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的天空

作者: 黄丹丹

云朵的天空0

视频会议室,云朵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发着言呢,搁在麦旁的手机震了起来。它一震,麦就发出了刺耳的噪声,云朵装作不经意地将眼神从发言稿上移了几寸,瞄向手机,屏幕上正浮着一串数字。她佯装喝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水,放杯子时顺手把电话摁了。谁料,电话刚一挂,就又震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再摁,再震,震个不歇。震得念讲话稿的云朵有点心不在焉了。云朵终于念完了那叠讲话稿,关了麦。主持人讲了几句什么后,会场传来一阵稀疏的掌声,云朵微微起身,对着会场躬了躬身子,算是答谢与回应。

每月总有几回,云朵要端坐在主席台上,说些旁人撰写的套话,脑中一片混沌地等着台上别人的发言完毕,然后与他们一同起立,走下台。在端坐的时光,就像看一部没有译文的外国原声电影,漫长得无边无际。云朵觉得那很累,所以每次走下台后,她都会用力做几个深呼吸,趁人不备时,懈下那股劲儿,耸耸肩,抻抻颈。如果散会后能立即回办公室,云朵甚至会褪掉高跟鞋,光脚踏在办公桌下的蒲团上。那个藏在办公桌下的蒲团于她,是个有着私密快乐的小道具。就像小时候,她在文具盒的夹层里放一张透明的糖果纸,一个人的时候,就把那张玻璃纸拿出来,将眼睛贴上去,透过它看天空。隔了一层糖纸的天空,模糊而多彩,令她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那时候,她会陷入漫无边际的想象,幻想着自己不是在寿州的小巷子里,而是在北京、上海、巴黎,甚至想象自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生活的大森林......如今,办公室里,她一脸严肃地处理文件时,谁能想到藏在办公桌下面会有一双自由自在的脚,像撒欢儿的小猫小狗似的,在蒲团上滚来滚去呢?

云朵刚把脚伸在蒲团上来回蹭了几下,桌上的电话响了。云朵收回腿,把塌下来的肩收平,捋了捋耷拉在额头的那绺头发后,才伸手去拿起话筒:“喂,什么?唔,行,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云朵立即起身——方才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条件反射般穿上了鞋子。听到办公室门在身后发出“砰”的一声,云朵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想:哪来的妖风?往窗外瞄了一眼,天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湖面,倒不像有风的样子。没有妖风,就是有邪事——云朵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点唯心了,这不好,她对自己说。

推开一楼的接待室,云朵看见她缩在一只木沙发里,像随意堆成一团的破毯子似的。见到云朵,她迟疑了一下,按着沙发的扶手,颤巍巍地端起了半个身子。云朵冲她摆摆手说:“坐,坐!”说着,自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不得走,死都不走!”毯子形的旧人发出拉锯般的声音。

云朵握紧双手,朝前探了探身子,带着耳语般私密的口吻对“毯形人”说:“不要闹了,好生过日子吧,你天天这样纠结着,身体弄坏了,没人替你啊。”

“你也晓得我身体都怄坏了,不是我想找气怄啊,你想想,我俩一个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地坐在屋里头到月就有几千块钱,一个土里刨食风里来雨里去靠卖菜换点毛票子,这日子过得能一样吗?”“毯形人”说着说着便倒在沙发上,一边滚动一边哭嚎着。云朵愤怒地站起身,快步走出接待室。

院子里的水杉林将炽烈的阳光遮蔽了,云朵踏着阳光透过林梢筛向地面的一个个金色光斑,往院子左侧的公共厕所走去,刚才,她感觉身底下“轰”的一热,心里就明白,坏了,“老朋友”又突然造访了。到厕所一看,果然,内裤都被浸透了,若不是穿了黑裙子,就又出丑了。云朵蹲在那里,小心地从裙子侧兜里掏手机,她又要打电话给党政办的小姑娘,请她送卫生巾过来。手机掏出来后,云朵懵了,怎么会有这么多未接电话?刚才开会时因为那个锲而不舍的电话,她将手机调至静音状态,结果会后忘了给调回来,居然一会儿工夫来了这么多电话。云朵顾不得一一回拨,现在紧要的是让人送卫生巾!她给党政办的姑娘打了求助电话后,姑娘迅速把卫生巾送了过来。云朵整理好衣裙,洗了手,从厕所快步往会客室走去。边走,她边回拨未接电话。乡镇工作就是这样,每天有无数琐碎的与突发的事情发生,乡镇干部的手机,经常比热线还要忙碌。

云朵刚走到接待室门外就听到“毯形人”哇哇的哭声,那哭声令她的心头立马蹿出了火苗。“你回去吧,我马上要去县城。”云朵竭力压抑着火气,走到“毯形人”身边,放低音量对她说。

