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社区

作者: 毕亮

书桌台面摆了三只鼠灰色胶质沙漏,也是三枚计时器,代表十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我盯着中段时间沙漏,直到沙粒落尽,眼珠子没眨一下。出发前一小时,我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门,参加“暗夜社区”建群八周年纪念活动。

我想喝点酒,再做决定,酒柜里其他酒瓶已被我喝空了,独剩一支启开的威士忌,目测残存酒液300毫升。前夜喝过的酒尚未醒,我感到头重脚轻,走路似脚踩浮云,腿软。手握酒瓶,我没给自己倒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酒瓶放回原处。

两个月前,群主就发了活动通知,原本我没打算参加。近两年,我一直潜水,没在微信群冒头讲过一句话。时间迫近,我又改变主意,觉得去一趟也无妨,参加个活动身上不会少半块肉。

挣扎半晌,我决定去。

仿佛是为了追求某种仪式感,我仔细洗了个澡,拿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剃了胡须,穿了件白色圆领T恤。考虑两秒,又脱了,换了件白衬衣。衬衣领子皱巴巴的,但也比T恤穿着正式。出门前,我给客厅两盆绿萝浇了水,给水族箱里四条蝶尾金鱼投了食,又站阳台点燃一支香烟,抽到一半掐灭了。楼上胖女人在阳台唱歌,听歌不要钱,却要人命。楼下小区甬道有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在遛狗,牵了一条体形硕大的杜宾犬,那条狗蹬腿冲在主人前面,看上去倒像是狗遛人,不是人遛狗。

活动地点在壹方城银河咖啡馆,时间是下午三点。

我提前十分钟赶到活动现场,咖啡馆已聚满深圳天文爱好者,他们三五人围一圈,一看就是老熟人,聊着月亮环形山、土星、木星、仙女座星云。我似局外人,独自端杯柠檬水,孤坐角落沙发榻。

咖啡馆正中位置,搁了块巨幅展板,背景是浩瀚的星空图,左下角黑体字注明纪念活动流程:一、观看纪录片《宇宙时空之旅》;二、天文专家主题讲座《领略宇宙之美》;三、群友自由交流分享。盯看玻璃水杯内悬浮的柠檬片,新鲜柠檬快泡散了,我忆起八月中旬去南澳海滩观星,拍了张美到炸裂的银河流浪星球群图,那张照片我至今未跟任何人分享。我想,浩渺的银河系,数千亿颗流浪星球,这些自由飘荡的星球与地球不同,它们没有一个类似太阳的恒星绕之旋转,我就像那些流浪星球,在深圳近一千八百万常住人口中,我是一个流浪的人、孤独的人,那张群星闪耀的绝美星空图,还未遇到有缘欣赏它的人。当时在浓稠的夜色里,面对星辰大海,听着浊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眼窝潮湿,流下泪水。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

穿宝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三十出头,化了精致的妆容,可能是落了单,站立展板前左顾右盼,稍后她端起柠檬水杯,朝僻静角落走来,坐我对面,一株半人高的阔叶植物旁。像是怕其他人发现她,女人刻意藏身那株植物背后。尽管有妆容当掩体,我还是看出女人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朝女人扬起手中的水杯,算是打招呼。我说,你来参加活动?

女人嘴唇苍白,她说,算是吧!

我说,那你应该站舞台中央,到人堆里去。我的意思是,你不该躲这里。

扬起眉毛,女人冲我笑,她说,你不也是?我是新人,看了梵高的画作《星空》,点燃我的观星兴趣,最近我才加入暗夜社区。

我说,现在光污染严重,想看到璀璨银河,需要运气。若可以选择,我希望回到20亿年前的地球,活在汪洋大海中。

女人说,那时可没有人类。

我说,做人太难了,特别是在深圳做人。我宁愿当一粒微尘。

女人说,很多时候,人没法自己做选择,也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我叫林佳琪,咱俩加个微信吧!

