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遗民

作者: 刘从进

一、晃动的黑影

南田头是挂在大山最南端的村庄。不知何时起,村里的人游魂似地走光了,村庄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

村口一座拱桥上写着“山水关键”四个大字,正儿八经的颇有些古味。桥边有一个建于宋代的雪头坑庙,亮着殷红的烛光,照着不言不语的佛像,猜不透它想哭还是想笑。我站在两棵古樟下对着古老的夕阳发呆。

山村像漏了气的皮球,然而夜晚依然亮着几盏灯,光亮高低不平,投下树枝和倒墙弯弯曲曲的阴影,与黑森森的山影配合着,像一个鬼魅的世界。这样的灯光不在屋内,站在路边,挂在树下,冷冰冰的像个吊死鬼,那是路灯。

这暗淡的光是山村里最后的光,冷冷地打在老屋窗口的旧玻璃上碰出很硬的声响,巴巴地张望着下面的土地。

一片衰老的光,打在废弃园子里的花草和旧物上。废园是一间倒房,断裂的灶台,木椽、碎瓦、酒瓶和烂衣衫,还有两片黄叶静静地落在窗台上。它们寂寂幽幽,活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这些事物遗失在荒野,再也没有人理会,任凭岁月将其风化、消解。

一条石子小路,曲曲折折地扭动着,我像一个形单影只的鬼在村里穿行。黑暗里,墙缝泥土下的秋虫在吱吱叫着,组成了夜的一部分。

走过废园,看到里面靠山脚的地方有一盏灯,明晃晃地悬在一棵老树上,残暴地亮着,很刺眼,下面幻化出一座废墟般的老宅。猛然间,一个黑影在晃动!我呆立良久,才看清是一个黑衣男子在搅拌水泥。铁锹与地面之间有节奏地摩擦,发出“辣辣”的响声,比树上的灯光还要刺耳。

男子圆圆的,圆头圆身,像一只笨拙的大猩猩,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他的影子在灯下晃来荡去,一忽大一忽小,大起来盖住了整个山村,小起来约等于无,很具魔术感。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矮墙外,壮着胆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一边继续干活一边跟我说话——

修建老宅,白天夜里都得弄。这是祖上的老屋,很多代了,爷爷死了,父母死了,兄弟外出,留下我一个人住。

老宅共三间,东边一间在房顶之上架了一个高高的人字顶(他说是布达拉宫的模样);中间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堂前,里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在灯光的照射下,发着妖魅的蓝光;西面是灶间,堆满了杂物,胡子眉毛挂下来,将倒不倒的样子。门口一扇铁门关着,还在里面拄上几段大木头。为什么要这样?他说,踏实,安稳!我愣了一下。

院子的西侧正在搭一个亭子,样子已经出来了。他说,这一处要再放一个稻草亭,做成一个山涯海角,春天来时,供孩子们游玩、嬉戏。

他穿着旧军装,听声音还年轻,然而他说自己五十多了,没有老婆。年轻时独走江湖,跑过三江六码头,后来年纪大了,觉得在外面漂着没意思,就回家了。他回家时,正是大批村民往外走的时候。他不以为然,说人要做自己能做好的事,不要别人做什么你也做什么,有些事别人做能赚钱,你去做就赚不了。

他还说,人就是活个希望,希望要有。他的希望就是不停地修缮这座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变成他心中的样子。同时也是为孩子们做好事,等他把院子建好了,春天百花开,孩子们可以来玩。

他一直坚守着老宅,按自己的想法改造老宅,重建老宅,已经弄了十年了。那个人字形的高顶也是一个人修建的。从屋顶上摔下来好几次,都没受伤。问他为什么要这么用心地修建老宅,他说自己单身一人,要早作打算,为自己老了打算。他又说,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我这辈子哪也不去了,这把老骨头就埋在这里了。

他忽然问我,你是什么单位的?我照实说了,文联。他愣了一会,说是否专门了解社情民意的部门啊?我连说是是,真是太好了,第一次有人对我的单位给予这么好的解释,也让我在夜间鬼鬼祟祟的生活变得合理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起劲了,手舞足蹈地说,现在农村不行了,田里长满了草,比树还高,人都出去了,去城市,去外国……农村跟他们没有关系了,没有家族概念,没有村的概念。他直说这个社会没有目标了!我又一惊,第一次听一个山里人这么说。