“我不走,除非你答应我,帮你外甥女把工作给安排好。“毯形人”从沙发上探出头来,又补了一句:“就当补偿我了。”那张仰起的脸上,沟壑横生,涕泪交融。云朵不忍直面那张脸,那张曾和她生得别无二致的脸,如今竟被时光的魔爪给撕扯成了这个样子。

“随便你,我走了!”云朵抛下这句话,扭头就走。她边走边对跟在她身旁的党政办的姑娘低语,然后快步走向停在林荫里的公车,车子刚一发动,“毯形人”便子弹般弹出来,一头撞到了车子上。

镇政府大院瞬间沸腾了。

云朵下车,扶起撞得满脸是血的“毯形人”,望着她脸上那抹充满嘲弄的笑意。那笑容真是很丑很邪恶,令人看了犯恶心。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不得人好,看不得自己孪生的姐妹好!真是有病啊。云朵恨恨地想。她突然很理解那些杀人犯,为什么就能那么狠心地对自己人下手,如果不加克制,云朵觉得她都有可能做杀人犯。此刻,她第一个想杀的就是她——这个瘫软在她臂弯里,叫周大花的女人,她的孪生姐姐。她知道这个女人也恨她。都说什么“血浓于水”,可有时候,亲情往往会被现实稀释得寡淡如水。现实,现实又是什么呢?是没有休止的物质欲与攀比心。

云朵这种对亲情的消极认知,是从两年前开始的。两年前,她从县直机关来到这个偏远的乡镇任职,到这儿不久,就有一拨拨村民找上门来认亲。她都不知道这些叔叔大爷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她的身份与出身的。云朵清楚地记得,当初来认亲的人中,并没有她,而那时候,云朵很期待她的出现。她向那帮亲戚打听:“大花嫁哪去了?”“没嫁出去,招了个上门女婿。”一位叔叔辈的村民回答。问这话没多久,她出现了。

镇里移民迁建,云朵去村里,车子在水蛇般蜿蜒的村村通的水泥路上行驶,七拐八转地驶进了那个经常发生内涝的老郢子。云朵他们镇的人都管村子叫郢子,郢都的郢,这称呼可是有出处的。别看寿州如今只是个小县城,往前追溯到楚国那会儿,寿州可是楚国的都城,郢子的称谓便源自寿州城那“祖上也阔过”的历史。云朵就是从这个老郢子里走出去的,她六七岁时便被送到了城里,成了城里大伯大妈的女儿,他们让她改口喊爸妈,她在城里的新家哭了几场后,渐渐被一些在郢子没见过、吃过与玩过的稀罕物打动,不知不觉就改了口,冲着大伯和大妈脆生生地喊起了爸妈。后来,她在那个位于寿州城西北隅的小巷深处的家里长大、读书、工作、出嫁,理所当然地成了城里姑娘的云朵,渐渐淡忘了郢子里的家,和住在那三间漏风漏雨砖瓦房里的爸妈、哥哥和大花。

车停在郢子外的水泥路上,再往里便没有行车路了,云朵下车,迈着高跟鞋,小心地踏在用碎砖和石子铺就的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那路通向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村干部率先去推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门开了,一个瘦成影子似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洗菠菜,菠菜染绿了半个院子,她的手泛着死鱼肚的白,在水池子里翻来覆去地淘洗菠菜。

“大花,你看谁来了!”之前跟云朵攀了亲,算是她堂哥的村干部,对着院子里洗菜的女人说。女人猛地起身,狠劲地甩了甩手上的水,一把拉住云朵,还没说话,眼泪就涌了出来:“小朵,真是你哇!”

云朵有点不知所措,“小朵”这个名字从记忆里被猛地拽出来,把她的心都扯疼了。她恍惚了会儿:如果她不到城里,被改名为“云朵”,那么现在,那么坐在水池子旁洗菠菜的人会不会就是叫“周小朵”的她?

云朵颓然坐在座椅里,办公桌上的那个合家福相框,被她捧在怀里,她望着照片里揽着她肩膀的年轻男子和在她臂弯里憨笑的小子,眼泪落在相框里相亲相爱的那一家三口的脸上。那时候的云朵多年轻啊,圆鼓鼓的两腮,稚气得一点也不像是结婚十年的孩子妈。孩子长得很像她,粉团脸,嘟嘟嘴,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从他爸爸脸上复制粘贴来的。云朵不敢看那照片上那个年轻男人的脸,他永远那么年轻,而她却开始老了。他爱摄影、爱养兰、爱做饭、爱运动,是个十足的生活家。他性子绵,脾气好,结婚十年间,他们不曾拌过嘴、红过脸。可惜,就在十年前的这一天黄昏,他出了意外。在他没出事的时候,云朵自己都羡慕自己的生活:父母身体健康,公婆和善可亲,老公敦厚善良,儿子聪明可爱——多和美的一家人啊。

