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乡味

作者: 陈绍龙

香囊

秋李郢的上空吊着一只香囊。

一进腊月,阳光味、熏烤味便弥散开来,整个秋李郢像是着了一层淡黄的底色,这样温暖的底色里,泛着淡淡的腊香。

其实,家家都吊有一只香囊。

交冬数九,秋李郢人就开始腌咸货了。每家也不会有更多的咸货,几根肋条肉,或是一副大肠,殷实的人家会到集市上买个猪头。听大人说,秋大家每到腊月的时候都要腌两只“小跑”的。这让秋李郢人好不羡慕。啧啧,腌小跑呢。啧啧,那小跑的肉啊——啧啧。那小跑下酒呢,啧啧。秋李郢人说到腌咸货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对话。说着说着,仿佛腊香已浸染了整个村子,伴随着这腊香的,还有酒香,还有的就是他们能在这腊香之中分辨出小跑的香味来。

“小跑”就是兔子,说小跑是兔子的怕只有秋李郢人了。那天我闲,翻手机去查“小跑”,开篇的“小跑”图片是跑车,紧接着“360百科”的解释是“快步行走,接近于跑。”“some the kids began to trot”,“一些小孩开始小跑起来”,英语更离谱,不关兔子的事。所有的解释似乎都没有味道。

小跑是兔子。有味道。秋李郢人的隐秀或是隐耀近乎让我惊讶。只是这样的说辞似已久远,小众,不向外人道,收进香囊,隔着逝去的岁月,泛着淡淡的陈香,腊香。

差不多晒过八九个太阳,腊香味出,这些咸货就要收藏起来了。晒一天叫晒一个太阳。晒八九个太阳就是晒八九天的样子。晒的时间长了肉质变老、硬,水分失去得多,吃起来口感不嫩,且肉上的油往外渗,“跑油”,收藏这些咸货的叫“猫叹气”。秋李郢人家家有猫叹气,他们把咸货藏进猫叹气里,吊在家中的房梁上,慢慢地香。

猫叹气成了吊着的香囊。

腊香诱人,垂涎欲滴的哪里是人,打那点腊货主意的还有他物,是猫和老鼠这一对冤家。猫叹气的出现不只是让猫叹为观止,也让人叹为观止。

除了隐秀或是隐耀,还有想象和智慧,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惊讶的。你也惊讶,你能想象得出,“猫叹气”是一只装咸货的竹篮?

圆底,圆口,中间凸起,像一只坛子,口底小,口覆一带把的竹制的盖子。这样的盖子有点像茶壶盖,不同之处在于它们的材质,一是竹,一是陶。手艺好的篾匠会在篮底做文章,编出菱形或“回”字形的各式图案。因为猫叹气悬在空中,底朝下,进入人们视野的是篮底。篮底要结实,多用篾青编的。篾青就是竹子最外层的丝。第二层或是第三层的丝叫篾黄。据说,秋李郢的秋大能在竹上开出四层丝。秋大是篾匠。我估计秋大用的竹子粗,是“把攥一”的竹子。“把攥一”是秋李郢人衡量竹子粗细的计量单位。“把攥一”就是成人一把只能攥一棵的竹子。“把攥二”是一把攥两棵的竹子。当然,“把攥三”就是一把能攥三棵的竹子。“把攥三”的竹子细,我们常砍它当钓鱼的鱼竿。

猫叹气平日里是吊在二梁上的。盖房子之初,房梁上镶一两个U形铁钩,一根绳子从铁钩的凹槽处穿过,一头系在大人够得着的墙上。墙上会有一根拴绳子的钉子,晒好的咸货要装篮了,解开绳子,二梁上的猫叹气随着重量便自行下来,取下猫叹气,装上咸货,盖上,再一拉绳,猫叹气便徐徐上升,悬吊在半空中。

盖房的房梁数逢单,一般是三道梁,也有五道梁的。中梁是大梁,没人动手脚。二梁上镶有钉,也有拴绳子的。空间利用,可以挂物,腾出好些地方。

一屋腊香。这浓浓的味道扑鼻而来,是个极大的挑衅,就像斗牛士手上的那块红布。腾腾缭缭的腊味,让老鼠们累坏了。跑,满屋子奔跑,还有,就是相互打架,叽叽叽,厮咬声,磨牙声,它们用自己的微暴力,发泄着自己的不满。我曾见几只胆大的老鼠,顺着墙上的绳子向猫叹气的方向爬。结果呢,无果。只是吊在绳子上荡一会秋千,再倏地沿绳子逃回。它上不去。腊香难敌。这块“红布”也不会在猫面前停止晃动,猫也曾蹿上蹿下的,它身手敏捷,当然,它不会放弃对猫叹气执着的企图,一而再再而三地“缘绳求香”。其结果呢,比老鼠更惨,上一次,摔一次。从半空的绳子上摔到地上,会发出“哇”的叫声。夜里,每闻此声,我都会吓得往我妈怀里钻。

“馋猫!叫你馋呀?”

