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记
作者: 岑昊卿
Day 0
那个时候,我还在森林公园散步,正努力寻访荷花的芳踪。结果每到一处,看到的都只是枯荷败莲,就算有一两朵开着,也已经松松垮垮,垂头丧气。忽地手机一震,一条来自“K驾校”的四十多秒的语音发到我手机上。
我一看到“K驾校”几个字,不由一阵哆嗦。K驾校的老板娘,骂人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我在她那里练了没几天科目二,她骂我的次数已比我练车的次数多出四五倍。虽然我自认为倒库的速度比我曾外祖母拄着拐杖走路还要慢了,但在她眼里,我就是在“发射火箭”。
拿起手机,把语音转成文字——我担心如果外放,老板娘的声音可能会将那仅有的几朵荷花吓萎,结果转出来牛头不对马嘴。完蛋,她是用土话讲的。我只好戴上耳机。老板娘的意思是让我明天早上五点钟到她那里,我们要去熟悉科目二的考场。我心里一惊,五点就出发,这就意味着四点多一点就要起床。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上一次四点起床还是在六七年前去旅游,为了赶早班飞机才努力把自己拖起来的。
但是我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一礼拜中,五点出发已经是相对较晚的一次了。
Day 1
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天黑得像一块皮革,江南夏日的清晨所独有的闷热贯穿在小城街道上。到了驾校,我发现已经有个女生等在那里了。为了防晒,她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人,所能见到的唯有一双眼睛。过了一会,老板娘的儿子穿着双拖鞋哈欠连天地下来了。他打哈欠的时候,嘴巴简直像一个火山口。这令我很担心,怕他的下巴一不小心就会脱臼。
他环顾四周,发现只来了我们两个人,又回到屋子里去拿手机,想打电话给没来的那位。他从抽屉里搬出一个快递盒子,快递盒子里至少装着五部手机,每部的手机壳都是那种最便宜的透明塑料款。他一部一部地打开看,最后找到一部破得跟垃圾堆里捡来似的手机,拨通了最后一个人的电话。
最后一个人叫Q,从身份证上看,她应该是河南人。等到她终于赶到驾校,天已大亮,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开小卡车运鞋底的司机穿着白中带黄的无袖汗衫,把湿毛巾挂在脖子上,左手夹着香烟靠着车窗。我们的教练车从它旁边急速驶过。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在想这个穿无袖汗衫的小货车司机,当年是怎么考过科二的。
五点多一点的中横线,车并不多,老板娘的儿子开到了一百码。我坐在副驾驶上,感觉人好像要飞起来。那个Q头歪在车窗边,睡得嘴巴鼻子等一切外凸的器官都垂了下来。
在考场,我遇到了今天就要考科二的N。N是我高中同学,高考后去了宁夏大学,是我们班唯一上211的。他每次放寒暑假都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高铁,据说不坐飞机是因为他妈怕飞机掉下来,可是令我不解的是,他妈坐飞机都怕,让儿子开车就不怕吗?
N见到我,朝我挥了挥手,但没有走过来,因为他的教练正拿着一支激光笔给他们说点位。N听得眉头紧锁,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在我的印象中,高考复习时,他都没这么认真过。
科目二的点位很多,我们一直从六点多看到九点多才回去,中间我熄火两次、压线一次、溜坡两次,被老板娘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如果一年前高中刚毕业那会儿,我可能会受不了,好在读了大学一年,我脸皮厚了不少,对他们家我也免疫了。但是阿拉伯女生就不行了,被骂得差点哭出来。后来我知道,这个女生学的是药学,药学要背的书比我们中文系还要多得多,但从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来看,这记住科目二的点位难度似乎要比记药学专业知识还要高。
Q倒是大大咧咧,老板娘儿子对她又骂又吼,她就当个没事人一样。轮到她开时该压线还是压线,该熄火还是熄火。老板娘儿子骂她,她也不甘示弱,两个人的口水在手刹的正上方你来我往。老板娘儿子不骂她时,她就坐在后排刷抖音,时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回家的路依然走中横线。老板娘儿子一边挂挡一边手里夹着烟,没人的路上甚至方向盘也不握。我坐在副驾驶朝外望去,右边驶来一辆贴着“实习”的车,驾驶员是个女的,两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好像抓的是存有一千万的银行卡,身体前倾,嘴巴几乎在亲吻方向盘。
回到家里,N发来消息,说他考过了,但是第一次上坡溜车了,补考时才过。N说他现在还走不动路:“高考都没这么紧张过。”
Day 2
六点二十分。
老板娘说让我们六点半出发,阿拉伯女生已经等在那里了。老板娘系着围裙走出来,跟那个阿拉伯女生聊天,说Q昨晚上喝醉了:
“我看她朋友圈里发着,什么两点半喝醉了,那七点钟还能开车吗,真的是完蛋了啦……”老板娘扯了扯围裙,“这不是酒驾吗?”
