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的棍子
作者: 王哲珠
想象中,那一瞬间时光应该倒流,棍子重新竖起,退回阁楼角落。
金河小学的校长亲自登门,请二伯重回学校教书。校长说他代表学校、代表组织、代表镇教育组、代表乡长,显得那样礼贤下士。二伯双手伸长想扶住校长的胳膊,终又缩回,搓在一起,两个手掌搓得发红。
和另一个男老师合用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可隔为两截,里截可放床铺,可以在学校过夜。校长环顾着二伯昏暗的泥屋。
现在刚放暑假,离开学还有两个月。二伯立起身,手抓着靠椅缺了角的椅背,我得好好准备,时间挺紧的。
不着急,知识在你头脑里。校长说,课本之类的教学用品学校提供,需要的话,先去学校把课本拿来看看。
我得准备。二伯绕着圈走,这不是小事。
十年。校长离开后,二伯在一把矮椅上坐下,双手半抱着膝盖,反复嚼着这两个字。他不止一次在大伯面前以这样的姿势缩坐,念叨,十年。说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废掉了,还能捡起多少。
大伯问,这十年你忘记过这事吗?
二伯摇头,挺起腰,直起脖子,眼里放出光。
那你操心什么。大伯摇摇脑袋,扛着他的锄头走远了。
二伯愣了一会,追上去,拦在大伯面前,伸出手,给我钱,买纸,买笔,写教材。
又做这事。大伯闪了下身子,年代不同啦,如今有现成的教材,上面大人物定的教材,定是好得不得了的,你别乱操心了。
二伯伸着手,望住大伯,三十几岁的他,脸上现出孩子的神情。
后来,大伯说他看不得这种神情,他瞪了二伯一眼,长长呼口气,十年还没把你脑袋熬清醒,等我下田回去再拿。
二伯不动。
大伯跺了下脚,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嘴里骂,没见过这么呆的。
二伯泥屋里的床上、唯一的矮桌上、三把椅子上都铺放着书或纸张,不少书打开着,像有话要说的嘴巴,纸张上写了字或划拉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地面四下铺了报纸,报纸上也摊满纸张,也是密密麻麻的字,或是些图画,但报纸上的纸张发黄,显然有些年头了,字和图画都有点模糊。二伯跪在报纸上,上身趴下去,手里握着笔,细细读那些纸张,时不时在某纸张上做个记号,或将某纸张择出,或在手边一本空白本子上记下什么。
有个影子闪了一下,挡住了光。二伯扭过头,那个人立在门口,背对着门外的亮光,脸面有些模糊,但身形是熟悉的。二伯猛地抬起脖子,再立起腰,拉起身子时膝盖有些发麻,人晃了一下,问话也有点晃,你怎么来了?
雅陈来了——几乎没人记得她真名是陈什么,只记得当年她母亲带她回娘家时,她精致的脸让人印象深刻,年龄大的喊她雅妹,年龄小的喊她雅陈——她微微笑了一下,走进二伯的泥屋,侧着身子,半踮着脚,避开地上那些报纸。
你坐。二伯收拾着椅子上的书和纸张,动作局促,目光局促。
别忙了。雅陈轻轻挥了下手,双脚并拢,立在两张报纸间的空隙中,身子收得很紧。
二伯动作停了,半抱着书和纸张,有些无措。
两人立着,泥屋里光线暗淡,门口进来的光柱中,微尘在欢腾。
你还是不用现成的教材?半晌,雅陈问了一句。
二伯点点头。
后来,雅陈忆起这一刻,说二伯的五官瞬间变得生动,有了亮光。
我能帮忙吗?雅陈的声音像光柱中的微尘,又轻盈又欢快,我能做什么,你交代吧。
二伯扭着脖子环看了下屋子,发愣,抱着从椅子上收起的书和纸张。
你想重新编?雅陈蹲下身,看报纸上那些纸张问,还是重新整理一下以前这些资料?
