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之三)
作者: 张亦辉
11.一语未了
比完通灵宝玉与金锁,因两人挨得太近,宝玉闻到宝钗身上“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宝钗解释是冷香丸的香气,宝玉便想尝一丸,宝钗怪宝玉“混闹”: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语未了”是个特别有意思的词。它看上去是一个时间用语,字面的意思是指一句话还没说完,引申为很短的时间。但实际上,它并不是确定的时间尺度,与“一顿饭的功夫”(二十三回黛玉读《西厢记》的时间)或“一袋烟的功夫”等差不多,都是大约的一段时间。中国古代的计时偏于定性而非定量(比如寅时又称黎明,指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卯时指日出,是太阳初升的那段时间),与其叫时间还不如叫时光。也许这是农耕文化的特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休息时坐在田埂上抽一袋烟,看庄稼生长,看时光荏苒。而狩猎文化则不同,打猎时,面对敏捷的动物,你的出击时间必须精确到秒,时间就是生命。
一部《红楼》,“一语未了”这个词的使用频率很高,第三回黛玉初进荣府,凤姐迟到,就是“一语未了”之后才出现的。
在曹雪芹笔下,“一语未了”除了指时间较短之外,更是一个情景用语:这边厢正在说话,话还没说完,那边厢突然来了人,有一种意外的偶然的意味,往往是对叙事的一种打断或转折。
为了构建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为了表现黛玉与宝钗之间的竞争、嫉妒与张力状态,曹雪芹频频使用微妙传神的“一语未了”。
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第三个人总是在“一语未了”的情况下出现。如鬼使神差,似偶然又似必然,仿佛有心灵感应,又仿佛有人通风报信。
你看,宝玉与宝钗比完通灵正在聊天呢,“一语未了”,黛玉就“摇摇”的来了。从此,旷日持久的三角恋开始了。
“一语未了”之后的“摇摇”两字,真是别有况味啊,似乎什么都没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就是《红楼梦》的叙事魅力。
12.冷与热
《红楼梦》里有诸多对立的辩证的概念,比如真与假、色与空、阴与阳、善与恶、盛与衰等。它们像经纬一样交织渗透在整个文本里。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堪比一部辩证哲学。
冷与热,也是这样一对概念。
我有时候想,对曹雪芹这样一个经历过人生的繁华热闹与衰败冷清的人,对冷与热的强烈对比一定深有感触。在有意无意之间,他就会把这样的感触融入文本与叙述之中。
第七回,周瑞家的赶到薛姨妈家去回王夫人的话,她先与宝钗聊了一会,说起宝钗的病因,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所吃的药叫“冷香丸”。有热毒就需要冷香,就像热闹必终于冷清。
第八回里,宝钗不让宝玉喝冷酒,劝他一定要喝热酒,还顺便给宝玉上了一堂关于冷热的辩证法课: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宝玉本来“只爱吃冷酒”,听了宝钗这番冷热辩证的情理,遂改变习惯,让人“暖来方饮”。
见此情景,黛玉醋意顿生,借雪雁送小火炉之际,指桑骂槐地奚落了宝玉一顿。可见,嫉妒是一种非理性的力量,它悖逆于情和理,也不管冷与热、对与错。
不过,宝玉好像从此之后倒是不吃冷酒了。
直到五十四回,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时候,曹雪芹再度提到了喝冷酒的事,这一次,劝宝玉别喝冷酒的人换成了凤姐。
宝玉拿着一壶暖酒,给大家斟酒,每个人都听贾母的话,干了这杯酒。唯独黛玉没喝,言语举止明显有放任失当之处。凤姐就看不下去眼了:
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道:“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
这段叙述乍读之下古怪难解,甚至颇为蹊跷。宝玉喝的明明是热酒,凤姐为何叫他“别喝冷酒”?
