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钟
作者: 王雁羿一
七点才过不久,故宫西侧的西华门开放了,拿着几张证件的两名工作人员已等在门口。
“你是谁?”第一眼见到王巳,一个故宫办公室的姑娘问,后面的导演等人赶紧摸出他们的证件。办公室姑娘验看王巳的证件后,笑了,“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还以为是游客浑水摸鱼。”
跟在人群后,王巳一步步进入这古老、巍峨的宫殿,微光裂成今昔,隔了那么久,她胃里还是习惯性地升腾出一条鲸来,顶着心肺咽喉。途经弘义阁后墙,虽都是银杏树,但已不是记忆中的树,这种暗示很强大,胃里那条鲸才化了。
一地银杏叶,秋色流金。眼前美景,令摄影师和导演不自觉地赞叹。
“第一次来吧?这是故宫最好看的季节。”工作人员热情地介绍。
如果初冬有场雪,白雪底下,黄灿灿的银杏叶半露半藏,那才是紫禁城最好看的季节!王巳暗自思忖,却在工作人员回头看她的瞬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绕到临近慈宁花园东侧、慈宁宫南侧的位置,不到百步,直直到头,是故宫修缮技艺部。顺着朱红高墙走,到一扇加装了门禁的小门,墙上挂着“故宫博物馆文保科技部”的牌子,这些地方相对陌生,外来者很难来到西侧办公区域。不过百年前的人也是,毕竟宫女和太监居住之所,或者冷宫,都不是紫禁城的主子们踏足的地方。
前方就是金石钟表组,摄影师打开摄影机,拍紧闭的大门。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按要求上前打开门,大家跟在摄影师身后,井然有序地跨入那六十平米的老平房。
关门后,摄制故宫钟表修复的工作由此开始,出镜的几位师傅演示着平常的工作状态。王巳作为前期调研和撰稿,她把录音机放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随后悄悄躲在人后。
离开人堆,此处有一股子阴冷,从头到脚把人裹挟住。王巳穿的是九分裤,她侧弯身,向上扯了扯袜子,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物件,一只“鸟笼”……王巳毫无防备,略向后倒,一只温热的大手抵住她的背,她借力控住身体。身后是一张羞涩又沉静的脸庞,同出镜的师傅们一样,衣领笔挺、干净。王巳匆忙地向他颔首,还未接到对方回应,她的视线就已从他脸上滑出,直直落到那只金黄铜鸟笼鸣钟。
那是一口新得几乎看不出年代的钟,因为崭新,它在修复室稍显突兀,然而从设计、工艺、风格到品位,又透着浓郁的历史感和宫廷感,比起故宫的其他钟表,这鸟笼钟的构造并不算复杂,但郑重设计、纯手工打造的“高贵”感,很难轻易仿造。钟顶上有圆腹状珐琅黄铜大圆珠,底部四面嵌着小钟,鸟笼内是一对鸣鸟。这口钟,和其他几口未修的、绝色又破落的钟一起,被搁在室内的角落台子上。
之前的寒意消散,王巳眼部周围的血管压迫着瞳孔,她的双颊不改红,再一次觉得心脏的跳动,响彻了这屏息的四周。
导演喊了声“卡”后,众人轻快地笑出声来,导演夸师傅们的表现自然,外面此时有人送来了西瓜……一切恍若背景声,直到有人喊王巳和金师傅,王巳才回过神来,身后的金师傅也站起身,跟着王巳出门。
王巳撑开麻袋,取出西瓜往屋内送,金师傅拦住了,提醒她吃食不能带进修复室。王巳又放下。一取一放的过程,熟透了的西瓜,“嘭”的一声裂开,流出了鲜红汁水……王巳意识到,往事,随一种看不清、幽而郁的东西,正从她尘封已久的体内蔓延开来。
二
暮色里,大殿内闷热暗沉,四格格最怕这个时候——她想家,非常地想。
最初,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玛要把不足十岁的自己送到这里来?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她才有点明白过来。
阿玛家里,妻妾成群,包括额娘在内的女人们,同阿玛说话,都带着慌张、讨好的表情。她没进宫前,只知阿玛悠然自得。进宫后,才发现他面圣的另一副面孔,类似于他妻妾面对他,那一模一样的慌张和讨好。
因为阿玛的态度,令她对那位圣母皇太后产生了更深的惧怕,她小,但她不蠢。
小小、稚嫩的肩头承担着家族的荣光,她谨慎小心地伺候,深得太后喜爱,阿玛一路晋升,今年已能和醇亲王并肩,一道办理海军事务。每次阿玛得到圣眷,她觉得自己离宫的希冀,能更近一步。
