件后难免会变得神经质,甚至会出现幻觉。
“前几次,我以为她只是和我们同一个方向,后来发现不对,我只要停下脚步,她就会停下来。”周佳惠喉咙紧了一下,声音变得紧张起来,“我借着调整佳晨的轮椅,停下来几次试探,绝对没有错,她就是跟踪我们。”
她目光里含着点期待。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人总是担心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
“你看清她的样子了吗?”我问。
“没有,她戴着粉红色的鸭舌帽,黑色的口罩,喜欢穿卫衣。”周佳惠显然观察仔细。
“那她有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我琢磨着姐弟俩在这个城市几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会有什么被人惦记?
周佳惠垂下脑袋摇摇头,她认真咬着杯口,密密匝匝的一圈,像正在缝合的机器。
突然她想到什么,抬起头说:“她靠得比较近的几次,我看到这个人的衣服或者裤子上都会有破洞,我知道许多人喜欢穿破洞衣服,但这些破的地方看上去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我也很好奇。
周佳惠摇摇头,突然一脸惊恐地问:“蔡警官,你说这个人会不会是精神病患者,深更半夜往我家点一把火?”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周佳惠生命的行程中出现了断崖,埋在深渊中的痛苦和恐惧虽然被时间灭除了明火,但处于阴燃状态,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又成了滔天之火。
一年多前,她家发生那件惨事后,的确有些无聊的人,假装无意路过他们家,看看他们家大门的朝向,窗子的样式,以及姐弟俩的长相,想从这些细节上佐证一下,她家发生的那件事的根源性在哪里,好增加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佳惠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放进角落的垃圾筒。她反复跟我说,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心里总是发慌。
我说我能理解,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去做。
她又说了一遍,对自己冒冒失失地来找我感到抱歉,身边没有朋友,遇到个事不知道找谁商量。
我让她放宽心,并保证,我一定会把跟踪的人找出来。
(二)
目标出现。
刚开始我并不确定,看背影,这个女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穿着灰色运动套装,戴着顶粉红色的鸭舌帽,耳朵塞着白色耳麦,像城市跑步爱好者。
康复中心距周佳惠的住处只有两公里。姐弟俩出了医院,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在绿灯通行时到达了对面。疑似的目标没有紧跟着过红绿灯,而是停在路口。
人行道上,老头的三轮车装着一座山似的纸板,用瘦骨嶙峋的腿蹬动车子,浑然不觉身后驮着的“高山”即将倾倒。有预感的行人纷纷避而远之。果不其然,“山体”崩塌,纸板滑落。行人像猫一样跳跃,灵活地避开这些庞大的“暗器”。
我的跟踪目标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捡起散落在地的纸板,她手脚麻利,甚至帮老头捆扎起来。不断起立弯腰的动作,让我有足够时间看到她运动服上的漏洞,是一条条口子,应该是锋利的器具造成的。
周佳惠推着弟弟逐渐远去,而她似乎并不着急,手里的动作依然有条不紊。但是,现在我可以确定,她就是跟踪者。
我把这次行动的目标称为:粉红帽子。
周佳惠推着轮椅上桥。这是他们回家路上最高的一个长坡,有点陡,好几个骑自行车的嫌上坡费劲,下来推着走。
周佳晨身高有一米八,手长脚长。没出事之前他是个开朗爱运动的小伙,还是篮球健将。篮球爱好者和我们公安部门打过一场友谊赛,就在派出所篮球场打的比赛,我当裁判。他挥汗如雨地朝我跑来,喊我蔡哥,买雪糕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吃,他问我哈密瓜口味怎么样?话音还没落地,他就伸过头,在我的雪糕上咬上一口。
他现在虽然瘦,但身高摆在那里,周佳惠需要技巧和力量才能推上陡坡。她个子又小,像西西弗斯在推动巨石。
粉红帽子和周佳惠之间缩短成十几步的距离,她站定在那里,似乎在看周佳惠如何发力。当对方用力的时候,粉红帽子的手紧紧地攥紧。由于距离的关系,我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攥得指节发白,但能肯定她非常用力。怎么说呢,仿佛她在用她的意念推动轮椅。
周佳惠推着轮椅拐进了巷子。
深水巷在整个城市的低洼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两层老房子。旁边高楼不断耸立,这块区域就不断低矮下去。梅雨季,或者来台风的日子,就好像全世界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窄窄的路成了湍急的河流。电视新闻最爱到这里取景,城市以外的同胞总以为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要打电话来问问,家里的床有没有被冲走?
