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呼吸(三题)

作者: 姬中宪

身份证掉了

“身份证掉了怎么办?”这是我上初中时听到的人生中第一个脑筋急转弯,答案是:拾起来。我在路边排队,队伍前面不断传来消息,一会儿说扫码,一会儿说扫身份证,一会儿又都推翻,我原本就两手拿满了东西,又不断从兜里掏手机掏身份证,终于忙中出错,身份证掉了。

我一回到车上就找身份证,准备把它塞回钱包。钱包里放照片的那一档,因为没有女人或孩子的照片可放,我一直用来放身份证,每次用完身份证总是第一时间放回这里。但是这一次,身份证不见了。我翻遍所有口袋,把所有物件摊在副驾座椅上,一样一样地找。真的不见了。

我看了座位底下,手套箱,车门上的储物格,还下了车,跪在地上看了车底。我甚至检查了我的袜子。

我沿着来时路回去,一路低头看地。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问每一个人:“有没有看到一张身份证?”同时知道希望不大,如果真是在排队时掉的,那最有可能捡到的是排在我身后的人,而排在我身后的人,现在早就离开了——从我走回车内,发现身份证掉了,四处翻找,再走回来,这段时间里,足够身后的人离开了。

回想刚才紧挨在我身后的那个小个子,戴一顶大红色帽子,衣服上沾着涂料,眉眼紧皱,好像正忍受刺目的阳光。他应该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排队时他一直用方言紧张地问我,如何网上申报,如何扫码,要不要交钱,他明天跟车去杭州余杭区,余杭那边认不认……我尽量回答。我想,以我俩这段问答的交情,以及那人纯朴的口音、卑微的眼神,如果真被他捡到,应该会还给我。

如今,人们的身份都写在身上,一望可知,排队基本相当于一场身份大展。因为无聊,我排队时常常研究前后左右的身份,心里暗暗打赌,“我赌这个人是前台,号称科技公司那种……”“我赌这个人是司机,给机关老领导开车那种……”可惜并没有答案揭晓的那一刻。

或者是排在再后面那个姑娘?个子更矮,穿了“恨天高”也不够高,脸上时刻保持着被大人物质问时的表情,好像她这些年一直疲于应答。我赌她二本,未落户,郊区群租,频繁跳槽,老板奇葩,男友在老家,她今天在上海,保不齐下个月也就回了老家……如果是她捡到,会还给我吗?

再后面是个瘦高男孩,戴了黑色渔夫帽和大墨镜,所以我基本没看到他的脸,只能根据穿着打扮揣测:他好像很热,别人穿薄羽绒服,他短袖短裤,还是白色的——如今,不同身份的人连气温都没办法共享了,我的感觉:人越穷越怕冷——白T恤上印着GOODBOY,裸露的右腿肚子上纹着一头鹿,鹿角尖锐,远看以为他的静脉曲张已经严重到要截肢的程度……如果是他捡到呢?

不过,等我回来时,这几个人早就离开了,并没有一个人手持身份证等我。

又或者,身份证掉时一角着地,弹了一下,弹到了远处?队伍走的是蛇形通道,人挤人,如果真弹到远处,那捡到者的范围可就更广了。

然而我一一问过去,没有人回答捡到。

我又问了现场的保安和志愿者,他们一律摇头。有人建议问问窗口工作人员,我觉得应该没用,但还是去问了。果然,工作人员说:“没看到,我们不负责收证件的。”我说:“那有没有人捡到了交给你们?”工作人员说:“忙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我赶紧道歉、道谢,离开窗口。

我四处转了几圈,看地面,看排队者的眼睛,争取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简短的对视,以便获得一点线索。然而多数人躲着我,早早向我关闭了答案。

我回到车上,一遍遍复盘刚才的过程。在蛇形通道的最后一个转弯处,身份证还在我手里,记得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埋头研究身份证上的纹理,试图找到一些规律,然后工作人员过来扫描,然后我回了几条消息,刷了几个短视频,还对着墙上贴的注意事项拍了一张照片,拍照时身份证还夹在我右手食指和中指间,我还记得那个角度和触感……然后就没了,我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