我说,我是马嘉明,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幸会。

喝完半杯白兰地,我拧开瓶盖,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加了个冰球。

窗外天黑透了,远处闪烁着磷火般的车灯。抿了口酒,我拿起书桌上的侦探小说,纸面的印刷字似黑色蚁群,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小说已读近半年,似部天书永远也读不完,书中连环杀人案凶手总是选择雨夜行凶,以利刃割喉残杀受害者,仿佛屠宰家禽般轻松。面对凶徒挑衅,警察却束手无策,找不到丝毫线索。

我对凶手的作案动机和警方侦破案情没半点好奇心。作为一名失眠症患者,我只想深夜小酌,借助酒精麻醉后进入梦的深渊。装酒的圆筒形玻璃杯布满菱纹,淘宝卖家说杯身菱纹设计跟巴黎圣母院穹顶窗花同款,每次端起酒杯,吞下白兰地,我感觉自己喝下了一段沉郁、绵长的历史。

冰球化了,我端起玻璃杯晃了晃,将杯中酒饮尽。

对面十一楼客厅亮了灯,住户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经常黄昏时分呆坐在阳台藤椅上,手握双筒望远镜,探查小区动静。楼下传来流浪猫的叫声,似婴儿啼哭。手伸出阳台护栏,弹指,烟蒂在黑暗中划了道弧线,往下坠落,陨石般撞向地面。老太太正手握望远镜,把我当成靶心,我猜老太太退休前的职业是警察,而现在,她多半跟我一样,也是个失眠症患者。

划开微信,好几段未读语音,微信名为何小兔的女孩说话夹带压抑的哭声:

天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早就没联系了,不存在藕断丝连,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今晚你回来么天宇?你快点回来吧,我等你,现在我瘫床上好累,像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没有休息。都十二点了,我眼睛快睁不开了,我想睡觉,明天、明天还得上班。上班真无聊,我想辞职,离开这鬼地方。

做人流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天宇,那时我们还不认识,你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到底几个意思?你是不是跟我在一起,腻了,想分手。我知道,你肯定是腻了。你根本就不爱我,只是一个人在深圳孤独,想找个人消遣取暖。

天宇,你听到了么?我在磨刀,这是磨刀的声音。你再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妈的,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琢磨半天,我想起来,女孩是奔驰4S店销售经理,重庆开县人。女孩讲话时,讲两三句就会无意识地咬下嘴唇。她上颌突出,从侧面看有点像山顶洞人。三年前买车,是她接待的我,当时她的牙齿箍了矫正器。

我跟女孩并没有熟到倾诉隐私的程度,瞟了眼信息发送时间,已近午夜。女孩肯定喝多了。我又听了一遍语音,磨刀声异常古怪,这一场恋爱,女孩大概爱得很卑微。

女孩真会割腕自杀么?

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她喝醉了,且醉得不轻。

沙漏计时器是儿子多多留给我的。

每个礼拜,我会跟儿子见一面。偶尔在商场、在小区遇到跟儿子一般高的幼童,我也会想起他,以及曾经在一起生活的画面。儿子可能基因随我,数学一塌糊涂。

过去多多做数学作业,经常做到夜里十一点尚未完成。盯看儿子稚嫩的、疲惫的脸,我说,多多,要不先去睡觉,爸爸跟数学老师打个招呼,作业明天再做。儿子头也不抬,他说,作业写不完,老师会在课堂点名,我必须写完再睡。妻子在旁边帮腔,马嘉明,你不加油就算了,莫拖后腿,这么佛系,到时候孩子会输在起跑线上。又说,家里有你仰望星空够了,我们得脚踏实地,孩子学习的事,你少管。现在倒好,你班也不上了,就不能务实一点,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在妻子眼里,我不像一个深圳人,属于精神上罹患癌症无药可救的那种人。

两年前,我跟妻子协议离婚。

我的失眠症也越来越严重,要么夜里难以入睡,要么半夜醒来睡意全无,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变成一条成年肿头龙,用那颗巨瘤似的头顶不停撞击黑色铁墙。或者梦到自己化身海马,孤独地在寂静的深海遨游,时常被一条凶猛的虎鲸鲨追逐,待快追到时,我就从梦中醒了,脊背浸出凉滑的汗液,仿佛刚跑完十公里长跑,无以名状的累。

我以为喝点酒,能对睡眠有帮助。起初,我只是喝小半杯威士忌、白兰地,随着失眠症持续加重,我喝酒的量也成倍增加,成了一名嗜酒者。我觉得,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处于似醉非醉的临界点,我会忘掉肉身,把自己当成一粒微尘,穿越到20亿年前的蓝色地球。

