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

选择权在徐末手上。

一周之前，她还只是把来到M34-D3当做一次普通的星际旅行。从没有想过，她现在会陷入救眼前这座城市还是救母星DM506的两难局面。

因为太过于靠近地心，受到磁场干扰，徐末的全息时空手表一直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她索性摘掉全身上下的高科技装备，专注眼前。

地心就在眼前。宛如一颗跳动的、巨大的人类心脏。

地心周围是绵延不断的乳白色的液体——数量多到足以将她杀死的纯水。

来到这颗星球以后的所有回忆蜂拥而出，徐末闭上了眼睛，伸出了手。

一周前，DM506星球的绝密实验室内。

“紧张吗？”机器人助手为徐末戴上特质面罩，通过助手胸口的扩音设备，徐末可以清楚地听到拥有实验室最高权限的M博士的声音。尽管他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但他的全息影像通过机器人助手双眼的镭射屏投射在徐末面前，栩栩如生。

M博士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光看外表最多不超过四十岁。外界传言，他是从更高维的星球被罚到DM506来的，也有说是他主动要求降维来这里帮助星球提升能量的。

徐末只知道，他是全民票选中赢得绝密实验室的唯一人选，也是星球统治者最贴心的伙伴之一。

面对M博士的问话，徐末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朝面罩呼了一口气。特质的纳米玻璃材料没有给水蒸气一丝机会，仍然光亮如新。

“调皮。”M博士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徐末却轻松不起来。

在被选中进行任务前，她只是一名普通的星球记录者，和她从事同样工作的同僚没有一千个也有一百个。如果说有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因为过于勤奋，她的足迹几乎遍布了DM506。

不仅如此，徐末在毕业那年赶上了星际福利，获得了星际驾驶证。

这意味着，只要有一辆可以正常驾驶的星际穿越车，徐末可以去银河系的任何一个地方。前提是，那边和DM506建立了正常外交。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血压正常、体温正常、循环正常。”机器人助手用机械又冰冷的声音播报着徐末的身体状况。

“看来你的状态不错。”M博士调侃道，“提前预祝你任务成功。”

“谢谢。”徐末说了进入实验室后的第一句话。

下一秒，无数道细碎的黑光合成一道漆黑的光柱直指徐末所在的驾驶舱。绝望、恐惧、失落、愤怒、悲伤、压抑……无数种悲观的情绪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逼迫得徐末几乎无法呼吸，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体直直地下沉，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等徐末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和之前的不一样了——比目光更先聚焦的是她的触感，徐末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皮肤起了细密的红色疹子，还一阵阵发痒，这是只有空气湿度过大时才会有的反应。

这里是密度和湿度都和母星不一样的星球——M34-D3。

M34-D3是徐末母星DM506在宇宙的投射，类似这样的投射，漫漫银河中，还有兆亿个。选中这颗星球的理由很简单，它不仅仅是DM506的投射，更是它的镜像。

也就是说，M34-D3上面的一切和DM506都是相反的。

打开驾驶舱，徐末踉跄地走了几步，这里的引力和DM506截然不同，她的脚像是被绑上了铅块，行走得十分艰难。

好在，走了一阵，徐末很快适应了。驾驶舱指定的降落地点是围绕地心来的，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片城市废墟，如果仔细辨认，勉强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着宏伟的规划和精湛的设计。高耸入云的大楼，多边形银色外立面，让徐末恍惚间以为跳跃到了母星的另外一片区域，然而，爬满窗槛的绿色植物和摇摇欲坠的大门又在提醒她，这里显然已经被抛弃很久了。

这是一块开阔的平地，远远望去看不到边际。这是在DM506不会出现的事，因为在那里所有人只是低头俯视看不到底的土地。大家的住所都建造在离地的高空中，徐末也从未真正感受过所谓脚踏实地的感觉。

那种每一粒泥土都要小心翼翼地守护起来的感觉，和现在随意踩踏在土地上的感觉，真的完全不一样。

太奢侈了！

徐末吐了一口气，努力朝外走去。

她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只要在M34-D3取出地心后携带返回就可以了。此前，M博士已经划出了大概范围，所以才让任务小队降落在指定地点。然而，仅仅是大概。

因为M博士说过，地心是会移动的。

“M34-D3上面的生物并不依靠地心生活，关注的只是他们现有的科技为他们生活带来的便利。因此，我们取了地心对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

出发前一天，M博士不打招呼就把影像投射到了徐末的宿舍。他语气轻蔑，开口闭口就是“生物”，让徐末产生了一点心理上的不适。

尽管只是面对M博士的影像，徐末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得离屏幕远一些。

M博士并未察觉徐末的情绪，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你是上面的特选队员，我原本并不赞成将私人关系夹杂到工作中……不过，看了你的训练成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胜任这次任务。”

“尽管，我从来没有去过其他星球？”

“这并不重要。你通晓三十七门星球语言，还会最基本的三种近身搏斗技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多技能在身，却只想当一个星球记录员？”

“我只想做我喜欢的事。我学习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成功取悦自己而已。”

多年来，按部就班的生活也不曾熄灭徐末身上的锋芒。把平庸当成合群，把被驯服当成上进，把削弱自我当成自我成长，这是往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

“所以，记录星球发生的事情，这很有意思？”

“至少，比枯燥的训练有意思多了。”徐末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手上的茧，当记录员十多年都没有长出来的薄茧，特训一个多月就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M博士注意到了徐末的动作：“如果你需要，实验室有最好的生物学家，可以帮你把训练痕迹消除。”