重读几遍,思忖再三,方慢慢明了曹雪芹迂回的曲笔与隐晦的用意。
从元妃端午赐礼开始,木石前盟已经向金玉良缘倾斜。虽然宝玉依然只爱黛玉,黛玉在情感方面一直完胜宝钗,但在婚姻上,宝钗已经慢慢占了上风。而黛玉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点(爱情的当事人却不是婚姻的决定者,这是《红楼梦》爱情悲剧的根本原因),所以,她就处在了没奈何与随他去之间的模糊地带,有时候,她甚至会有些破罐子破摔也未可知。另外,她来荣府年深日久,当初那种“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拘谨与小心也慢慢抛之脑后。所以,在这次元宵夜宴上,她不随众姊妹干杯,违逆了贾母的心意,其表现有些任性有些失态。这一切,明眼人凤姐当然都看在眼里。
所以,凤姐看到黛玉把她自己的酒硬让宝玉喝掉,宝玉又另倒了一杯的时候,她本来想对宝玉说的话应该是“别喝那酒”。但她本能地觉得那样说过于赤裸和直露,以黛玉的性情,一定会觉得下不来台,小心脏一定会受伤,所以,临出口之际,又下意识地改成了“别喝冷酒”(用喝字而不用更日常更随意的吃字,也说明凤姐此刻的言不由衷或口不择言)。
这才让宝玉也让读者感到纳闷:因为他吃的明明是热酒而不是冷酒。
谁都知道,从第八回宝钗给他普及了冷热酒的那番道理后,宝玉早就已经改了吃冷酒的习惯,只吃热酒了。
13.荷叶浮萍
所谓散淡文本,弥散而自然,摆脱了人为的逻辑与刻意的结构,却绝非生活的流水账。在气氛的浓淡、情绪的强弱、声音的高低、格调的宽严、风格的谐正等方面,曹雪芹有恰好的控制与平衡,并且自然而然,不留痕迹。
有秦钟伴读,宝玉自然就喜欢上学去了。
上学前,除了去见贾母、王夫人,而且要见贾政,要回说去上学的事。
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连用两个“脏”字的这番训话,严厉、苛刻,远超恨铁不成钢的程度了,没有亲情,绝非激励,仿佛真的只剩下嫌弃只剩下厌恶了。正是父亲对儿子的过分的严酷和厌弃,造成了宝玉的怯弱个性,最终让他成了一个情感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哈姆雷特: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许多解《红楼梦》的人,都通过一些似有似无的蛛丝马迹,费心费力地把贾政对宝玉的态度硬解成外严内慈的别样的父爱,好像正应和了那句“打是疼骂是爱”的俗语。我对此实在无法首肯,不能同意。如果你曾经是被打的孩子,后来又成了打过孩子的父亲,就会感同身受,就会深知并明白,打骂决非疼爱。即便置诸所谓的儒家传统,考虑贾政的特殊身份,他对宝玉的苛刻严厉笞挞毒打,依然是明摆着的伤害而不是父爱。而贾政对宝玉的诗词题额(包括给袭人取的名字)的明贬暗褒腻歪做作的称许,同样谈不上爱,实际上,那不是在爱宝玉,而是在爱他自己的面子与虚荣。别的不说,近墨者黑,只要看看成天围绕在贾政身边的那群迂腐清客如单聘仁(善骗人)、詹光(沾光)等的阿谀嘴脸,就足以见出贾政之性情品行与胸襟格局,就可断定他压根不懂得宽容与爱。另外,当我们把视角从爱的施予者转移到爱的接受者,看宝玉每次见到贾政就像小鸡见到黄鼠狼一般的可怜样,何以言爱?何爱之有?
每每看到贾政的严苛造作假模假式,或读到王夫人阴鸷狠毒的言行举止,禁不住心生疑窦:贾政与王夫人怎么可能会生出宝玉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善根般的儿子呢?后来才恍然:却原来,宝玉根本不是人子,他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呀。
贾政训斥宝玉的这段叙述,未免过于恶声恶气,读来让人惶恐怵惕,于心不忍,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曹雪芹接下来的叙述由严趋宽由正趋谐,就像音乐中的转调,有如天气的多云转晴。
宝玉被两个年老的清客携出书房后,贾政唤进来跟随宝玉上学的李贵(他是奶妈李嬷嬷的儿子),问宝玉在义学里“到底念了些什么”;难为李贵还知道《诗经》,还能引用《小雅·鹿鸣》中的两句诗,堪称有史以来最搞笑最谐趣的一次《诗经》引用,从而一下子扭转了现场气氛:
“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李贵不知道“食野之苹”的意思,但他隐约模糊记得其读音,当时大概在教室外听了一耳朵,所以情急之下诌出了“荷叶浮萍”!