忘了是哪一年,我迷恋上探究宇宙,观星看银河,可能是儿子出生后,也可能是妻子怀孕期间。忙完广告公司一天的活,到家已是九点、十点,甚至更晚。尽管身心疲惫,但我会抱一瓶或两瓶青岛啤酒,打开电脑看纪录片,看得最多的是福斯广播公司和国家地理频道联合打造的科幻巨制《宇宙时空之旅》,面对浩瀚无边的宇宙、璀璨的星空,我体悟到生命的渺小,微不足道。喝完啤酒,盯看浩渺的夜空,我时常陷入虚无,在庞大宇宙的阴影下,每天上班下班到广告公司撰写文案,有何意义?父亲在龙塘新村留了两栋房子给我,每月收取不菲租金,那些累积叠加的财富于我有何意义?很多问题令我感到困惑,我辞了职,告诉老板“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从此没再去工作。

每年八月中旬,我会在深圳选择一个观星点,带上天文望远镜看银河。深圳的观星点,梧桐山、七娘山、马峦山、西涌天文台、杨梅坑、海柴角等高山、海滩,那些光污染小的位置,我跟暗夜社区的群友基本跑遍了。

2018年夏天和冬天,我背起行囊上路,抵达西藏纳木措圣象天门附近的观星点,在晴朗天气的夜晚,肉眼可见壮美的银河,欣赏由成千上万颗星体组成的夜空。运气好时,还能捕捉到划过天际的流星。我曾在暗夜社区微信群,分享拍摄的图片,告诉他们夏季时,银河浓郁、热烈。冬季时,银河清冷、寡淡;不论哪个季节,银河都有其道不尽的美。

离婚后,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再跟群友一起观星,也在南澳海边意外找到一片乱石荒滩,一个无人光顾的观星点,此处成了我观星的秘密基地。

半夜,我又梦到自己变成肿头龙,不知疲倦冲刺飞跃,试图撞塌那堵黑色铁墙。似重拳击打棉花,无论我怎么努力,始终无济于事。醒来时,后背流的冷汗,浸湿床单,我的手臂和腿脚仿佛被卸下,脱离身体,瘫床榻,不再听大脑使唤。

九月末的一天,天气好得无可挑剔。下午我便开始整理装备,打算天黑后前往南澳观星点。因为开车,整个下午我没沾一滴酒,拿来不锈钢酒壶,往里装了200毫升威士忌。紧握酒壶,我启开壶盖,翕动鼻翼,闻了闻酒香,忍住没喝,又将壶盖合上,拧牢。我似条饿狗,盯着藏毒的骨头吐舌头,滴着涎液,却始终不敢下嘴。

天擦黑,我开车出发。

车到盐田,我便闻到空气中腥咸的海水味。远处灯光下,一堆堆集装箱似乐高积木,组装搭配成一道奇异风景。更远的地方,有一团浓重黑影,是行驶海上的巨轮。车驶入盐坝高速,像闯入了赛道,我打开车窗,猛踩油门。

我想更快一点抵达秘密基地。

从停车场出来,绕过公共海滩,我朝乱石荒滩方向走,遇到零星返程的游客。他们望着我,跟我擦肩而过。海风吹身上,我感到冷,闻到了更加浓重海水的腥味。加快脚步,远远地,我看到属于自己的领地。若拍电影,这片区域是极佳的凶案现场。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每次来这里,摆好天文望远镜装备,撑开简易折叠椅,我坐椅子上,点燃一支香烟,微闭双眼,独自享受宁静的时刻。有时候,一支香烟抽完,我会再点一支,想着世界上另一个地方,戈壁荒漠、草木葳蕤的森林,也会有跟我一样孤独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星空下独坐冥想。

再往前走约两米,就是悬空三四米高的海崖。站立崖边,我曾经产生跳下去的冲动,眼望汹涌的波涛,我忍住了。静坐乱石堆,我仿佛化作一股海风,融入黑夜。透过天文望远镜,夜空像点亮了无数盏明灯。

林佳琪发来微信,她说,马嘉明,你真想当一粒微尘?

我说,不是当,我就是一粒微尘。

林佳琪说,能做微尘的人,是幸福的人。

我说,不一定幸福,可能我比较容易满足,看一眼银河,就饱了。

林佳琪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可以自己做选择的人,一种是自己做不了选择的人。你大概属于前者,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我说,林佳琪,你呢?你属于哪一种?

林佳琪说,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想做微尘而不得。

我说,今天,我找到了有缘人。

林佳琪发来挠头带问号的卡通图,一脸懵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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