“不必，我很荣幸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经历的所有一切，构成了现在的我。”

“你的想法我很欣赏，徐10026。”M博士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或许，你想好自己的名字了吗？”

是的，DM506通过限制人口数量来节约资源，所以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是额定的。加上男性和女性比例失调，星球的新生人口竟然逐年断崖式下降。

为了保护仅有的人类，DM506统治者召开了星球会议，最终决定由当局对新生儿的抚养全权负责。而父母，只要让孩子顺利出生，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补贴。至于孩子的父母是谁，根本没有人关心，也并不重要。在这座星球上，青年人口在完成当局的所有培训学习前，能够获得的只有原本的姓氏和出生时的人口数字作为名字。

考试合格毕业后，青年人才有权决定自己的名字。

徐末比其他人都晚完成毕业考试，这不妨碍她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的能源马上就要枯竭，即将迎来末世。

世界末日、末世求生。

没有什么比这个字更适合她的处境了。

“徐末。”

“我要用徐末这个名字。”

徐末扒开灌木丛往城市中心走去，在寻找地心前，她必须找到和她同一批前来的伙伴。为了任务顺利完成，他们的无人小队分时间分地点出发来到M34-D3。

徐末并不觉得她会是走到最后的那个人，直到她看到熟悉的驾驶舱被一棵巨大的科拉龙血树贯穿了整个舱体，密集的树冠像一双双红色的手蜿蜒着爬上舱体。

驾驶舱渐渐有被吞噬的趋势。

徐末看了一眼舱体上特有的星球字体，冷静地打开了面罩的通讯系统进行呼叫：“是罗……维？你需要帮助吗？”

“如果等到你来帮助，我恐怕已经成为这棵树的养分了。”

徐末话音未落，背后响起说话声。

“嗨，你好，工作伙伴。我就是罗维。”一个青年出现在徐末面前，“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巡查过周围了，这里似乎只有我们两艘驾驶舱？其他人不会没有熬过光柱，直接死了吧？”

“这不可能。”徐末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这次任务队员中，还有星际军队的一名特种兵和一名少将，别的人徐末不敢打包票，但军人的意志力绝对是要强过像她这样的普通人的。如果连那样的人都过不了光柱的关，那么她在这次任务里也很有可能……

徐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罗维，青年的身材看起来并不高大强壮，甚至可以说是孱弱，被选中进行任务，想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罗维并不在意徐末的目光，他耸了耸肩建议道：“那么也许他们落到别的地方了。总之，我们先出发吧。如果早些完成任务，大家都可以早点回去。”

“嗯。”徐末紧了紧面罩，跟上了罗维。

如果说DM506给人的感觉像是捉摸不透的海市蜃楼，那在M34-D3上就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这种安心很神奇，甚至让徐末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有那么几个瞬间忘记了母星还在等着她完成任务回去救援。

然而，奇怪的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徐末都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植物、动物倒不少，这样一来显得整座城市更加寂寥。

徐末犹豫着，是否要将这个发现告诉罗维，对方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罗维？！你干什么？”徐末看着罗维缓缓摘下面罩，接着深呼吸了一口M34-D3上的空气。

“你疯了？”徐末不可置信地看着罗维，就像在看一具尸体。

这也不能怪徐末。

踏上星际旅途之前，任务小队的队员应该都认真研究过M34-D3大气层中的各种气体成分的构成。在他们看来，这里空气中的氢气含量就足以将他们原地杀死几遍了。

“放轻松，在这里你不戴面罩也不会出事。”出其不意，又在意料之中，罗维迅速伸手摘掉了徐末的面罩。

徐末第一时间捂住了口鼻，但也无济于事。氧、氢、氦等气体直往她的鼻腔里钻，甚至她还闻到空气中有水蒸气和一些细小的尘埃。

这些味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不适，只是因为死亡带来的阴影。如果有什么味道让人害怕，那只能是死亡的味道。

“嘿，你别不呼吸啊，小心憋死。”罗维调侃。

徐末只是瞥了他一眼，静待死亡到来。

然而，死亡没有如约而至。在看到罗维比自己更加活蹦乱跳的时候，徐末也终于放心地大口呼吸起来。与此同时，她眼前的景色也渐渐变得奇怪起来。

最开始，徐末只觉得周围的树影比起树木本身的形状要大出许多，颜色也更为浓重。就在她呼吸了几个回合的空气后，徐末看到一些影子在阳光下显现出了色彩斑斓的样子——那是人类身体的轮廓。

紧接着，徐末目光所及之处，饿殍遍地，满目疮痍。

龙血树上艳丽混沌的色彩也因为视野渐渐清晰变得诡谲起来，数不清的残肢、断臂挂在树梢上，还有欲滴未滴的血水。

“战争。”罗维摸了摸耳后的凸起，那里有一个M博士特制的传感器，这让两人交流的时候并不需要直接开口，直接可以通过电脑播互相传导信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任务期间如果有什么紧急状况发生，任务小队的队员都可以获得数据共享。

徐末被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罗维仍在自顾自地说着：“来这之前我调查过，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巨大的抢夺能源的战争。伴随战争而来的还有灾荒和瘟疫，这让星球上的人口锐减。前面的城市是为数不多的幸存地。”

“尽管战争结束了，小的纷争却一直没有中断过。而据我所知，这座城市之所以可以在战火中明哲保身，就是在于他们拥有一个所谓的‘福地’。”

“福地？”

“没错，高科技战火都无法烧毁的‘福地’。所以，人们称之为‘不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