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乔瓦尼的玛莎

作者: 武陵驿

1

由罗马去圣乔瓦尼,一趟超慢的列车。

托斯卡纳呵,美不胜收之类词语,多么媚俗,但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一天那个时间点在眼睛里流淌过的每一点每一滴?命运安排我坐在一对衣着得体、举止亲昵的意大利情侣的对面,人生无法提前设想,旅程是为陌生人预备的。偶尔,我们无意间彼此对视一眼,眼底流动着善意,对陌生人的善意让我们一起分享着车窗外牛羊似的云朵、河滩、酒庄和绿野穿插其中的阿莫河盆地。此刻,冬天还未到来,黑夜藏在托斯卡纳温暖的白昼身后;故事藏在慢车哐啷哐啷的震动颠簸之中。在路上,本没什么值得担惊受怕的,但我无端感到一阵心悸,似乎这辆慢车是开往那个叫姜镇的遥远地方。

他尖细的嗓音在电话里有些变形,兴奋难掩:史戴芬!

在机场到达大厅,我用公用电话打给安德烈,他爱这样夸张地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他的意大利英语老是把史蒂文说成史戴芬,要不是熟知彼此的秘密,多半会怀疑他在捉弄人。他在电话里大笑,笑声接近于一个女孩掐着嗓子唱意大利歌剧。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飞抵罗马,但他没有来接我,只是叫我独自完成圣乔瓦尼之旅,很安全,大概是安全这个字眼缺少重音,他补上一个备注:这儿不是姜镇。

须有三个多小时之遥的乡间路程,我的心脏被人捏了一把。

当他第一次抵达上海,我可是在酒店预备了鲜花水果和迎宾卡。他在中国各地旅行采购,我总是随叫随到,从不让他落单。旋即我又坦然,这里当然不是姜镇,可隐隐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居然提到了姜镇。

姜镇,这个词语被列入我们共同的禁忌词典,有好多年了。

姜镇之行,开端是南京酒店大床上一堆亮闪闪的一元硬币,堆成金字塔形状,全是安德烈在中国打游戏剩下的。

他理着板寸头,站在床前,衬衫袖子挽到胳膊上。他每年要来中国三四次,来南京都住同一家五星级酒店。那时,他表现得像一个逃避家长约束的顽童,远不如圣乔瓦尼时期成熟。他做了一个夸张的铲雪动作(冬季他的山间别墅常常需要清理车道)说,史戴芬,你统统拿走,一个也不要剩。他努了努嘴,反复摊开双手,我目测了好几遍,弄不清楚有多少钱。我迟疑着,矜持这种玩意儿虽然很廉价,也不允许我随意伸手。

他洗澡,我在他的酒店房间里看电视。

综艺节目那几个主持人高声浪笑,如此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我摆脱不了一些思绪,差不多到了再次起誓的地步,不能再让安德烈在本来平等的朋友关系里面继续扮演老板。我想向他声明我们是合作伙伴,但每次一同出差,他抢先替我把差旅费付掉,预备好让我无法开口。圣乔瓦尼的狐狸笑到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等于在我的声明下面暗示:朋友,我是你的老板。

安德烈走出盥洗室,披着镶波状蓝边的纯白色棉浴袍。

他用同样纯白的大浴巾小心擦干浴室门口溢出的水迹,我无意中发现他什么也没看进去,欣赏镜子,是在看镜子里面自己俊美的古罗马人侧脸。他取出三四条做工考究折叠齐整的西裤,说不带回意大利去了。中国之行买了太多东西,他家族几乎人人都有他送的中国礼物。我谢绝了。他在意大利人里面只是中等个子,但他的腿长使我无法消受他的裤子,并且,面子问题始终是面子问题。面子是不能跨文化的。对于我的一再谢绝,他有些失望,与其说是对我,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在这么遥远的中国投资建厂呢?因为风险。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

看来他满脑子盘旋着南京魏总的建议。

那一年我帮他筹划一个大项目,在中国建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制造符合欧盟标准的手术室消毒用即弃医疗耗材,出口意大利等欧洲国家。欧盟认可的消毒中心位于上海,我们以上海为圆心寻找生产基地和合资伙伴。从成本考虑,放弃了富庶的浙江苏南,目光移向了魏总竭力主张的江北。

我忍不住反对说,江北人生地不熟的,风险太大。

他眼睛一亮:可我相信,那里起码会有三四十年的低生产成本和人口红利。

他的商业嗅觉太敏锐,而我讨厌像奉承老板那样附和他,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脾性去做冒险的事,谁叫我追求的是意大利订单。南京时期,安德烈追求的是风险,似乎不懂得风险有一个孪生兄弟叫危险,恐惧的恐惧之处在于,只有你撞上了,才知道什么叫恐惧。