村里原有几百人,他这个院子里就住着十五个。一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进城打工,移民下山,外出承包土地……人就这样东走西走走散了。为什么要出去?孩子要上学,老人要治病,什么都要花钱,呆在山里没出路,土地不养人了。不知哪一天,谁打开了一个隐秘的通道,一村人都身不由己地走了。最后他说,村子荒了,出去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回也回不了了。

他是山村里最后一个人,听着已经有些不太正常,却隔着篱笆,就着暗淡的光,不停地向我讲述着村庄奄奄一息的秘密。

荒凉的夜色中,一片野红蓼披着血色的僧衣,蹭着我的身体。我转身走时,他又开始“辣辣”地搅拌水泥了。

二、卖炭翁

在白居易写下《卖炭翁》一千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卖炭翁。

初春,天下小雨,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仰天岗村。路边两间小屋,泥墙黑瓦,门口站着一个半老的男人,默默地半淋着雨半看着天。时间在门前苍老的石板地上布成了厚厚的青苔。

许是很久没见着外人了,他疑惑地看了我一会,也不问我来此做什么,而是直接说起了自己的事。

不久前在山上扛树摔伤了,爬回家,躺在床上全身痛得散了架似的,两条腿放在被里被外都不是,只在抖。两天后拄着拐杖走到山下卫生院,没钱拍片,只开了一点“活血止痛胶囊”,吃了一个多月,才好了,也就今天刚刚好。躺久了,在门口站一站。但他走起路来,两条腿一拖一拖的,我担心他股骨头受伤。他说没得,都好了,我的腿本来就瘸的。

屋后路边的地坎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坑,坑沿和坑窝焦黑焦黑,烧过什么似的。我很好奇,他说是烧炭用的,炭窑。现在还有人烧炭吗?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脸,黑黑的,那是一种不流动、没有出路的黑,放弃了所有努力和挣扎的黑。

他整年就在这简易的炭窑里以烧炭为生。一大早就开始烧,一直烧到夜里;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凌晨一两点钟就起来烧。他指给我看,边上有一堆木头,就是用于烧炭的,说最好是松树,还有苦楝树、红光木。最难的是怎么把枯树从山上弄下来,一个人很难,要砍倒、劈开、拖下来、晒干……

烧好的炭,挑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得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以前一袋炭卖四十元,现在八十。一年下来,能烧三四十袋炭,卖个两三千元,兑点米;再在屋后种点菜,够吃,日子能过。

雨一直下着,时大时小。我站在他的炭窑边,打着伞撑在两个人中间,一阵急雨,把我们赶进他的小屋。有两小间,外间做饭,里间睡觉,大约七八平米。他指了指边上的编织袋,说里面就是炭。果然还有几袋。角落里有一个很小的锅灶,黑乎乎的,像个古董。里间是睡觉的,床头放着一个垃圾桶,分两格。不知他从哪里拿来的,放到里屋,一格放米袋,一格放一些珍贵的东西。他从里面翻出一本相册,打开来给我看。有一张,站在两棵树之间,一只手倚着树,一只手挥着,若是打扮得体,还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帅哥呢。

他兄妹九个,从小家里穷,父母从没有考虑过为他娶妻的事。他心里明白,山村里正常人娶妻都难,像他这样的残疾人是不可能娶上妻子的。如今父母死了,村里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还住在山里,今年五十四岁。

我心里酸酸的,拿出两百元钱给他。他一愣,很轻地说了三个字:“不用呢。”一边就接了,藏进上衣口袋里。然后,呆了有三秒钟,说:“我去挖笋!”一边望墙脚找锄头,那里立着两把带着黄泥的锄头。我制止了他,说不行,现在下雨呢,再说你的脚也没好。他往门外看了一下,说雨停了,脚也好了。

我赶紧摁住他,说等天晴,等天晴的时候我再来,我们一起去挖笋,我还要看你烧炭呢!他说,好好好,天晴了你再来,一定再来!我为你挖笋,烧炭给你看。

从他屋里出来,黄昏了。黄昏降落在山村里,旧帆布似的,有一些粗糙又有一丝丝温暖。

我准备再到村里转一下就走,他跟了出来。我说你脚不好,不要多走。他说现在好了,要锻炼锻炼,又说,我也没事,正要四处走走呢。我在前,他在后,屋圮了,路坏了,地荒了,雨滴又苦又冷,山村像一个巨大的老窑。

我要回了,在村口车子调头时,他带着一张黑脸追过来,说你天晴了来,一定来,我烧炭给你看,你来了我才烧,你不来我不烧的!