Q到六点四十分才姗姗来迟,一到驾校就跟老板娘说自己身份证忘带了。老板娘刚在门口水池里洗菜,一听此话,急得两只手放在围裙上胡擦:“那你怎么办,没有身份证进不了考场的呀。”
“照片行吗?”Q看似在问老板娘,却依然低头玩手机。
“不行的呀,哦哟你这个人……”老板娘说着跑进家里,不停地叫她儿子,她儿子点着烟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Q忘记带身份证了,你赶紧带她去拿。”老板娘给她儿子打开车门,然后招呼我们上车,“先去给她拿身份证。”老板娘扳着车窗又对她儿子强调道。
我刚进候考室,就发现候考室的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那些考生好像上了厕所,就能保证他们马到成功似的。
我坐下来,还惊奇地发现候考室的椅子居然是按摩椅。在我生命中仅有的十九年里,大大小小参加过的考试也不算少,但候考室里放按摩椅的,倒是第一次看到。我抬头看前面的显示屏,显示屏上写着:
本候考室提供按摩椅,为了舒缓各位学员考前紧张情绪,请自主使用按摩椅进行放松。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高考。那时候,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又热又闷的音乐教室里候考,没有空调,更没有按摩椅,只有几个并不敬业的破吊扇,还会时不时地掉几只虫下来。现在为了考个驾照,又是空调又是按摩椅的,旁边还有一台卖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两个时空无端地在我头脑中形成交叉,颇感魔幻。
大屏幕上红色的名字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农民工,划一会手机看一会屏幕,手不由自主地揉搓着衣角的线头,时不时地用粗糙的手抚摸着下巴的胡茬。我看向他的手机,原来是在做科四的理论题,做一道错一道,可能是年纪大了眼睛老花了吧,手机一会近一会远,远远看过去,好像在做伸展运动。
从进考场到报我的名字,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隔壁的农民工大哥已经做了几百次的伸展运动。我站起来,刷身份证,放手机。放手机的时候,瞥见外面好像有一个大娘正在被保安呵斥,大概是考试顺序走错了。
上车,倒库,侧方停车,定点起步,似乎都没有问题。从那个坡道下来时,我就知道我大抵是不会挂的了。结果,刚驶入S弯的那个路口,肩膀要对的那个沙子上的线突然不见了——在考场里,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你要操作的标志:水泥地上的一个裂缝,一根东倒西歪的水龙头,插在土里的一炷香,甚至放在地上的一个烂矿泉水瓶都可以成为“致命”的点位。我一下子慌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压线了,我顾不得找点,三秒钟内就把方向盘打死,好在有惊无险,S弯终于算不太完美地过去了,最后直角转弯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返回考试大厅签字,我遇到了Q,问她怎么还没进去。Q说她预约的是十点半进去的那场,她问我过了吗,我说应该是过了的。这时候,老板娘儿子走出来,非常和蔼地让我去签字,我想他应该知道我已经过了,因为我们考试的时候,他一直在楼上看着。
那个学药学的女生也过来了,依然把自己包得像个穆斯林,看样子她应该也一把过了。已经十点半左右了,老板娘儿子让我们两个在小吃店里等着。“等Q考过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老板娘儿子一脸欣喜,坐在小吃店里刷抖音,声音开到最大。看他的样子,他是想着我们三个都过,自己在他妈那里可以交差了。
结果坐了一会,他就坐不住了。将近十一点,气温已经飙升到三十五摄氏度多,这小吃店没有空调,只有两个那种扬谷风扇在不停地摇头,但是我丝毫没有感到一丝凉意。几个别的驾校的教练从考场外面的水果摊上买了一个极大的西瓜,劈开来全是沙瓤,这令吃不惯沙瓤的我感到非常恶心。他们邀请老板娘儿子一起吃,老板娘儿子摆摆手,到教练休息室吹空调去了。
