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都有好名字
作者: 周伟我这辈子头回自驾游,是同办公室那几位的主意。
他们为我退休饯行,毕竟一起工作多年,大家都放得开。说起退休后怎么打发时间,他们劝我买辆车,各地随便看看起码得用十年时间,想玩仔细点十年都不够!说来惭愧,我52岁拿的驾照,八年来居然连车都没摸过——老婆死活不让买车。
“你就开我的车去!”王学进叫起来,我还愣着,他又说,“带你老婆去西北转一圈,她玩开心了回来肯定叫你买车!你要是想省钱,就把我那辆旧车收了,价格你说了算!”
我这才转过弯来:王学进有两辆车,那辆旧宝来前年估价一万八,他没舍得卖,一直在小区里停着,几个月前他们小区开始整顿,他每月要多支出好几百块,我们听他抱怨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愿意,可回家一说老婆却炸了锅。“除了学车你还有哪次开过?你现在就是完全不会开!你要死也没必要去大西北死!我跟你说我不去,你也别去!”
她总是用压倒一切的口气说话,这回我偏不听她的。我跟她呛了一天,隔天独自上路。
我是怎么从家开上沿江高速的,事后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好像熄过几次火,万幸没发生碰擦。上了高速好一会我才缓过气来,手上都是汗。沿途景色不错,我却只能斜瞄一眼。出了安徽地界我才意识到不能再走高速了,我得看景、拍照、喝茶呀。
下了高速果然轻松多了,路边小馆很实惠,农民自家种的水果个头不大味道却好。我感受到了自驾游的乐趣,进而考虑是不是该把这辆车买下?这车开起来还行,问题是朋友之间不好讲价,哪一方先开口都不合适。
后来我发现这车已开了十一万公里了。王学进家离单位比我近十来分钟路程,而且我和他都步行上班,这些里程从哪来的?我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一宿,第二天吃早饭前我又钻进车里把公里数查看一遍,到底买不买呢?我胡乱吃了点东西就上了路,边开边想,不留神上了一条岔道。
好一会我才觉出这是条通向山里的路,路上有点雾,并不算大,可开着开着雾就浓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调头的岔路口,倒车之后就分不清刚才是从哪条路上来的了。能见度陡然降到五六米,我不得不停下,环顾四周,竹叶透出阴森森的影子,再看手机,居然没信号!我立刻浑身汗透,不由自主喊出来:有人吗?有人吗?!我还一个劲按喇叭,但感觉声音都被雾吸走,而且不一会我嗓子也哑了。我瞪着大雾,眼睛里和脑海里都是白花花一片。大约个把小时后,黑乎乎的竹叶晃了几下,雾开始消退,山路清晰起来,水滴从竹叶落下,砸在地上噗噗有声。我下车,深吸一口气,随即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就在我身后斜上方,一个村庄坐在山坡上,显而易见它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一群狗在村口狂吠。我向来怕狗,摇上车窗开到第一家小院门口,一个中年妇女从院子里勾着头看我,我招手,她迟疑地走近,“你……?”
“大嫂,我迷路了,肚子很饿,水也喝完了。”
“那你进来,我给你弄点吃的。都走开!”她跺脚轰狗,“你别怕,它们都是瞎咋呼。”
那些狗退开几步,我闪身进了院子。
院子比外面看上去小。她让我先进屋坐,我却不敢造次。“有狗吗?”
她笑:“有狗还不早出来了?你进屋吧,没人。你在坡下开来开去好一会呢。”说完她进了厨房,我越想越纳闷,凑到厨房门口问:“大嫂,你说我在下面开来开去,是在转圈?”
“你没转圈,只是在原地折腾,附近的人哪有雾天出车的?多危险哦。”
我想问她怎么知道那就是我,犹豫一下又没问。厚厚的面糊挂在她手上,我这一路的确没见别的车。
“你们知道今天有大雾?”
“昨天下雨,今天放晴,肯定有雾嘛。”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烙好饼,又做了一碗葱花蛋汤,让我端去堂屋吃。
饼很香,汤略咸了些,不过我饿狠了,吃得狼吞虎咽。
临吃完,她在门口问:“够吗?要不我再做一个?”她笑得很真诚,如果不是稍微黑点,跟城里女人真没两样。“不、不了,”我紧赶说,“请问我该付多少钱?”
