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
作者: 张惠雯
张惠雯,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大奖、中山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小说刊发于《收获》等多个文学期刊,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1
周阿姨干瘦、黝黑,她的身高可能还不到一米六,可她的丈夫高大、胖壮,个头儿超过一米八,而且嗓门儿和个头儿一样大。男的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三,所以西街和家属院儿里的人都叫他老三。老三是警察,脾气又暴躁,院子里的其他大人和他说话,似乎也都陪着小心。他没事儿的时候喜欢站在院子正中、靠近一口水井的地方,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我们。他那副神气像在监视我们,让我们浑身不舒服。所以他往那里一站,我们就很快散伙,或者各自回家,或者跑到外面街上去玩儿。大人们说,他没有恶意,只是职业病。老三和周阿姨有个儿子叫树才,比我大一岁半,但还不及我个头儿高。其他孩子私下里笑话他不长个儿,是被他爸吓的。因为他爸爸总是打他妈妈,有时打昏了头,打出了乐趣,就连带他一起打。
周阿姨在商业局下属百货公司的一家门市部工作,因为她父母是局里老职工,才允许他家住进商业局家属院儿,但男的不仅不领情,还三天两头酒后闹事,惹得院子里不太平。爸爸妈妈私下说,老三是一粒老鼠屎惹得满锅腥。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方的县城,大人揍小孩儿、夫妻俩打架不是稀罕事,院子里再和睦的家庭也不时会发生这种事,但没有像他们家打得那样频繁、打出那样的动静。每隔几天,就会听到从他们家传出的巨大声响:男人吼叫斥骂、摔砸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嚎啕,男孩儿的哭泣……院子里的人就知道那个身材魁伟、相貌堂堂的男人又喝醉了,发酒疯打老婆了。
老三打女人还有一种示众的喜好,不喜欢关上门在自家打,他会揪住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打,有时就在院子的中央地带打,似乎要刺激、挑衅每一户邻居的感觉。起初,大人们还会气哼哼地出去劝,我们小孩儿也就趁机偷偷溜下床去围观,被大人发现后通常挨一顿吼,不得不乖乖转回家去。但有几次,我还是看到了可怕的暴力场面,看到那铁塔般的男人用皮带抽打那个在地上滚动的女人——她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个球,或是一堆棉絮布条什么的;还有一次,他也许嫌树才在一边哭叫得烦心,突然转过身,冲他就是一脚,我眼睁睁地看着树才的身体被踢得飞出去一下才重重落地。我当场吓哭了,姐姐赶紧把我领回家。除了在一旁喊几句劝说的话,谁也不敢真上前去阻挡他打老婆,因为大人都知道,这个喝醉加上打红了眼的男人会连拉架的也一起打,而院子里谁也不愿惹这个人,也没有男人是他的对手。曾经有一次,我们听见了枪声。过后知道是院儿里脾气最好的韩伯伯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去想把打人的老三拉开,老三被他的举动激怒了,从皮带上挂的枪套子里拔出枪,朝哪里放了一枪。不知是他因为喝醉打偏了,还是故意放空枪,韩伯伯没被打中。
是的,老三有枪。在他那次因韩伯伯拉架放枪以后,第二天,家属院儿里的几个人去公安局举报了他。作为处分,公安局派来了几个警察,当场没收了他的枪,没收期限是三个月。但过后又有一次,我们半夜被枪声惊醒,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两枪连发。第二天我们知道,那天晚上是因为他老婆在一顿暴打即将到来时,挣脱跑走了。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因为醉得踉踉跄跄摔倒了。摔倒的男人恼羞成怒,竟然像对付逃犯一样,拔枪朝她连打两枪。黑暗中,他同样没有打中。第二天,又有他的同事过来,教育他、把他的枪收走了。这一次是永久地收走了。作为刑警,老三失去了平日的配枪权,只在有任务的时候才能去单位领枪。
