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作者: 王晨阳

应许之地0

名叫白树的少年伫立在一堆蜗牛壳状的礁石上,被向岸风吹拂着衣角。正如他的名字,他像一棵熬过冬季的瘦弱树木,青涩的树叶过早脱落殆尽,在轻薄的风中摇摆不定。在他眼中,蓝色的阳光照耀着橙色的大海,弧形的海彼端是游泳能靠岸的弧形天空,天空宛若一座漂浮的岛屿。在礁石底下,一只腐烂的海鸥被潮水推到岸边,张开的狭长鸟喙仿佛正准备诉说往事。

白树的目光游移不定似乎在进行搜索,很快流露出失落的色彩,最终停在一座沙堆的城堡上。那大约有半米高,就在潮水几乎可以触及但又差那么一点而无法触及的所在,是有四个尖顶的城堡,顶端插着作为旗帜的褐色塑料袋残片。它伫立在那儿,似乎是在捍卫什么,周围除了凌乱的人类脚印,还隐约可见两行形状奇怪的足迹。可是连横行路过的螃蟹都对城堡不屑一顾,它太脆弱了,咸味的海风不断吹走表面的沙粒,让城堡的形状渐渐改变,用不了多久就会只剩下略微凸起的沙堆。他喃喃自语:“如果当风吹走一粒沙的同时又吹来一粒沙,而且刚好填补之前留下的空缺,那城堡就永远不会消失了。”

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不等于零,只不过无限趋近于零而已,虽然在普通人看来二者没有区别。沙粒处于动态而非静态中,城堡的轮廓在风中渐渐变形,一切朝着无可避免的方向发展。

白树没有再说什么,他抬起头来,看见两只飘飞的金属蝴蝶,它们忽高忽低地互相追随。那合金的薄翅因为锈蚀而总是停顿,所以它们每隔一会儿便下坠,接着立即上升。

困惑的白树注视着困惑的金属蝴蝶,它们的动作轻盈而又迟缓,与其说是在飞行倒不如说是在飘浮。他伸出手想要捕捉其中一只,看上去并不难,这时,远处刺耳的铃声响了。白树意识到了什么,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跳下礁石吃力地往小镇方向跑去,蓝色阳光下,那轮廓宛若不可抵达的蜃景。

在长跑过程中,白树开始感到缺氧,急促的呼吸让他忽略了周围的变化。他经过废弃的火箭发射架,它伫立在长满野草的旷野,是附近最高的人工建筑。发射架上依稀可见火箭升空留下的焚烧痕迹,整体结构有点倾斜,所以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还竖立了许多印着骷髅头标记与“危险勿近”的牌子。

最后一次火箭发射是白树出生以前的事情了,在他看来,铁丝网后面只是一片野兽出没的废墟。为了抄近路他翻过被藤草缠绕的铁丝网,到另一头的铁丝网那里,从被剪开的三角形破口钻出,中途路过三只巨型轮胎和两个空汽油桶,钻过破口的那一刻,断裂的铁丝钩破了外衣,擦破他的胳膊,血渗了出来,但他并没有察觉。

他继续奔跑,杂草从混凝土路上的凹陷与裂缝处野蛮生长,那些指导交通的油漆标记已经被磨损得无法辨认。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荒草地,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标语牌,比如“当心野生动物出没”“外出必须得佩戴面罩”“下雨天禁止出门”。那些标牌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去犹如一群被遗忘了的墓碑。显而易见,这里是禁止的事情很多的地方,其中有一块最为古老的标牌,上面写着“饲养赫氏羽织虫是违法行为”。

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生物,据老人们说,它们比磷虾还要透明,形状近似于狭长的蜘蛛,学名为赫氏羽织虫,是这个星球特有的生物之一。它们在七百年的幼虫期内栖息于阳光照耀的浅海,以浮游生物为食,在第七百个年头的满月时节纷纷蜕壳飞向天空,汇聚出天文数字的庞大群体后顺着季风进行迁徙。熬过整整七百年的幼虫期后它们只有几周的成虫期,接着便会死去,为了珍惜短暂的生命,它们途中不断交配,不断啃食所有见到的东西。不管是岩石、树木、动物或金属,它们全能吞噬,除了空白的凹陷连一点残渣都不会剩下。所以它们迁徙经过的地方,许多生物会突然消失,甚至有过一座岛屿凭空消失的场景。通常它们都生活在海域周围,但偶尔有少数飞往内陆,散佚在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它们喜欢栖息在阴影之中,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只猫沿着长满爬山虎的围墙蹑步前行,在转角处纵身跃下,身躯进入房屋的阴影但没有落地的声响,连骨头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了,猫甚至对自己的死亡毫无察觉。