除了搞笑,我觉得“荷叶浮萍”太贴合李贵的身份口吻了,与他的认知水平简直旗鼓相当分毫不差,而且与“食野之苹”的平仄音韵几乎是绝配!相比于《红楼梦》里的众多诗词灯谜,我觉得“荷叶浮萍”要有趣得多,也更有叙事效果,更让人绝倒。后面薛蟠与刘姥姥诌的诗句或行酒令,如“女儿乐,一根几巴往里戳”“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等,也可作如是观。
宝玉好不容易从贾政处出来,辞过贾母,倏忽想起未辞黛玉。黛玉听说宝玉要去上学,因笑道:
“好,这一去,可定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
黛玉这句话读来真让人忍俊不禁,笑得肚子疼,一扫贾政的詈骂所带给我们的压抑氛围。黛玉的调侃与谐谑,她的幽默与雅趣,迥异于凤姐的呛辣机锋与刘姥姥的搞怪搞笑,无疑是贾府上下最有格调最有品位的。难怪在四十二回连宝钗都不得不承认并夸赞这一点:
“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
当然,宝钗夸黛玉的这句话,用来描述和形容《红楼梦》文本的散淡风格之魅力韵味,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一回,后面并没有叙述宝玉上课读书的事,而是画风大变,细叙了一班顽童大闹学堂,其哄闹活脱与精彩纷呈,决不亚于《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或《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等著名场面。
整部《红楼梦》,曹雪芹只在第九回具体叙述了义学私塾的情节,宝玉好不容易去上一回学,经历的却是这么一番胡闹与打斗。曹雪芹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与锋芒,是呵,跟贾代儒这样的老朽腐儒能学到什么有益于身心的东西呢?动物凶猛的孩子与沉闷无趣的私塾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又遥如星汉。
14.文本的灰洞
作为散淡文本的特征之一,《红楼梦》有很多闲笔。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对李纨的偷窥性一瞥就是例子。
但我们总是说闲笔不闲,就像电影里的空镜不空。
周瑞家的对李纨那一瞥,虽然与送宫花的情节无关,但只要了解了人物的背景,对照上下文,对这个细节的蕴含与意味,还是不难把握的,作者叙述它的动机,也可以捕捉得到。所以我们说闲笔不闲。
那么,《红楼梦》里是否存在纯粹的闲笔或纯闲的闲笔呢?
所谓纯闲的闲笔,是指这样的细节,除了内涵不明,作者的叙述动机也无从把捉。它在文本中的存在,几乎像文本中的一个小空洞(让我想起法国作家罗伯特·格里耶那个中篇小说的标题《吉娜——错开的路面当中的一个红色空洞》),我们不妨把它命名为文本的灰洞。
第十一回就存在这样一个文本的灰洞。
凤姐在看望秦氏返回宴席的路上,被贾瑞骚扰。她回到席间,继续点戏看戏,王夫人因贾珍尤氏家里有事心里不宁,想早点回去,尤氏自然留客,说天还早呢,让她们多坐一会。这时,曹雪芹忽然叙述了这么一笔:
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一部《红楼》,贾府里的爷们与女眷一向是分开活动互不干扰的,凤姐突兀地发问“爷们都往那里去了”在整部小说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忽然这样问,是因为起身时没在楼下看到贾琏贾珍贾蓉他们,所以就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吗?如果是,那叙述它有什么意义呢?或许是那一刻凤姐想起了贾瑞的骚扰,让她觉得爷们都靠不住,都得看着点,见贾琏不在楼下,就下意识地这么问了一句?又或者是,由于受到贾瑞的骚扰,她觉得自己也需要爷们的保护,或利用爷们比如贾蓉等人去对付贾瑞?再或者是,贾瑞的意外骚扰,扰乱了凤姐的思绪,让她陷入一种恍惚状态,她的问话其实是一句没话找话的空话,并没有什么具体所指?所有的猜测好像对又好像不对,即便联系上下文,凤姐之问的动机与缘由仍然模糊暧昧飘忽闪烁,曹雪芹什么都没说,我们只能猜来猜去,终究还是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