这是我拥有身份证的这几十年里第一次把它弄丢。

莫名想起多年前我去青海支教,有一天中午四处溜达,来到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地方,经过一辆大车,车厢上突然有人唤我:喂,兄弟,接一下行吗?我抬头,头顶赫然悬着一个黑亮的大包裹,像一颗陨石——原来是两个汉子正在卸货,一个在上面搬,一个在下面接,车上人将那大黑包裹搬起来,车下人刚好被什么事给绊了一下,没有及时赶到,大黑包裹悬置在半空,而我正好走过。虽然觉得太过荒唐,我还是举起双手,以半是遵从半是自保的心态接下那包裹,递给另一个人。包裹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重,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像一团黑色棉花。我轻松完成了任务。

现在,我以接下那团大黑包裹的心态接下“身份证掉了”这一事实。

我想到之前郑州的一则新闻:有人用捡到的身份证贷了11笔款……

我赶紧打派出所电话,要求挂失,派出所说挂失必须本人到场,我导航最近的派出所,开车过去。

路上我时时留意着手机,想它可能随时会响起铃声,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问我是不是那谁,你身份证在我手里呢……然而只有导航的声音。

一路上我都有点担心,可别出什么状况,万一出了状况被查,我连身份证都拿不出来,该怎么解释?“对不起我没有身份证,我正在去补办身份证的路上……”这理由,精巧得就像撒谎。

派出所里人不多,我登记好姓名和事由,刚走进办事大厅,几个民警就从几个方向向我凑过来,一时过不来的也隔着玻璃窗远远看向我,眼神关切,好像他们迎来了一桩大案要案。我刚说出我要办的事,整个大厅离我最远的一位民警就招呼我:“这里这里,来这里登记……”好像他早知道我今天要丢身份证所以早早等在那里。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另一位不知从哪里赶过来的年轻女民警几乎是一路护送和引领着我,好像生怕我在这三四米的途中被人掳走似的。

我就这样前呼后拥地来到大厅尽头,在那民警面前坐下来,隔着一面玻璃,开始填表。我平时不太和警察打交道,不知道现在的派出所服务都这么好了。我注意到台面一侧,插笔座旁边,还放了一个铁盒装的护手霜,百雀灵的。大概方便市民在等待办理的时候做个手部护理吧。

很快就办好了挂失手续。我请民警再帮我开一张临时身份证,他很艰难地沉吟一下,然后推心置腹地说:“我建议是不开,那个磁性很大,你钱包里有银行卡伐?肯定有吧?那个临时证可能会让银行卡消磁……哎你别急呀,我在教你呀,你拿出手机,打开随申办,有个亮证晓得伐?亮证,看到伐?点进去,添加证照,选身份证就好了,哎,以后出示这个电子身份证就好了……”他三十岁上下,声音柔和,肤色很白,比许多年轻女性都白,鼻翼旁几颗红点因此红得更加刺目,“好了,我这边好了,你去那边拍照吧。”

我来到拍照的房间,负责拍照的正是刚才护送我的那位年轻女民警,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撅着屁股调整背景板和椅子的位置,露出很好看的腰身。听到我进来,她看也不看我就说:“你来了,门口有镜子,可以整理一下衣领。”我对着镜子,犹豫要不要保留毛衣V 领露出的一角白色T恤,女警出现在镜子里,用家人那样的语气对我说:“对的,里面衣服塞塞好,内衣不好露出来。”然后她安排我坐在那把椅子上,“眼镜要摘掉。”

我摘掉眼镜,感觉脸上空荡荡的,五官也像被抹平,想笑一笑,然而毫无目标。“胸挺直,肩膀放松,头抬一抬,”女警遥控我的身体,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脸往右歪一歪……过了过了,再回来一点,好,看这里!”

我戴上眼镜,去女警的电脑屏幕上看。她一共拍了三张,让我选一张,我发现三张有个共同问题:表情僵硬,鼻梁上还有两块黑。两块黑如此明显,女警也注意到了,我向她解释:“眼镜压的……”她抢先说:“这个不好 P图的,你看到了,我们也没有美颜功能。”我本来倒不怎么在意,这时候却说:“可是这两个黑印会褪的,褪了就和照片不一样了,那会不会影响识别?”她说:“识别不会影响,可是毕竟要用二十年呢,你如果考虑美观的话……哎呀,我今天遮瑕膏也没带。”我突然想到办法,“我有!你等我一下!”