当然,关于赫氏羽织虫的一切,没有得到过科学实证。相较于有形的野兽,人更害怕潜伏于无形中的威胁,对这种至今为止只在传说出现的生物,人们通过假设、猜测与臆想丰满了它的形象。它被视作这颗星球的清理程序,类似于《圣经》中天启四骑士的存在,当生命积累到一定程度,打破了平衡点,赫氏羽织虫便会像旅鼠那样超量繁殖,变得潮红的身体显现在所有目光下来清除一切。

白树对那些禁令一点也不在乎,他穿过金属拱桥的桥洞,从河流改道后留下的干涸河床进入旁边的水泥管道内,然后从学校旁边的下水道推开井盖爬了出来,回到了名为β镇的地方。这个小镇建在山丘的边上,曾经因为捕鱼业的兴盛而兴盛,但现在已经没落了。有一条弯曲的水泥公路穿过小镇,房屋都建在两旁,形成了狭长的建筑群。这里有一艘停在山坡上的巨型军舰,对,一艘停在陆地上的军舰。军舰两边的可伸展侧翼已经断裂,底部的螺旋桨也锈迹斑斑,有人估计过这艘船的重量约为2.4万吨,现在没有哪家工厂能建造这种钢铁巨兽了。这家伙曾经在天空自由飞行,在月光下航行于飘浮不定的云海,留下一条凝固的云痕。在上一次战争中,它被炮弹击中后迫降在β镇的山丘上,现在被丛簇的树木包围着,舰炮仍高傲地对准着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谁的一声令下,就可以再度发起进攻,继续那场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战争。

白树穿过空无一人的狭长街道,那些屋顶的风向标发出此起彼伏的悲鸣。他回到没有围墙的学校,站在教室门口,看着里面一排排有许多空位的座椅,那些懒散的同学没有人注意他。他说:“抱歉,我迟到了。”

讲台上年迈的生物老师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扶了一下眼镜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下次注意,回自己座位上去。”

白树低下头说:“是,老师。”

生物老师叫住他:“确切地说,我不希望有下一次。”

白树停了下来:“是,老师。”

生物老师继续说:“你是不是又去外面了?”

白树确定鞋子上没有粘着沙粒之后,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只是在家里睡过头了。”

生物老师并不相信他的说辞:“睡过头了?外面是很危险的地方,去年就有一个小孩失踪,我不希望哪天你也失踪。现在,给我回座位上去。”

白树低下头说:“是,老师。”

“要知道当初先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面对着极为恶劣的自然环境,白天很热,晚上很冷,还有各种难以想象的灾害。在这种情况下,先民们依旧顽强地开拓了这里,让我们这些后代得以繁衍生息……五十年前我就在这间教室里了,不过是作为学生,那时教室里面坐满了人,我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常常因为看不到黑板而只得站起来。学生都很刻苦用功,哪像现在,能够按时上学就已是好学生……”

生物老师已是垂暮之年,听力、视觉和反应能力都在退化,每次上课他都会啰里啰嗦地讲好几百年的历史,因为他活在过去,缅怀由于回忆的滤镜而显得美好的逝去时光。说到动情之处,生物老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拭湿润的眼眶,然后特意叫白树站起来,停顿几秒说:“白树,你来讲讲有哪些危险区域。”

这跟九九乘法表一样,是所有学生第一天上学就要学习的东西,白树站了起来双手在背后搭在一起,他熟练地回答:“禁止未成年人涉足的区域包括但不限于——D区、矿井、西部森林、海边、206公路、火箭发射场、352公路、北部沼泽……”

墙上有一张交通地图,凡是禁止涉足的区域都被涂为黑色,特定时间内允许涉足的区域被涂为蓝色,整张地图上只有β镇的区域是允许自由活动的白色。所以白树花了三分钟才背完,他在心里嘀咕:直接改为除了β镇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可以随意涉足不就好了?那样就不用背这么冗长的禁令。

但这样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等白树背完,生物老师让他坐下:“希望你能一直记住这些。”

教室内只有十六个学生,这也是这所学校高一年级的全部人数,而且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退学,白树相信最后会只剩自己一个学生。因为捕鱼业的没落,萧条感在人们之间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搬离这个偏僻的地方,去很远的地方谋生了。白树跟很多同学告别过,他们要跟父母一起搭大篷车离开,答应了会寄信回来,但是到目前为止白树并没有收到过。尽管镇上的邮筒一直在收信,可他怀疑压根就没有邮差,每次等信件装满就会被取出直接烧掉。

同桌用胳膊推了一下白树:“你去海边了吧?”