显然,我妈是太了解猫的脾性了。我妈对猫叹气的防御功能自信满满。“哇”疼了,之后,猫也似乎长了记性,不再去爬绳。但是,它是没法从腊香的诱惑里逃出来的,始终钻不过那块“红布”。又能怎样?只能坐在地上,无可奈何,望肉兴叹,望篮兴叹,望香兴叹。

猫叹气——真的让猫叹气了。

油坊

“嚇——吆——咚!”

“嚇——吆——咚!”

夯响。黑丝绒的底色上,满天都让这样的声音打上了亮眼,星星眨呀眨的,分明能感到秋李郢在震动。有人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律,这样的节律当成了催眠的音乐。我睡不着,张开鼻翼,嗅觉跟着兴奋不已。每一夯都像是打在了波点,油出,芳香成了波纹,随着圆圈向外扩散,把夜色淹没,把秋李郢淹没。或许,白天里也会有这样的声响,羊咩、犬吠、鸡鸣、猪哼,夯响把“村声”一点点吸纳。

老油坊用的是榨。榨好像是用整个圆木掏空而成,外方,内圆。熟油料用龙须草裹好,外面套两只竹箍,竹箍类似汽车上的方向盘,将“方向盘”挨挨地码放在榨内,另一头,用手把木塞码紧。打夯人站在与榨同高的方形木板凳上,将一根木尖插进木塞内,用力一锤一锤地打木尖便是。木尖也是木塞,不同的是,它一头扁,尖,另一头为防铁锤砸裂,套有双层铁箍。受到木塞的挤压,油料渐次密实,再渐次,将油挤出,榨干。

龙须草也叫蓑衣草,秆细长直,平滑无毛,鞘顶端距很短,有钻状的叶片,它不生节,纤维长,拉力好。熏蒸过的龙须草咖啡色,浸满油渍。龙须草打成草把,扇状。装油料时,将草把摊放在地上,三个或是四个草把将油料包裹严实,油料一粒不漏,外面用“方向盘”套牢,打把包料是手艺。老油坊码料时,打把包料都是李老二,其他人也只能出料、摊草把,帮他做小工。据说,李老二从未失过手,他包料不跑料,且厚薄均匀,重量一致。

我没见过李老二包料。秋老根说他给李老二擦过汗,还讨得一把熟花生米。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这些榨油的油料事先是要上锅炒的。炒好之后,再用石碾轧碎,上锅蒸,打包,码上榨。油坊有蒸锅,气温高,热,李老二腾不出手擦汗。为防止汗滴到油料里,边上会有人专门为李老二擦汗。时至今日,每每在电视上看到有护士为做手术的医生擦汗时,我便想起李老二来。李老二不是医生。李老二也有好手艺。我好几次在老油坊门前转悠,“李叔李叔”地叫,希望李叔叫上我,专事为他擦汗。未遇,李叔没选我。要么,围绕李叔包料时的分工,都由油坊的会计安排。其实,我们天天在油坊面前转李叔看得见。我们心里的小九九能逃过谁。

李叔那天果然叫住了我。我内心狂喜。他手抓一把黄豆。熟黄豆虽不如花生好吃,也香。李叔没有立时把黄豆给我,却给我出了道难题,要我去拎地上的锤子,说你要是拎得动它,这把黄豆就给你。地上有三把锤,大中小,大号锤八十斤,二号锤五十斤,最小的锤子也有三十斤重。我自然挑了一只小号锤子,憋足了劲去拎锤柄。锤子呢,纹丝不动。我蔫了,脸红,想哭。我以为我“考试”没通过,是吃不到那把黄豆的了,就在我转身想走的当儿,李叔要我把手掌摊开。他在我手心里放了一小把炒好的黄豆。看我撒腿想走,他又叫住我,说,少吃两颗,吃多了会放屁。呵呵呵。

吃炒黄豆会放屁?我信以为真。李叔“呵呵呵”笑声里暗藏的狡黠,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这狡黠是分辨不出来的。

“嚇——吆——咚!”