深水巷房子的外壁都留着被水淹过的痕迹,块状的青苔在太阳烘烤下失去水分,变色,缓慢地成为墙体一部分。所以,灰暗色便是这条巷子的底色,如今住在这条巷子里,大多数是老人。
粉红帽子站在巷口,她有些迟疑,仿佛在下什么决定。仙人掌从二楼的窗台倒挂下来,顶端开着黄色的花,像一条蛇吐着信子。她仿佛意识到头顶的危险,抬头的一刹那几乎用跳跃的姿势跳开了半米远。她看清墙上倒挂的仙人掌并不存在危险,身体依然紧贴着对面的墙壁。
我两年前认识的周佳惠。
她以前在本地最大的一家超市任职,跟我对接安全演练时认识的。演练过程中,我累得够呛,稍有喘息的机会,就借墙靠会儿,缓解一下静脉曲张的腿。
周佳惠在人群中默默地递给我一把折叠椅子。
她的善解人意给我留下印象,特别是娃娃脸上一双圆眼睛,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这是个备受父母疼爱的姑娘。后来,我们派出所民警在巡逻中抓住了盗窃超市的两个小偷。超市做了锦旗,她负责送来。一来二去,我跟她也认识了。她说起弟弟周佳晨是篮球爱好者,想跟公安民警打一场球赛,我便义不容辞地帮她去联系。
第三次见她,便是发生那起可怕事故之后。
行驶的公交车司机突发心梗,车子瞬间失去控制,一头撞进了临街的火锅店,引发火灾。我赶到现场时,消防队已经把火全部扑灭,公交车烧成黑漆漆的铁架,十多个烧伤或者跳车时摔伤的乘客被抬上救护车。车厢里还有两具尸体,初步判定是因为吸入过量的烟气导致昏迷,所以无法跳窗逃脱。
我后来才知道,死去的正是周佳慧的父母,周佳晨受了重伤。
我在医院见到周佳惠,她像个木偶般站在浑身插了许多管子的周佳晨病床前。她用了好久才认出我,张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就从圆眼睛里滚出来。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哭泣,无声地,泪珠就像透明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医院冰凉的椅子上,她跟我说,以前看电影,葛优演的一个角色,在日本一个教堂里忏悔。忏悔得太多了,牧师受不了,求着他,这教堂太小了,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忏悔。
“当时只是当喜剧看,不停地笑,现在我如果要忏悔,怕是城里的教堂也装不下。”她落着泪。
父母坐公交车出行的原因是因为她。前一个晚上,她和家里人吵架,摔门而走,妈妈追出来,在门口摔倒。大概脚踝和膝盖都受了伤,她在生气,只是看着爸爸和弟弟把妈妈扶起,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喜欢一个男人,有妇之夫,可她不管,就想跟他在一起,男人答应跟她结婚。于是两个人商量都辞职,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生活。
后来的事,是邻居老李告诉她的。父母虽然难过,但更怕她在外面受苦,于是拿出20万,打算给她,这是他们所有的积蓄。因为她不肯接父母电话,父母没办法,就带着周佳晨去找她,也算告个别。于是三个人坐公交车去她的临时住处。可哪想到,这不是送钱,是送命,是永别。
“如果不是我,这一切不会发生。”周佳惠的圆眼睛里有片巨大的无法跳出去的深渊。
我当过交警,见过太多的人在出了交通事故后,捶胸顿足,说自己不快那秒就好了,要不然就是那天不出门就能万事大吉。我也抓过年轻的小偷,他痛哭流涕,说如果父母不离婚,他就不可能走上犯罪道路。人总盲目相信自己的意志是自由的,从而产生幻觉,其实,所有的事情完全是各种各样的永恒不灭的宇宙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想防止也防止不了,想避免也避免不了。
我这个警察说这些缘起与因果只是想给周佳惠一些安慰,她依然善解人意,点点头,说自己会调节好。
周佳晨自出事后,再也没开过口。他受伤的不是说话的器官,而是腰椎,医生断言只要坚持康复治疗,站起来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但是他并不配合。
周佳晨出院后,我来深水巷看过他们姐弟。
老房子的一楼开理发店,以前是周佳惠父亲的店,光顾的是些老主顾。她从小看父亲给人理发,马马虎虎学了几手,现在有客人上门,她也会帮他们理发,把这生意当成了传统在继承。
一个胖老头躺在理发椅上睡觉,打着口哨似的呼噜。周佳惠轻轻地跟我解释:这就是隔壁邻居老李,独居,把理发室的椅子当成了自己的第二张床。
理发室和厨房间只用布帘隔开,没有窗户,大白天里也只能开着灯。周佳晨坐在八仙桌旁的轮椅中,他不跟我打招呼,连头也没有抬,整个身体陷在轮椅里,像一条失去水分软沓沓阴沉沉的茄子。
“佳晨,蔡警官来看你。”周佳惠对他说。
他没有抬头,移动轮椅,转回卧室去。
“最难过的不是我,是他。”周佳惠眼睛注视着她弟弟离开后留下寂静阴暗的那个空间。
“还是不愿意讲话?”我压低声音。
周佳惠点点头,眼眶迅速红了。
周佳晨出事之后就不再跟周佳惠有半句交流,发展到后来不论碰到谁都不讲话。看过几个心理医生,但他的嘴就像涂了强力胶。他去康复医院接受治疗,大多数人把他当成了真哑巴。
“他这是恨我,我受的这些,都是活该,可他怎么办?”周佳惠黯然地说。
我们没聊上几句,屋里就发出砸东西的声音。周佳惠急忙跑进去,又满脸愧色地跑出来。周佳晨小便拉在身上了,她得马上给他清理。我觉得留在那里,她可能更为难,便匆匆告辞了。
我告诉她,如果遇到什么事,就来派出所找我。
周佳惠打开了理发店的玻璃门,从屋里拿出一块木板,铺在两阶台阶上,推着周佳晨进去,然后再走出来把木板收进去。
我确信,刚刚周佳惠弯腰拿起木板时朝巷口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几乎不敢落在粉红帽子身上。粉红帽子依然贴紧着墙壁,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法推测出,她的目光是不是粘连在周佳惠身上。
粉红帽子确定周佳惠短时间内不会再走出玻璃门,慢慢地往深水巷探出脚步,仿佛是要去海里游泳正在试探水的深浅。
周佳惠家的房子紧挨着老李家房子。他家二楼的阳台明显是后期加盖出来的,几乎遮蔽了半个巷子空间。这种老房子改造阳台的危险性我见识过,有人炒个菜转身要去收衣服的时候发现,阳台已经掉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