敲门声响起。

“请进!”她迅速把相框翻扣在办公桌上,从抽纸盒里拽了张纸揩了揩脸。

门被推开了,党政办的小姑娘,走近了说:“周镇长,周大花又来了,她非要见你。”

“知道了。”云朵起身,跟着小姑娘一起下楼去接待室。

接待室的门一开,一个身影像弹簧似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云朵发现,这是个穿碎花连衣裙的纤瘦姑娘,她那张粉团似的脸,看着很眼熟。

周大花蜷在沙发上吩咐那姑娘:“快,喊二姨,她就是你小朵姨,我常和你说的,你在城里的那个二姨。”

“二姨好!”碎花裙姑娘有些羞赧地低声道。

云朵愣在门口,没吱声。还是党政办的小姑娘机灵,端了杯茶,递给有点尴尬地杵在那儿的碎花裙姑娘手里说:“请坐吧。”

云朵这才魂魄归体般回过神来:哦,面前这位叫自己二姨的碎花裙姑娘,就是周大花的女儿——她应该就是之前大花让她帮忙安排工作的“外甥女”。云朵感到自己的心猛然一沉,难怪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眼熟,这姑娘简直就和大学毕业时的自己一模一样啊。

“外甥女叫什么名字?”云朵坐下来,望着穿碎花裙的姑娘问道。

周大花和碎花裙姑娘异口同声地答:“周薇朵。”

“周薇朵,这名字好。什么学校毕业的?”云朵琢磨着名字里的那个“朵”,暗想,是不是周大花给孩子取名时,还想着自己有个叫“小朵”的妹妹。

“医学院护理大专毕业的,已经考了证,之前在省城打工,听说县医院招人,我报了名,参加了考试,笔试都过了。”薇朵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

“那很好啊......”

“听人家讲,面试就比谁家里有后台了!她二姨,俺们家就出了你一个当官的,俺们就指望你了!”周大花不待云朵说完,就探着脑袋朝她说。云朵看见她的额头,多了个弯月形的紫色瘢痕,不用说,定是那桩撞车事件留下的。

“麻烦二姨了!”薇朵站起身对云朵深深地鞠了一躬,见云朵冲她摆摆手,她才缓缓坐回到她妈妈身边。

“大花,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搬?老郢子都没人了,你住那里晚上不慌么?”

“让我搬走也行,一要给我找地方住,我卖菜,要得找一处带院子的房子,不然我三轮车和菜都没场子放可不行;二要在两年之内还我一套跟我郢子里的家一般大的房子,不需要我再补差价;三要给我家薇朵把工作安排在县医院。三条都答应,我立马搬,不然,别说你是我妹妹,就是天王老子来,我宁死都不搬。”周大花说完,斜着眼望着云朵。

云朵望着周大花,过了半晌,她才说话:“你真是被惯坏了!这些年,家里人什么都由着你吧?你的命真好。”

周大花半张着嘴,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云朵,那些话,她真是听不懂。怎么反倒成她的命好了呢?“小朵,是你命好,我命孬。当初,明明大伯是要带我进城的,俺妈却出了孬心,说你身子弱些,把你送走了。要不然,俺俩现在可就颠倒过来了,你想想,如果要你跟俺家那个黑驴蛋过日子,替他生儿育女,伺候他吃饭穿衣,跟他土里刨食,赶集卖菜......”

云朵没做声,她在想,如果当初被送进城的不是她,而是大花,她们的命运真的会调个个儿吗?大花居然说她命好!还记得小时候,她妈带她赶集,遇到一个算命的,说她是孤苦命,荒父母。所以,现在大花说她妈是因为她身子弱才送她进城的,根本就不是事实,她知道,那是她妈怕她荒了自己,才把她送人的。因为她妈带她算命没多久,她就被送到城里了,进城后,她爸倒是去看过她好多次,但她妈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周大花又说:“当年俺爸走得早,后来俺哥出去打工没了音讯,俺妈怕没人给她养老送终,不管我怎么闹,硬是把薇朵爸招来跟我结了亲。我这辈子,就这样过了,但我想薇朵能过上好日子,她好不好,就看她二姨你了。”周大花说着,把薇朵往云朵身边一推,冷不防地说:“这丫头,怎么看都像你二姨家的!”

云朵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沸腾了。她今年45岁,这几个月,月事一直这样不规不矩地来去,因为忙得没空去医院好好检查,所以就打电话咨询了当医生的同学,同学告诉她,她那是更年期前的生理紊乱。瞧,居然都更年期了!即便国家连三胎政策都放开了,对她来说也毫无意义。再说,即便身体没状况,她一个单身女人,别说三胎了,连拥有二宝的可能性也没有啊。她望着薇朵,从她那微微上翘的小鼻尖上看见了儿子的影子,心倏地一疼。“你回去吧。薇朵么,我来找人给她做面试辅导。”云朵站起身,边扭着僵硬的脖颈,边向周大花下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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