重新编,全部。二伯将手里的书和纸重新铺放于椅子上,蹲到雅陈身边,手在满屋的书和资料上空挥了半圈,以前积累了这些资料、想法,还有书,从头到尾整理,编全新的。
二伯的语调带着亮而脆的质感,雅陈扭头望了他一眼,嘴角抿出一丝笑意,二伯猛地低下脸。
这事一起做。雅陈手指在一本书上轻轻划拉,我可以整理资料、抄写、刻印,你指挥,我打杂。
我这里太乱。二伯拿起一本书,胡乱翻了几页,放下,又拿起。
我下午准备些东西,明天早上过来。雅陈说完这句话就立起身,朝二伯点点头。二伯看着她走出去,看着她在门边稍立了一会,身体四周带一圈光晕,看着她走进门外的阳光中,背影在亮光中渐渐远去。
雅陈清早走进泥屋时,二伯刚放下粥碗,他双手贴着裤缝,说,这事可能不靠谱,你忙你的吧。
你觉得不靠谱?雅陈盯住二伯,真这么想?
二伯目光垂下去,又很快抬起。
雅陈已经侧过脸,寻找可放东西的地方,她提了两个大大的袋子,一个里面装了一张折叠椅,一块小黑板,另一个装着笔记本、书本、笔、尺子等。
把你的想法跟我说说。雅陈从屋角将一个破旧的柜子拉出,木板铺放在坑洼的柜面上,打开折叠椅,坐在柜子边——给自己造了张工作桌,昨天就打算好了——望住二伯。
这次要编一整套。识字本:字是最根本的,先编最常用的字,要教学生懂得汉字的美,理解字、写好字、用好字;诵读本:简单的好诗词,古文中的经典好句,真正的诵读越来越少,要让学生领略文字真正的美,让学生懂得咀嚼中文的味道;礼仪本: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礼貌、良心,这不是老套,这么些年,很多东西碎掉了,该重新捡起了,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拼凑,但愿意试一试;科学基础本:真正的科学是什么?很多人以为只是发明点东西,不是的,科学是对世界有好奇,想从另一条路径了解世界,孩子们应该保持这种……
二伯突然停了话,雅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起身,呆望着他。
暂时先这些想法。二伯突然支支吾吾,目光落在手中一本书上,刚才,他就挥着这本书,声调昂扬地讲,现在他将书半卷起来,拘谨地握在手中,声音低得听不太清楚,就是自己乱想,还不知能不能做。
这些年你到底想了些什么。雅陈往二伯面前凑了两步,半仰起脸望他,你暗中看了些什么书,在做些什么事,我都明白——其实不用多话,看看这些就明白了。雅陈的手在满屋的书本和笔记上挥了一圈。
没,没什么。二伯双手搓在一起,眉眼慌乱起来。
不是质问。雅陈微笑,我妒忌你,你真像个教育家,不,你得当个教育家。
二伯张了张嘴。
雅陈举起手,这话不是讽刺。
编教材的过程中,二伯时不时停下,对着笔记发呆,喃喃自语,能教好吗,这么多年没上讲台了。
我都能,你有什么不能的。雅陈笑,听说你要回学校,多少人念起你当年的课堂,都说开学要好好见识下的。
二伯把笔紧攥在手中,五官像被无形的弦绷住。
还有人记得你十年前做得多好。雅陈声音很轻,但字咬得很结实,说明是真的有东西。
十年前,二伯踏上讲台时二十岁出头。他从金河学校校长手中接了一册课本,看了一夜,第二天决定自编教材,自订教学计划。他对校长宣布,课本的内容太单薄,课程呆板无味,孩子需要学更多,用更好的方式学。
那个下午,他立在校长办公室的窗边,挥着手陈述,滔滔说着他上高中时就开始的思考,对中国教育的看法——自古至今的,甚至扯到外国教育的经验。最后,他总结了自己的理想,要做撒种的人,孩子们是种子,他尽力把土地耕得更加细软,加进更有用的肥料,根据种子的特性,选择最好的土质与播种方法,他只是播种者,没法保证那些种子都有艳花硕果,但会努力让种子长出壮实的芽。
说这段话时,二伯不知觉地带了演讲的语调,说完后,他双手扒在窗框上,整个人微微颤抖。校长早已立起来,凑到二伯身边,他被二伯的话鼓舞着,感觉三十岁的血液重新沸腾了。他给了二伯一句话,尽管按你的方法来。
两个月长的暑假,二伯窝在家里编教材。开学时,他带了近十本毛笔小楷抄写的诵读本去了学校。学校安排的课程二伯照样上,只是在自己班里多设了兴趣课,其中有一门是诵读欣赏课,用的就是他自己编的那本教材。开始,教材不够用,两个学生共用一本。他白天上课,晚上抄写教材,一个多月后,每个学生拥有一本,封皮都用纸细心包好。