白树点点头。

同桌抬起手托住下巴:“又去找邮差啦?”

白树点点头。

同桌用笔在纸上画不规则的圆:“明天还会去找?”

白树点点头。

同桌给不规则的圆加上几笔画成乳房:“但你明天肯定还是找不到,不光是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找不到,永远都找不到。”

白树经常外出探索,他想要找到邮差,想要恢复这个镇跟其他镇的联络,但一直没找到过。此刻空旷得能激起回音的教室内,学生们各有心事,可以说没谁在认真听讲。看着寥寥无几的学生,生物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画了一棵猴面包树的轮廓,粉笔摩擦的噪声格外尖锐,他提高声音说道:“现在,大家把书翻到第十五页,这一课我们要讲人类的起源……”

断裂的船桨被潮水冲上海滩,弹涂鱼在腐殖的污泥上翻滚,刺鼻的腥臭让红树林窒息。白树穿着雨靴经过泽地,手中拎着一盏煤油灯,挎着帆布背包,像是在进行一个人的游击战争。在繁茂的红树林中,树冠挨着树冠,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线能穿透层层枝叶,幽暗的四周到处是怪异的鸟叫声,不时会发现沉默的蜥蜴匍匐在树皮上注视自己。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他没有遵守禁令,又一次出现在海边进行漫无目的地探索。

听老师说,禁止去海边是因为海水被污染了的缘故,那导致一些海洋生物基因变异,变得极具攻击性,它们甚至会到陆地上掠食。这是他第两百三十二次违反禁令,私自外出探索,可他却从未遇见用腮呼吸的怪物。他早就不相信大人的话了,认为那不过是一群老顽固罢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去观察一直在变化的世界。每次外出回去之后,他都会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一份调查报告,不过到现在他也没有得出任何自己期望的结论。

穿过红树林,便看见一条沿海修筑的铁路,它处在陆地的边缘,此刻由于涨潮海水略微漫过了枕木上的铁轨,若有列车沿着铁轨自远方驶来,势必泛起层层涟漪,在车后留下一道马上消散的浪潮。在视线尽头那里,一座残破的露天站台略微高出水面,木头站牌写着“β站”,一个候车乘客也没有,一丛丛蒲公英在砖块之间的缝隙生长。列车早就停运了,白树从未见过一节节车厢相连的列车,只在书籍插画中见过照片。很小的时候,他那已经垂暮之年的祖父躺在可以摇晃的藤椅上抽烟,除了等待死亡外没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于是祖父讲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应该是在战争刚爆发的时期,还有邮差到β镇来,一切正在变糟但还没有现在这么糟。祖父在他祖父的卧室抽屉里找到一张蓝色车票,发车时间是下午四点,那天下午他逃课跑去站台,希望能搭车去距离很远的α镇看转学到那的女同学,他喜欢她。但是在站台上,无论他踮起脚眺望还是蹲下来闭上眼睛,列车始终没有出现。他等啊等,在站台的每个角落都留下惆怅的身影。当天黑以后列车仍旧没有出现,他感觉被欺骗了,将蓝色车票撕成碎片撒到倒映星空的水面上,然后沿着铁轨踏上回家的路。返回的路在感觉上比来时更加漫长,沉浸在幽暗的怀抱中,他开始恐惧,每隔一段距离便擦燃一根火柴,用手温柔地罩住微弱的火光。看着水面倒映的另一个自己,另一根燃烧的火柴,他觉得世界在水面上颠倒过来,他分不清楚哪一边是天空哪一边是海洋,也分不清楚哪一边是自己哪一边是影子。

现在,抵达空荡荡的站台之后,站在祖父出现过的位置,白树没有停留沿着铁轨往前走去,看见了远处铁轨旁露出水面的巨型水泥管构件,它一半埋在水面之下,另一半上面正燃着一堆篝火,一个穿雨衣的家伙盘坐在火堆旁,正往里面扔字典那么厚的书本。他毫不畏惧,主动走到篝火边坐下,拉长青涩的声音跟对方打招呼:“请问——你是邮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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