自从韩伯伯“死里逃生”以后,更没有人敢阻止老三打老婆了。大家知道,他是个混账起来不要命的人。因为打得实在太频繁,大家也倦了。渐渐地,愿意半夜下床、出门劝说几句的人也少了。只有几个女邻居,因为可怜小孩儿,会趁着老三追打老婆的时候偷偷过去把吓得浑身发抖的树才领回自己家躲一躲。在黑沉沉的夜里,大人们听着司空见惯的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哀嚎,翻个身儿、叹口气又睡了。被弄得无法入睡的大概只有我们这些孩子了,那声音实在惊心动魄、撕心裂肺。
2
妈妈是几个经常“搭救”树才的善心女邻居之一。有几次,她把树才领回我们家,让他和我跟姐姐挤在一起睡一晚。
我记得有一次,妈妈一边给树才铺被子,一边叹气抱怨说怎么又打起来了。
妈妈其实是在自说自话,但树才就哭着讲开了,说他爸晚上又喝醉了。他每次喝醉回来就把他和他妈从床上拎起来折磨,不让他们睡,让他们做他要求做的事,不服从就会挨打。他爸刚才回来把他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刚才没有给他开门,要他穿着单衣到院子里罚站,他妈非要给他穿上衣服,他爸就开始打他妈……
后来,我们在黑暗中躺着还没睡着的时候,我姐姐问树才,他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不让他爸爸再打他妈妈。
树才说,等他长大了,他爸爸就老了,打不过他了。到那时候,会替他妈妈报仇,他要把他爸打得满地打滚……
“到时候你下得了手吗?”我姐姐问他。
“下得了。”树才说,“他干的坏事儿,我都记着呢。”
“你觉得你长到几岁能打得过他?”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十五岁。”树才说。
我盘算着,那还要很久很久啊……
有时老三打老婆打累了,或是把她打到一动不动再无刺激感的时候,他就想起了他儿子。他会站在院子中央叫骂,问谁把他儿子拐走了,又喊着树才,问他是不是躲哪儿去了,再不赶紧出来,他找到他就把他腿打断。
慢慢地,老三注意到了哪些女邻居会把他的孩子领回自家藏起来。有时他打完老婆,如果还有气力,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打门找孩子。有两次,他“哗哗”地拍打我家的门,嚷着我爸妈的名字。爸爸拿了根棍站在门后,以防他万一破门而入。这个时候,我和姐姐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大气不敢出,树才更是抖得像筛糠。妈妈过来安慰他说:“不怕不怕,阿姨家的门插上了,你爸爸进不来。明天就好了,等你爸爸酒醒了就好了……”
因为这件事,爸爸和妈妈吵过架,叫她不要惹祸上身。但妈妈很固执,说大人她管不了,小孩儿可怜,无论如何得管。
老三清醒的时候,并不为难谁,虽然姿态傲慢,但对院儿里的大人说话还算客气。只是他一喝醉酒,就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疯癫无情的暴力狂。老三发酒疯能荒唐到什么地步呢?我们大院儿中央的那口井,是一口甜水井,井水比自来水甘甜得多,而且冬暖夏凉。那是我们院儿的居民都看重的一口井,因为那个年代停水停电很正常,没有自来水的时候,大家就排队去井里打水。每家每户都备有铁皮水桶,上面绑着长长的麻绳。摆动着绳子把桶沉下去、灌满水、提上来,都是技术活儿,技术好的人,做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般自如而优美,技术不好的人,拿捏得满头大汗往往也只能打上来半桶水。看大人们从井里打水,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夏天,沁凉的井水是我们的天然冰箱。我们把白甜瓜、西瓜、瓶装桔子汽水都泡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很快,它们就像冰镇过的一样可口。冬天,我们喜欢偷偷挪开井盖儿,看几米之下白汽氤氲的水面。井不仅不结冰,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温热的,不像自来水管的水冰冷彻骨。但就是这个每家每户都格外珍视的井,被老三在一个发酒疯的夜晚填了。