“这点东西不要钱,要不要泡杯茶带上,土茶?”
我塞给她二十块钱,灌了杯开水,千恩万谢告辞。
那些狗还在附近,见我出来又发出呼呼的威胁。我得赶紧上车,车门却打不开了。看到挂在方向盘旁的钥匙,我头皮一麻。
大嫂半天才弄明白了我的问题,对旁边的一个小孩说:“亮亮,去叫你爷爷来,快点!”
小孩跑着去了,不一会又跑回来,远远的跟来个一瘸一拐的汉子。我以为他是锁匠,忙不迭说明情况,他却只顾把每扇车门拉一下,再把窗缝摸一遍,斜眼看我说:“你没有第二把钥匙?”
原来他不是锁匠。我只好给王学进打电话。信号不好,我扯着嗓门喊半天。王学进说的确有一把备用钥匙,可多年不用,得回家找,让我把地址发给他。
我这才知道这地方叫卧龙坡,大嫂姓耿,瘸子姓郑。我问他们哪里有旅店,他们说得去乡里或县城,在两个方向,都是二十来里地。我愣住了。
“那你去我家住,”老郑说,“两百二一天,管三顿饭。按天算,过一宿算一天。”
价格还能接受,但这语气让我不舒服。我求助看向耿大嫂,老郑立刻咳一声:“孤男寡女的,不方便哦!”
我跟着老郑朝村子那头走,他不说话,一颠一颠走得很快。他家不如耿大嫂家大,乱糟糟的还有股味。他让我住东屋,可东屋床还没叠,老郑也不尴尬:“那是我睡的,马上给你换。”这时一个黄脸婆娘站在堂屋里探头张望,我跟她打招呼,她开口就问:“你咋认得耿女人的?”
我说是误打误撞到了这里的,她狐疑地看着我,突然尖叫起来:“现在吃了糖,你还吃不吃中饭?”原来是那个叫亮亮的小孩从柜橱里抓了一把糖。老郑老婆正要去追,一个胖老头呵呵笑着进了屋。“让他吃嘛,吃得多才长得快。哟,来客了?”
老郑介绍这是老杨,外出打工的带头人。
老杨笑道:“几十年前的事还说它做啥?今晚你咋招待客人?”
老郑有点尴尬,支支吾吾卷起铺盖,床板上有一片深色的印记,很恶心。
“我那里还有半瓶好酒,以前没喝完的,”老杨说,“我一人喝没劲,要不拿来将就一下?”
老郑赶紧打断说:“哎呀他是来住店的,你弄那些做啥?”
“啥?你这屋还开店?”老杨叫起来,“多少钱一天哦?”
老郑脸红了,“我带他来看一下,看好了就住,看不好也不勉强。”
我赶紧插话:“我再看看吧,彼此满意才好。”
老郑一愣,把铺盖摔下。“你往哪去都不近哦,还得走山路!恐怕天黑了你也摸不到!”
老杨说:“老郑,你家条件确实撇了些,人家住店自然要住舒服的!”
老郑嘴巴张几下,我趁这机会道声谢就走。“嗳、嗳”老郑叫,但我没回头。等我再看到那辆宝来车时,我忽然觉得那天不该听王学进的建议。
老杨这时跟了上来,说:“那车不能开了?”
我叹口气,走到车跟前。离车钥匙不远,手机充电器插在中控板上,我又一惊,身上现金不多,手机再一断电,我哪儿也去不了呀。老杨问:“你打算去哪过夜?”
我一声不吭。耿大嫂在旁边看一会儿,说:“杨叔,你那儿能不能住?那么远的路,他咋个打来回嘛?”
老杨说:“我不会做饭,要不,他在你这儿搭火?”