“嚇——吆——!”是李叔发出的喊声。“嚇——吆——!”举锤,落锤,地上的木凳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撑着他,他膀臂的骨骼里也发出吱吱吱的声响,躬身,直腰,肌肉里蓄积的力量,瞬间变化,咬合,拧动,仿佛能碾碎所有的豆,挤出豆里所有的油。油光可鉴,是汗。一背的汗。“咚!”是锤砸木尖的声响。当木尖出榨的部分打入木榨的时候,再把木尖拔出,加另外的木塞,再打木尖。如是几轮下来,李叔便会听到油口的声响了。其实,也无须他细听,扑鼻而来的香气,会撞入他的鼻腔。油香撒蹄而欢的情状,像是一头角斗的公牛。木榨下方一端,有个油槽,槽口有一油嘴,油嘴下方,埋有一口缸。出油了,香不瞒人,老油坊被这浓浓的香味笼罩着,整个秋李郢,也被这浓浓的油香笼罩着。故乡的味道里,浸润着老油坊的味道,经年不散;老油坊的味道里,浸润着的,也是家的味道,乡愁的味道。

皂味

左手大拇指摁住我的脑门,其余四指作环状移动,李老二像是围着四指挪动脚步。李老二是“鸡爪手”,细,白如菜梗,他的手触摸到我脸上的瞬间,一丁点的馨凉,让我一个激灵。剃刀就贴在四指的边上,“噗—噗”,“噗—噗噗”。我巴掌大的脸,全在李老二的掌控之中,好像一提溜,便能把我给拎起来。其时,我是纹丝不动地半躺在一张木椅上,安静得很。刀在项,哪敢造次。李老二也不是一次吓唬过我:刀呵,刀!我想,这是一天里最乖的时刻。我双目微闭,假寐,脸的四周,项处,他要用剃刀刮去我脸上所有的汗毛。不多一会,一股热浪,缭绕在“噗—噗”节拍里的,随之腾起的,是浓浓的皂香,药皂香。

李老二将热毛巾盖在我的鼻上,他这一盖,几乎将我的脸全给盖了起来。李老二的那条毛巾黑不溜秋的。想到这条毛巾天天搭在他胡子拉茬的脸上,我嫌毛巾脏,鼻孔紧闭,张开嘴喘气。李老二似乎不急不慢的样子,热毛巾在我脸上焐得差不多了,才把毛巾揭开。他这一焐,我估计我的小鲜肉还不跟煮熟的鸡蛋白似的,白嫩鲜红。他的剃刀又在我脸上“噗—噗”地唱起歌来。这一次算是“复检”,动作潦草得多,看有无落下没刮净的汗毛。这当儿,浓浓的皂香又随着这样的节律,围着我的鼻翼,翩翩起舞。

“起来!”看我复又躺下假寐,李老二以为我睡着了呢,刮过汗毛,头剃好了,李老二左手扯去我的围脖,剃刀入鞘,抖掉围脖上的碎发,右手朝我后背一拍,小屁孩。好像我这样惬意躺着的样子,让他不满似的。

又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让我放松,李老二在给我剃头用剃推的时候我就会紧张。剃推会夹头发,疼,我又不敢发声,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李老二会小心地移开剃推,拧紧或是拧松剃推上的一个螺丝,再在剃推双齿的咬合处滴两滴煤油。剃推果然走得顺畅,不夹头发了。只是那煤油一时是散不尽的,凹槽潮湿,沾满碎发。煤油味很是顽劣,散发开来,把先前清爽的药皂香儿,搅浑。

不过,李老二给大人刮脸的时候就没那么潦草了。这当儿,大人是全躺下的。木椅下面有个机关,角度能调节。给大人刮脸的时候便调低角度,木椅近乎放平。大人躺下会更放松。那天我看李老二给秋大剃头。李老二舀出半瓢开水,将那条黑不溜秋的毛巾迅即在水里汆一下,捞起,拿起木盒里的一团“锡纸”在毛巾上擦一下,给毛巾打个把拧一下,拧的力道并不大,不滴水便好,转身便敷在了秋大的嘴上。给秋大刮的是铁硬的胡子,不是汗毛,水要热,敷的时间也长。看到李老二那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我一个哆嗦,要是这么热的毛巾敷在我的脸上,那还不把脸皮烫熟了呀。老皮不怕开水烫,秋大好像很是享受这黑不溜秋的烫毛巾,而且他的嘴是合上的。过了约莫两分钟的样子,李老二拿过剃刀,掀起毛巾的一角,像是剥香蕉皮似的,刮一块,掀一块。不过,秋大刮过胡子的下巴,并不是一块白嫩油润的香蕉,顶多算是削了皮的紫薯。秋大在这坨“紫薯”上摸来摸去,拿过秋老二木盒里的镜子,把下巴抬起,在镜子面前左转两圈,再右转两圈。显然,秋大对自己的“紫薯”很满意。

就在秋大自我欣赏的时候,李老二已开始收拾木盒,他首先麻利地将那团“锡纸”装进木盒底层的格子间里。木盒是李老二装剃头工具的,木盒有套层,中间有好些格子,放有各式掏耳朵、修鼻毛的工具,仅掏耳朵的工具就有七八种之多。长口转刀,剃耳毛的,镊子分大小,挟耳屎的,大大小小的耳扒子有三五种,还有的就是毛刷,像鸡毛掸子,只是去掸耳朵里的污物,一端是茸毛,在拇指与食指间拧动,当然比鸡毛掸子要小得多。

“皂呢?”

“嗯?”

“药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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