我跑到刚才的窗口,把那盒护手霜拿来,对着镜子,抹一点在鼻梁上。“你倒是脑筋转得快嘛!这下看不出了,”女警把脸笑得圆圆的,“不过你这个撑不了多久的,很快就被皮肤吸收了,来,快坐下,再拍!”

又拍了三张。这一次我比较满意,不但遮了黑印,表情也自然,因为拍的时候我手里还端着那盒护手霜,这突然增加的小道具让我脸上一直憋着笑,正是那种将笑未笑、含苞待笑的证件照最佳笑容,以这副笑容开启接下来的二十年,我是愿意的,不像上一个二十年,始终苦着一张脸。

然而女警却提出了异议,“你平时睡觉,是不是喜欢往一边侧着睡?”

她突然提出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只在相亲时被女方问到过,因为据说睡姿代表性格,而且睡姿不合的人以后很难睡在一起,所以睡姿问题实在是婚恋头等大事,可是这关公安什么事?

“……是吧,侧睡比较有安全感。”

“左边侧还是——肯定是左边侧,你自己看吧,”女警把屏幕转过一点,“你的左边耳朵没露出来,三张都是,第二张好一点,露出来一点,是因为你头转过来一点,但是右耳又看不到了,而且脸也歪了,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左耳上,肯定是你平时左侧睡觉压的,把左耳压瘪下去了。”

“这个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影响啊,身份证照片必须露耳露眉,少一个耳朵当然不行啊,你以前拍证件照没发现吗?”

“……我就这两年开始侧睡的。”

她很苦恼地想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试试拿手拨一拨它,让它支棱起来一点。”女警拿出一根细细的食指在我耳边比划,感觉要不是穿着一身警服,她就直接动手了。

我拨了一会儿,拿给她看,她翘着脚,伸长脖子,嘴巴紧抿着,像头小鹿一样左右看看,说:“不行,你这耳朵,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拍照的时候拿手扶着耳朵吧,”我说,“要是有人在旁边帮我扶着就好了。”

“这个容易。”她跑到外面,抬高声调,“那谁,你有空吗?你呢?你,就你,你过来。”

女警带进来一个老汉,足有一米九,一身黑衣,灰白头发朝四面奓着;四方脸,脸上肉都耷拉下来,好像从上到下写了许多“八”字:眉毛是八字眉,眉毛中间一个八字抬头纹,两个眼袋、两道法令纹也呈“八”字排列。他耸着双肩,提着两个拳头站在门口,好像正找谁寻仇。我刚才进来时看到过,他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脸冲墙蹲在墙角,露出半拉屁股。女警指挥我们俩:“你,请坐,你!站在他后面,拿手支着他左边耳朵,左边懂不懂?!”

左耳被顶起来,我能感觉到那根手指的质地,很硬很糙,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在警察面前,老汉倒是温顺得很,女警每说一句话,他的腰就软一下,以示遵从,感觉女警如果一直发出命令,他最后能缩到地板上,变成一条沙皮狗。

“轻一点,轻一点懂不懂?”女警说,“你这样顶,把他顶成招风耳了!”又看向我,“对了,你鼻子那里要不要……补个妆?”

我赶紧沾一点护手霜,抹在鼻梁两侧。

“好,你坐好,你!等一下我要拍的时候,你就弯下腰,但是手不要动,手继续支着,来,我们试试,弯腰,弯腰,再弯……”

“我撑不住!”老汉咆哮了。我后背感到一股冲击波,好像刚爆了一个手雷。

“我撑不住,”老汉直起腰,缓和一下语气,“我腰不行,这样弯着,我腰受不了。”

“可是你这样不行呀,”女警走过来,重新为老汉设计动作,“要么这样,你刚才不是一直蹲着吗?你干脆就蹲下来,对,就这样,手不要动,坚持住啊……”女警小跑回相机后面。

相机按下的一瞬,噗嗤一声,我忍不住笑了,因为耳朵痒。

十个工作日以后,邮政快递给我送来了新身份证。

身份证的照片上,我一脸白净,两耳健全,只是笑得不够庄重,而且居然还有点重影。仔细看,才发现我的头发周边奓出来一圈白发,脸颊两侧扩出一层皮肉,肩膀上耸起另一副肩膀。好像那个人既是我,又是二十年后的我。

只有我知道:我背后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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