“你愿不愿意?”耿大嫂问我,然后抬手一指,“那就是杨叔家。”
那是一幢凸起在村中的楼房。耿嫂又说:“走,我跟你们去看看。”
说实话我并不指望老杨家能令我满意,尤其在刚见识了老郑家的状况之后,但耿大嫂话已说出,我只能先去看看。到了跟前我才发现老杨家不是楼房,而是整个院子被垫高了一大截,上了台阶才看出这比耿大嫂、老郑两家加在一起还大。
“我干了二十几年包工头,现在只剩这屋咯。”老杨有点喘。
“杨叔这阵子一个人在家,”耿大嫂说,“杨婶在城里帮女儿看娃。”
老杨说:“我也经常去,每次都待不了几天,还是这儿自在。”
他带我去看卧室,也是东屋,很敞亮,靠窗的桌子上还有小孩玩具。房间里有床架,老杨说被子都是干净的,收在橱柜里,我要决定住下他就去拿。
“这里多少钱一天?”
“喝喝酒聊聊天,啥钱不钱的!你不好意思?那你到时候看着给嘛。”
我一笑,耿大嫂就张罗着把被拿出去晒,还问我晚上想吃啥。我说简单些就行,老杨赶紧插话:“小耿你多做些,我也沾个光嘛。”
耿大嫂回去了,老杨自己去厨房做饭,我靠窗口坐着,不一会竟迷糊了。
我梦见自己被锁在漫天大雾中,下车探路发现四周是悬崖,回头竟找不到车了!我惊醒,眼前白花花一片,好一会我才辨清那是院子里的阳光。老杨在那屋鼾声阵阵,我长舒了一口气。
后晌太阳仍很烈,完全不像早上有过大雾。老杨说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早上的雾大多中午前就散了,但说不定哪片云又带来一场雨,那第二天就还得有雾。正说着半空隐隐传来雷声,我刚把被收进屋,雨就下来了。
“明早还得有雾。”老杨说。
“连续有雾的情况多不多?”
“这个季节还是多哦。”
雨持续的时间不长,雨后老杨带我去小卖部,一路上除了几个小小孩之外都是老人。他们坐在自家堂屋门里,昏黄的眼珠一路跟着我。
老杨说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了房,有的在县城,有的在省城,还有一个在深圳。“深圳是一线城市哦!”
“他全家搬去深圳了?”
“他爸生肺癌走了,没享到福。他爸是最早跟我出去打工的。”
“多大年纪走的?”
“死的时候刚50,他烟抽得凶,发现时已是晚期了。”
“肺癌很容易发现呀,怎么会弄到晚期?”
“是噻,照个CT就拍出来了嘛!可农民工哪个舍得花几百块钱去照一下?还不说至少误工半天。”
“他家最后得了多少抚恤金?”
“屁哦!那些年我们都没签劳动合同,他老婆孩子要跟我打官司!”
“后来怎么解决的?”
“我不是甲方,也没克扣哪个的钱,做人要凭良心!”老杨甩着胳膊说,“再说肺癌是抽烟抽出来的,跟我屁相干!”
“那,官司没打起来?”
“打也没用。我还把话对其他人说了,农民工的处境不是我造成的,哪个要走现在就走,莫要出了事来找我,我出了事也不找你们。”
他说这话时目露凶光,当年想必是个狠角。
小卖部到了,老板是个侏儒,头大,眼珠凸得很高。我问:“有什么酒?”
“你就拿188块的古井贡。”老杨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矮子爬上板凳,从柜子上层取下一盒,老杨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矮子说:“还是上回那批的货,你看上面的灰嘛。”
“我带来的客人你可不能卖假货!”老杨又对我说,“这酒好喝,不上头。”
我又买了洗漱用品,出门走了一段才低声问老杨:“他卖假酒?”
“农村小店,哪有那么多真东西?我说一句防止他把假酒拿给我们。”老杨叹口气,“说起来矮子也可怜,他媳妇跑了,他爸死了,他妈现在成天躺着不能动了。”
“他老婆跟人跑了?”
“哪个晓得?娶她光是彩礼就花了八万!那时候家家有人出去打工,过年回来轮流做东,长桌宴天天摆,厨子请到村里个把月都走不了!可他家呢?健全人只有矮子婆娘一个。矮子怕她与外人接触,过年就把她锁在家里,过完年打工的人都走了,矮子放她出来,第二天就跑了。”
“第二天?她去了哪?”
“天晓得。矮子再去找媒人,媒人说我给你的是一个大活人,你自己没看紧,还找我弄啥子?想要老婆我再给你留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