阿玛每每见到她,总说“快了快了。”但他塞给她,让她上下打点的银两包袱却越来越重。
陪在太后身边的,不只是她,还有爱新觉罗家族中的其他格格。她们和她一样,都是鲜花开放的不老颜色,是深宫寂寞的聊以解闷,是御案两端薰殿的摆盆果香……对,她,她们,就像枚刚采摘不久的水果,环绕着那统驭众生的老妇,替代其不喜的熏香,来沁出万寿无疆的芬芳。
偶尔,立久了,站麻了,彼此对望,希望得到对方精致、微笑的人偶假脸底下,心里疲乏而空空的洞,那是时间的无底洞。谁都知道,家族所承诺自己的,只是一个谎言……
“四格格。”有人用极微弱的声音唤她。她循声望去,是个脸色发白的小宫女,捂着肚子,一脸惶恐。四格格看懂了她的身体语言,朝外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忍着肚痛,朝她施了礼,才急惶惶离去。
“总管知道的话,恐会责怪格格。”身后的太监蹑手蹑脚凑上来,低声提醒。
她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太监手里。太监没推辞,笑得越发谄媚。她笑盈盈说道:“老佛爷除了处理政务,每日还要检查皇上所作诗、论及对子等功课,日夜操劳。总管为了老佛爷圣体安康,绞尽了脑汁。您说,咱们当差的,为了一点小事,去扰了他,令他生气,让他不得片刻清静,这对吗?”
太监脸色大变,跪了下来,还不忘奉上刚收的那张银票。四格格扶起他,再度将银票塞进他手里,笑着拍了拍他巨滑的老溜肩。
把第二日要做的事在脑里过了一遍,才安下心来出殿。
夜未深,朝着寝宫信步而行。突然,她前边出现了亮光,浓浓的身影在地上显露并拉长,回头一看,是刚才那名小宫女,正手提一盏灯笼,脚步卑怯,尾随她身后,用此方式表达她的谢意。
两人一前一后,边走边聊着,这一聊,四格格才知宫女们的烦恼。原来,宫女每月份例都不同,到了夏天,除银子外还能赏瓜果。然而这份赏赐,无用且又充满诱惑。当差时,最忌吃饱,怕出虚恭;不能吃鱼虾,怕口气带腥;上夜的加餐,也没人敢吃,宁愿从晚上饿到天亮。如今,暑期每人分得每天一个西瓜,不吃,耳房本已狭小,瓜瓜相挤,空间逼仄。吃了,又担心瓜果生冷,吃坏肚子。
小宫女也运气,当值时正巧太后和总管都不在储秀宫,她昨夜贪食了几口西瓜,却不料今日当差时果真出了虚恭。这种所谓的大不敬,如果总管在,轻则受罚,重则砍头。
四格格问小宫女,余下的瓜还在不在?小宫女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请领路。”
小宫女没料到四格格竟要去她们的下房,诧异片刻后,没多问,提着灯笼往前引路。
偏殿的台阶上,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捧出西瓜,齐齐整整放在上面,长长几排。众女都不作声,默默地盯着四格格。
几盏灯笼下,空茫茫的暗夜,和同样空茫芒的面庞。
四格格拿起一只西瓜,站在石头台阶上,伸直了手,既像掂量瓜的重量,更像细臂和重瓜之间在相互较量,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倏然放手,瓜垂直落下。瓜摔地刹那,有人压抑着惊呼了一声,更多的人看傻了眼。
四格格取第二只瓜时,眼里闪露过一道冷光,她手略用了力,像要把胸膛里积累、郁结已久的某种东西,借手上之物,甩出去,摔他个粉碎。瞅着那鲜红瓜瓤遍地,她只觉得痛快,嘿嘿一笑,又捧起一瓜来。她的笑,仿佛奇妙光芒燃亮了在场的人。
有一名胆大宫女,从人群中走出,也模仿四格格的举动,高高砸下西瓜。她的举动有劲又痛快,女孩们被逗得哈哈大笑。
呆呆观望的人,渐渐都加入了摔瓜队伍。院落内瓜汁四溅,空气中弥散着瓜的甜香,和着叫声、欢笑声、瓜的脆裂声,常年浸泡在深宫中的每人,灰暗的双瞳,在此刻都变得闪闪发亮。
三
“我们修复文物,看起来是延长文物的生命,事实上我们的生命也被延长了。”
“卡!”导演满意地同摄影师交流,“这是金句,可以放预告片了。”
同事们出去喝水吃瓜。王巳察看了录音机的运转,设备正常,她安下心来。
她忍不住走到鸟笼钟前。它大概刚从库房里搬来,如果非得说它是有历史沧桑感的钟表,也只能是底座积了点土,宛如淡红的结痂。她指着它,还没开口,金师傅像预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开口说:
“在给它做伤况记录和拍照,这个钟,有点奇怪。”
“看起来挺新的。”王巳一针见血。
“师傅们确定它是文物,而且有记载。点库的老伯,他说他年轻时看到它就这个样子,他快退休了它还是这个样子。”
“啊?”