我对那辆靛蓝色的菲亚特充满了爱情。

安德烈张开双臂拥抱我,我张开双臂拥抱那辆变形虫车。

在圣乔瓦尼浸透了历史腥味的石头车站上,变形虫暂时让我忘记了姜镇。想当初,就是安德烈和他的瘦瘦高高的朋友卢香诺轮流开着变形虫,载上我一路狂奔,从意大利去德国杜塞尔多夫,两天一夜,穿越北意大利、法国、卢森堡、比利时和德国,数十个小时走遍欧洲的百年时光,去汽车旅馆厮混半夜,或去停车场放下遮光板窝在车里凑合打盹。在路上,我们曾经年轻得匆忙,年轻得煞有介事,这些年来我们无一不是在路上,用忙碌来埋葬那些颠沛流离、少年轻狂的糗事。也许是恐惧,仅仅是恐惧,才让我们越来越认识到,光阴的本质是失落,成熟的代价是油腻。

他绕远道买了咖啡,早晚一杯,给运转着的头脑加油。坐在变形虫的驾驶座,他把车窗当镜子,侧头随意地照着祖先遗传给他的面容,古罗马帝国雕像特有的精致如今添上了大理石云翳似的细细皱纹。他对自己酷肖生母的俊美容貌充满自信,唯有声音是一个缺憾。好像上帝工作时开了小差,嗓音不知是不是青春期发育问题,像钢丝锯锯金属管子那样尖利,调门比女孩子还高,成了他老乡帕瓦罗蒂的绝对反衬。

变形虫停在一幢爬满了藤蔓的明黄色老房子前,他把我扔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乡村老奶奶。我在这间家庭旅馆放下行李,一沾上床,就睡着了,梦中我自然回到了出生地,从上海出发,根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南京是我喜欢停留的地方。

想起来,秦淮河的夜晚总是叫人充满期待。

2

硬币山的形状丰满而尖锐,后来,我想到那简直就是逃离姜镇的形状。在眼神像机枪那样狠狠扫射了一遍金属光泽闪闪的硬币山之后,我发誓不再瞧第二眼。

安德烈说,史戴芬,让上帝来替我们做个选择吧,如果半小时内我能花掉这堆硬币,不妨去江北看一看。

他在酒店玩了两三个小时游戏,也不能消耗掉多少硬币,他没心思再玩了。半小时如何花得掉?他狡黠地朝我一笑,把硬币装入两个大纸袋,把裤子码放整齐,叠在桌上,说是全留给整理房间的服务生。我说你这是作弊,但他又朝我挤眼睛说,你知道我是不信上帝的。

他改变了主意。他改主意是分分钟的事。他拉上我将硬币纸袋和裤子一起抱上,坐电梯来到楼下,打的去了夫子庙。

看他跟南京古都的古董贩子一本正经讨价还价,我骤然泄了气。两三笔交易之后,那个贩子和连裆不停套我口气,以回扣诱惑我帮着抬价,负罪感顿时攫住了我的心。并非是我使他养成了挥霍习惯,挥霍对一个欧洲富二代来说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我蓄意使他爱上了买假古董。在心里,我偏偏把这种恶习视作为国家多创外汇的爱国行为,没想到他在漫天压价、坐地还价当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安德烈把硬币和裤子统统送给了沿街的乞丐帮,魏总和我都把头扭过去,装作没看见,肉痛或心痛都说不上。那时候我还没去过意大利,还没发展到去爱一些从未涉足过的欧洲国家,却已经学会了去恨一些跟自己素昧平生的无产者。我以为是物欲迫人和民族自尊,但多年以后,尤其是在经历了逃离姜镇那一夜之后,我悟到小时候教育的荒谬,世上存在着一些无缘无故的恨。

饭后,魏总亲自驾车带我们游南京车河。长久以来,他一直鼓动我们跨过长江去看一下江北新天地。无怪乎我把他叫做伟哥,他把我们带到豪华洗浴中心,伟哥的一系列标准骚操作,取得了安德烈的信任。作为回报,安德烈取出真皮烟盒,娴熟地用小刀将一支雪茄剖成两截,伟哥嘻嘻笑着接过半截烟,让安德烈给点上,皱起眉头,笑容凝固了,白粉粉胖鼓鼓的圆脸就绿了。他凶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咳上一辈子,但我总觉着他是在夸张。

圣乔瓦尼的狐狸看向我,按住肚子尖声爆笑:伟哥竟然把烟全部吞下去了。

伟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笑得尴尬极了,但也得意极了。从吃饭开始,他就在为使意大利客户开心而不懈努力。