那几个教练吃着西瓜,把衣服拉到胸部擦嘴巴,露出白花花的啤酒肚。西瓜汁滴到手上,就不停地甩手,那个西瓜他们至少吃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吃完。吃完后,每个人都拍着肚子去买冰可乐。坐下来喝了一口后,各自打出一个又长又响的嗝。然后,他们又用矿泉水冲洗手和嘴巴,一脸满意地坐下来开始刷抖音。我看了一眼手机,已是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按照我自己考试的经验,Q大抵快要出来了。
结果我从十一点一刻等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等得我头发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圆点。日头从玻璃门外晒进来,把站在门外的一个教练的影子投射在水泥地上,一眼看过去,像一个葫芦。
阿拉伯女生这时候终于站了起来,走向小吃店门口眺望,我知道她是在眺望Q,但是Q却迟迟不来。此时的酷热使我的手机因温度过高而自动关机了,握在手里就像握着一块烙铁。
十二点四十分,Q终于出来了,脸黑得发亮。老板娘儿子也从教练休息室里跑了出来,问我们Q去哪里了,我说她去考试大厅签字了。老板娘儿子打开了车门骂道:“考都没考过,还去签个屁字。”
后来在车上,我才知道Q坐到考试车里就分不清左右,倒库的时候向左打死被她打成了向右,直接撞上了人家的护栏,把人家考场里的保安吓得骂爹骂娘掼东西。
Day 3
本来说科二考完下午就要学科三的,结果由于天气太热,听说教科三的教练中暑晕倒了,老板娘让我们第二天下午再去。
科三的教练是一个光头皮的中年男子。那个时候,我刚好在看一些京剧的花脸戏,一看到他的光头就觉得这位爷可以演个《霸王别姬》《锁五龙》啥的。他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朝我们招着手,我和阿拉伯女生几乎同一秒站起来走过去。但是,光头依然在按喇叭,我这才意识到,Q还坐在那里玩手机——虽然她科二把人家围栏撞了,但是老板娘还是让她和我们一起考科三,老板娘当时说:“你反正和他们一起去考一下科三,考过了那么只要科二补一下就好了。”
Q站起来,走向光头,一路上还在玩手机。一进光头的车,光头就问我们,后天上午去考场跑一跑怎么样。我问他几点钟出发,他说四点半出发,我一算,那就是三点五十就要起床,杀鸡杀鸭的小贩都没我起得早,但是还是狠狠心,说去,阿拉伯女生也说去。光头问Q去不去,Q思忖了半天,说不去。
“我晚上要上夜班,早上我可要睡觉。”Q如是说。
我们在大学门口的那条路上练科三。我一直是第一个开的,因为原来练科二时,离合器都不能完全放完,结果一到科三就让我踩油门,让我加到四十码。我第一次跑到十码的时候,就已经感到前面的树和房子像潮水一般向我涌过来,使我避闪不及。而开到四十码,我觉得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大学门口的那条路上人虽然不多,社会车辆也少,但是电瓶车之类的却不少。由于我速度开得慢,所以时常会被那种拉货的电动三轮车超车。骑电动三轮车的基本上是光头,顶多脑门上有几根稀疏的毛发,穿的永远是白色的汗衫,很少有穿T恤的,并且一定把汗衫卷起来,好像不卷起来就会热死一样,下面大多是墨绿色或者墨蓝色的沙滩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大拖鞋,时不时还掏出一支烟来吸。
大学门口那条路和东三环的那个路口,是整条路最难开的地方。我开过去的时候,刚好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骑着辆蓝色三轮车慢悠悠地过来,三轮车的后面还坐着一个小女孩。我第一次过路口,根本不会避让,一脚踩刹车怕熄火,按喇叭又怕吓到老太太,于是转向副驾驶里的光头,向他寻求帮助。结果光头正端着个手机看周星驰的《武状元苏乞儿》,刚好看到校场比武那一段,整个人都笑噎住了。
瞬息间,我感觉握着方向盘面对着前面这位老太太,简直就像电影里面苏乞儿拿着两根破木棍面对着手舞双板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