“就像它外面笼了一层时光金钟罩,不坏之身的钟,嘿嘿。”金师傅说得挺幽默,王巳却没有配合他的傻笑。
她想碰触鸟笼子,又想到条规,缩回了手。
鸟笼钟,和她静静对视。外面天色发暗,衬得室内光更惨白,人工光照给鸟笼钟镀上了奇异的重工业光泽,过往的痕迹貌似荡然无存。
房顶上,雷声轰隆。
风力把没关严的门撞开,搁在桌角边缘的录音空箱即将掉落,王巳快步上前,接住了它。为了接它,她忘了脚下,右脚差点踩到摄像器材,为躲闪,一个趔趄,左脚崴了。
金师傅过来搀扶,王巳一瘸一拐,左脚疼得不敢沾地。王巳疼得龇牙咧嘴,还对金师傅开着玩笑:“年纪大了就这样。您这是第二次救我了。”
门又被推开,这次是人力。大家又鱼贯入室,除了录音师和导演,其他人很兴奋:
“要下雨了!”
四
雨雾中,太监们领着四格格往御花园奔去。人还未到,不远处轰轰作响的水声就已传来。
御花园东北角的凉亭下,池子里高悬着石龙头,后宫的雨水从龙头中俯冲而下,带着生命的狂野,飞洒到深池,跌落、激荡、汹涌,如同流淌不息的瀑布。
载湉怕打雷,却喜欢听暴雨后的水流声,常常冒雨来到这边。
此刻,他正静静坐在老位置上,视线落在石龙头上,龙头下呈现浑浊的水色,池子仿佛在一漾漾波纹中无限扩大。大概在想什么,他年轻的脸庞抬了起来,那张永远锁着眉头的脸,仿佛从那深池底浮上来似的,如水泡一般凝滞了片霎。等她行完礼,他端正了姿势,脸上已恢复了冷淡。
脸上的态度,不仅仅针对她,皇太后身边的所有女官,他都是如此礼貌地疏远着,甚至包括居住在体顺堂的那位。
皇太后为皇后的宫殿起名并亲笔题写的“体顺堂”,出自《周易》的“顺以从君也”,是希望帝后和谐相处,愿皇后体贴顺应皇帝之意。可惜,皇后未必对皇帝体贴顺应,皇帝也从未接受和爱惜过皇后,在他眼里,她只是太后所选的女人,甚至,可能,或许仅仅只是一个眼线。
四格格的美,也曾落入他的眼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太后曾当着他的面,不止一次地夸宫里养成的她,长成关雎之洲的窈窕淑女……太后每赞一次,他笑着瞟四格格的眼神就冷一分。
四格格尽量用盖过池子水的声音,传达了皇太后口谕:请皇帝过去一趟。载湉脸上不掩疲惫,缄默不语。
池子里的水声哗哗,如鼓声,长时不歇。
她讶异抬头,他面无表情,分不清是沉思还是出神,这个样子,外人很难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意念……但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他一旦有紧张情绪,脖颈僵硬得像木偶一般。
她蓦然心生感触,体会到了太后某晚安寝前,曾说的那番话——幼年时的载湉,遇雷惊电散;少年,数得清的几次,懈怠了学业;亲政后,对朝事的有些错判……譬如以上的种种,他都会紧张,特别在亲政后,他为政治信念和政治能力之间的差距紧张,但紧张会带来第二层更深的羞愧感,他需要掩饰。他自以为掩藏得好,但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太后,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太后有时会对他产生怜惜,但又从他僵硬的后脑勺,从他对她沉默恭敬的态度中,读出了他内心坚硬如刺的某种东西。
太后曾感伤,她想念那个一打雷就往她怀里钻的稚子。
顺着他的视线,四格格也凝视着那些水珠子,落到池面上,波纹一圈接着一圈地四散开来……太监们远远在亭子之外,她借着水声,声音低沉,快速而冒险地说道:“变,总比等死好。这不是万岁爷一直想听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