隔了一天,天晴,我怕他等,又去了。他坐在离村子三公里外的山口,见我的车来了,老远站起来笑。我当时没认出他,很疑惑,什么人独自坐在这深山里,想搭车吗?一停下来,他说:“来了啊。”见我一时没反应,紧接着说:“你那天给我两百元钱,我昨天在山里挖了四五斤笋还你人情,我想着,你昨天不来,今天就要来了,嘿嘿。”

“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啊?”

“在家也没事干,出来走走。”

他很可能一早就出来坐在这里等我了,甚至昨天就来过了。我让他上车,他又说,那天我看准了你的车子前面有个小圆圈,一定是了。路上,他说脚又有点痛,昨天上山挖笋后又痛了。

到了他家,他从黄泥下翻出笋,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怕笋老了,特地埋在黄泥下。他又带着我,到村后的水库边竹林里,一个一个小土坑指给我看,说这个那个就是他昨天挖笋挖的坑。

今天,地很潮湿,不能烧窑。他看了一阵,还是想烧,要烧给我看。我看窑底都还渗着水,阻止了他,说这无法烧啊。他沉默着,忽然走到窑前双手比划着示范给我看——窑底先垫点茅草,上面横一根竖一根造房子似地往上架木头,架到一定的高度,再在上面盖上淋湿的松毛,然后从下面点火。火一烧起来就很旺,火光红红的,整个人都找不见了。他一边比划一边笑着,有些忘乎所以。

我的眼前浮现出卖炭翁的形象——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三、最后的四口之家

十字坑,一个深山更深处的古村,通过一个长长的山洞与外界联系。清朝时,有一个叫王金满的造反者在此立寨反抗朝廷,直到今日,当地仍流传着很多他的故事。

午后,我来到村里。天空白茫茫的了无头绪,一些云疲乏地挂着,几垛老墙僵尸般立着,仿佛是祖先的遗像。

山村里的人迁往山外了,只剩一户人家,住在村西一个老四合院里。我来的时候,一男一女正在衰败的院子里锯树段,见到我,他们放下手中活。男的个子瘦小,黑黑的一团,胡子花白,看上去很老,头发没几根,背也驼了,耳朵也不灵,看上去有九十了;但精神还不错,他说自己八十一。

我再看那个女的,相对年轻,六十左右吧,不像他的老伴,又有点傻傻,疑惑着,不礼貌地问了他。

老头很坦率地说,傻的。自己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娶不到老婆,后来日子好起来,能吃上饭了,但已经四十多,就不想娶了。可是有一次在村里做木匠的师傅说,隔溪有个人,会做饭洗衣,就是人差一点(有点傻),想想就答应了。结果娶来后,全傻的,不会做饭洗衣,也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年龄相差二十多,我比她父亲还大一岁呢。他们说她小时候很聪明的,后来发脑膜炎变成这样了。

这时,在侧屋的楼上窗口,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件黄衣服,怀里抱着一只猫,手上还拿着一朵小花,有点花俏的样子,在窗口张望我。第一眼,我以为是城里的亲戚孩子在他家玩;再一看,也有点不正常啊。老头说是他的孩子。我又疑惑着说,是你孙女吧。但是老头沉默着,又轻声而坚定地说了一句:女儿,十七岁了。自己六十岁时做了生坟,过了四年才生了她。老人以这种方式记时间。

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家庭,有些话本来只能轻轻地在耳边问,可他听不清,只好大声地问。

他说——

以前家里穷,父亲身体不好,又走得早,自己是由姐姐带大的,他下面的三个弟弟又由他带大。后来日子好一点了,嫁姐姐的时候,还很体面,别人是一双桶一双担,他还多嫁了一口羹橱。后来姐姐移民到宁波,在飞机场边上,再后来拆迁分了房子,一大套一小套,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中间两个兄弟住到山下去了,娶了老婆,现在都死了,一个生癌一个车祸。最小的兄弟还留在家里,不愿出去,也快六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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