二伯班里学生捧着那本手写教材,摇头晃脑诵读诗词的课堂成了学校的风景,其他班的学生上活动课时围在教室外,扒着窗,看得发愣,听得发呆。
其他班的学生眼红二伯班级的,不止是诵读课。用那些学生的话说,念书还有这么多花样,又新奇又好耍。二伯给班里的学生讲科学,做实验,把学生们弄得痴迷不已,在生活中四处找“科学原理”。那些日子,二伯除了抄写教材,就是埋头制作科学小实验的仪器,每天在办公室忙到半夜,校长特地给他多送了些灯油。
二伯说学生眼里的光就是他的能量。多年后,校长对我说,二伯这句话让他震动,可悲的是,如今他重述时,别人听着总觉得有点酸有点可笑。确实,校长叙说二伯当年这句话时,我头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狂热理想主义者的形象。校长说,你们不懂,我们在岁月那头是怎样的。我垂下头,是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懂。
二伯成了小小的风云人物,孩子们盼着成为他的学生,四乡八寨的人知道学校里有个很不一样的老师,有些老人望着天,用缓慢坚定的语调猜测,可能要出人才,或是这个教师,或是这教师手里出来的学生。二伯本寨的人更骄傲了,有话可说了,这老师从小是个人才。
大伯说爷爷当年经常感叹,祖辈出过那么多读书人,到了后辈书香门第要断掉了,亏得还有二伯,长大后也许真可以撑撑门面。二伯从小是受呵护的,被家里望着光耀门楣的。二伯几岁起就爱握着笔、抱着书,为了找到书,他可以想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办法。
二伯读过什么书,大伯讲不明白,他拿锄头的手在胸前挥个大圈,说,念了那么多的书,我看比他吃的粮食还多,谁知从哪弄来的,他四乡八寨地找,还跑到镇上去,特别是上高中那几年,隔段日子抱回一些,蹲在灶前烧火都捧了一本书,我看着累得慌。
从讲台被揪下来时,二伯正捧着自编的诵读本上课,他猛地合上诵读本,卷好了握在手里,半弯下腰护住。二伯教的是小学,但学生大都有当红卫兵的哥哥或姐姐,这些红卫兵对弟弟或妹妹这个老师太熟悉了。经过严肃的讨论,他们认定二伯在向弟弟妹妹投放资产阶级的毒,富农出身的他敢这样胆大妄为,小将们愤怒了。他们将二伯的手扭到身后,书掉到地上,二伯想捡,被推开了。他的头上被扣了高高的纸帽子,他勾着下巴寻找他的书。
二伯看着学生,用目光示意他们上讲台将他脚下的书捡走,收好。学生们开始不知所措,蒙蒙然立着,很快,有吓哭的,有躲到课桌后的,有跑掉的,也有的变得兴奋,加入哥哥姐姐中,随着高喊似懂非懂的口号。二伯睁大眼睛寻找他那些教材,胡乱塞在课桌内的,被扔在椅子上的,掉在地上的。他用力挺了下腰,说,小将们,我配合,都配合,麻烦先把书收好,以后还要上课的,拜托了。
二伯的话成了某种提醒,小将们注意力落到书上,争着去抢那些教材,其中一个孩子将书高高举起,声调高昂,证据,这就是毒草,用这些毒害我们的弟弟妹妹。片刻,很多双手抓了书,高高抛起,扬声欢呼。二伯看着那些自编的书在空中翻飞,然后躺到地上,有脚踩上去,鞋跟在端正的小楷上磨,又被捡起,在某双手中变得破碎。他闭上眼睛,身子朝一边歪去。
被拖出教室之前,二伯拼命往回挣身子,转着脖子四望,发现某张桌脚边还有两本较完整的,冲缩在门边的一个学生使眼色,要他把那两本书收好。这学生是二伯平时最得意的,他看了二伯一眼,垂下脖子。垂下脖子瞬间,二伯看见那孩子眼里闪过一种光,这种光进了二伯的心,他知道那学生会收好那两本书的。多年后,二伯经常跟大伯讲这个,坚信那孩子眼里的光是诵读课的功劳。
那天晚饭时,有个小小人影潜入二伯家,进门后缩在二伯身边,慌乱地四望,二伯关了门,低声说,没别的人。是白天那个孩子,他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两本自编教材。两本书一拿给二伯,孩子的腰和脖子瞬间直起,好像两本书刚刚压弯了他的身子。后来,二伯对雅陈说,看着孩子一晃溜出门的背影,他决定继续把教材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