想起来有些遥远了,霓虹灯照亮的一片秦淮水泊,记录着我们这些年轻人在南京共同战斗的一幕。

我爱我的朋友安德烈,但我们俩的关系,若是放在民国初年,纯粹就是洋行和买办的关系。

他设了计,然后一使劲,就把我从国营的外贸公司丰盛实业总公司里挖了出来,两人一起跑遍大江南北,从中国采购,出口意大利,他采购,我抽佣,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外贸公司,他转而从我的公司采购。当苏通长江大桥提前通车之后,安德烈马上接受了伟哥的建议去考察江北。

让我还是把魏总叫做伟哥,这样我说到姜镇会自然些。一大早,伟哥带我们坐上姜总特意派来的黑色卡宴越过大桥,颠簸了一上午,来到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司机小郑把车开到一个叫郑家集的地方,偏离国道,走上了山路,曲里拐弯,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经过汽车站小饭店小商店小旅馆组成的一条主街,一拐弯,就看见了当地最大的工厂,姜镇纺织厂的大牌楼彩旗猎猎飘扬。

我们挺感动,姜镇致富的领头羊带着一帮人饥肠辘辘,站在厂门口等了我们一上午。姜总四十来岁,极瘦极高,在姜姓齐聚的姜镇人中鹤立鸡群,略显驼背,很少讲话,开口却饶有文采,每一句话带押韵的。纺织厂是破产被他利用转制拿下的,卖掉旧机器设备,购入二手机器设备,用农村劳动力转产医用无纺布制品出口欧美,初步转型成功。这是姜镇乡镇企业成功的典型故事。

午餐设在镇上最好的宾馆楼上。席间,安德烈告诉姜总他试图在中国内地建立一个起码有三十年以上劳动力优势的中外合资企业。意大利人在说话的空隙里填满了各种手势。所有手势离不开五指撮拢,朝向自己摇摆,这个基本手型有多种变化,将这手势在身体前方各个部位摆弄,可以绰绰有余地表示:真好吃,尝尝看,好棒,我想要,为什么,怎么回事,你说啥,你想怎样,去你妈的,拉在裤子里了?

四百年前的圣乔瓦尼,意大利中部农业小镇的成功范例。夹在佛罗伦萨和锡耶纳之间,浸润着托斯卡纳的阳光雨露,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汇集起新世界的财富。虽不如佛罗伦萨繁华,不如锡耶纳甜蜜,却是河谷里难得的悠然风景线,然而,鲜花葡萄美酒的富贵气质也不能使它躲过大难临头,死神的丧钟响彻了16世纪的欧洲,大瘟疫夺去意大利数百万人的生命,圣乔瓦尼疫病横行多日,小镇面临绝户之灾。

人心惶惶,有人说在安息日看见了一个黑夜妖精,长着美女的脸、猫的眼睛、猴子的身体以及公鸡的脚爪。大家发现妖精的面貌酷似一个喜欢在教堂里讲废话的美貌农家女,她长着猫那样高深莫测的眼睛,养了多得异乎寻常的黑猫,除了废话,就是嗜睡。工人们替她家装修,无意中打开了一堵墙,墙内竟埋着若干个破破烂烂的洋娃娃,没有脑袋,身上插满针。

小镇流言肆虐,疯传瘟疫的源头是女巫作祟。由一名处事公正的外科男医生监督,一群激愤的女人对那个农家女实行了全裸拷问,从她身上的隐秘之处,找到了莫名的阴唇疣状突起——那些女巫的乳头必定乳养着传播瘟疫的妖精。她百口莫辩,被小镇人指控在上帝的神殿里面念咒语,法庭判决她为巫女,佛罗伦萨来的修士拿着猎巫指南《女巫之锤》,做出最后鉴定:若不除去巫女,小镇无法继续繁衍生息。于是,美貌巫女和她的猫在广场上被公开烧死。临刑前,她停止了哭泣,将裙角绑在脚踝上,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咒语。

从此往后,小镇烧死了更多巫女,更多猫。

圣乔瓦尼,变成了一个没有猫的所在。

午后三四点钟光景。我吃光了圣乔瓦尼老奶奶烤制的饼干和午茶,走出旅馆,徜徉在秋日里的圣乔瓦尼小镇街道上,想着老奶奶讲的恐怖午后故事。温暖的阳光、山丘、松林、钟楼、明黄色洋房、鹅卵石小径等,并没有受到这个中世纪猎巫传说的影响,圣乔瓦尼的一切看上去全不像是阴森森的神话,倒像是河边戴遮阳帽的人提着钓鱼竿对水面说的一些琐碎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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