那夜,他回到家,发现老婆孩子都“逃走了”。他站在院子里吼叫半天,要他们出来,但他们无影无踪,也没有一个邻居开门回答他的话。也许就是在怒火无处发泄时,他看到了那口井。他把对每个人的恨意发泄到这口大家喜爱的井上了。那时西大街一带碰巧有些临街房在翻新,他就跑去建筑工地,用人家的推车运来一车车的沙子、碎石头,统统倒进井里。他忙活了大半夜,最后把小推车扔在井边,自己回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看到井边的惨象,其他人才知道他夜里干了什么。而那时候,老三正在自家睡大觉。邻居们气愤,却不敢找他当面质问。后来,几个叔叔阿姨去找商业局的领导,希望领导出面让老三家搬出家属院,可领导觉得因为两口子打架、封井的事把他们赶出去,理由还不够充分。这个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有的大人说老三就是故意喝醉,好借酒撒疯打人,因为他心里不痛快。我们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有关他俩旧事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似乎知道了点儿什么:当初老三的家庭成分不好,为了能进公安局,他被父母逼迫娶了成分好的周阿姨。谁都看出他俩不般配,老三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周阿姨黑瘦,长得也不好看。老三本来有个相好的女朋友,家庭出身也不好,因为和周阿姨结婚,他不得不和她分了。虽然说公开分了,但老三结婚后还去找人家。周阿姨知道以后,就去女方的单位说明情况,结果女的被调到乡下去了……
最令人诧异的是周阿姨。这样隔三岔五地挨打,她却还“正常地”活着。前一晚被殴打之后,她第二天仍去门市部上班。她的头发总是散乱地披着,遮住她红肿的眼睛和还有淤青的脸颊;她夏天也穿长袖长裤,遮掩手臂和腿上的伤。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一张清晰的脸,只有那又瘦又小的、仿佛准备随时蜷缩起来或是逃之夭夭的身体。妈妈说,一开始周阿姨还会对别人讲讲她的遭遇。她对妈妈解释过为什么不能还手,因为还手了以后只会被打得更厉害,而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是打不过老三那样的壮汉的。她还讲过有一次老三把她按在沙发上打的时候,她的手摸到了旁边茶几上的一个搪瓷杯子,她想用那杯子打他。但她的手刚抓住那杯子就被老三夺过去,然后,那个搪瓷杯子连带里面的茶水,一起砸到了她脸上……长久的虐待和屈辱终于使这个女人变得缄默无言。碰到邻居,甚至像妈妈这样保护过她孩子的邻居,她也只是含混地发出一个类似于“嗯”或“哦”的声音,低着头赶紧走过去。在这个院子里,她没有任何朋友。她大约希望这里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都看不见她,忘记她的存在。平常,大家也确实不会谈到她。但每隔些日子,那可怕的动静又会使人意识到她仍然顽固地存在着。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希望这一家人赶快搬走。
院子里的井被老三填住之后,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很愤怒。一天晚饭后,我们聚在老井的“旧址”附近,听大点儿的孩子秘密“商讨”惩罚老三的办法。最后,大家选定的可行计划是在他喝醉回家的夜晚,我们躲在家属院儿大门口的树后,把脸蒙起来,看到他走近就一起猛冲过去把他抵倒,然后趁他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去打他、踢他……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某天黄昏发生的事。
那天,我从街上玩了后回家,看到周阿姨站在水井附近那棵老槐树下,老槐树正开着白色的槐花,散发出清甜的香味儿。她看到我,对着我又发出那种含糊不清的“嗯”或是“哦”的声音。作为回应,我叫了她一声“阿姨”。
她竟然开口对我说话了:“小安,你也不和树才玩儿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惊呆了,然后我也想不到其他说法,就直说“不玩儿”。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和树才玩儿?”她问我,声音低微又悲戚。
“害怕三叔,万一三叔连我们也一起打呢。”我如实回答。这确实是很多孩子的担忧,大家的共识就是:千万不要被老三注意到,离他那家人都远一点儿。
“哦。”她似乎明白了,呆呆地站着,不再看我。
“我回家去了。”我对她说。
她像是没听见。
我于是走了,再转过身看时,看见她往井边走过去。她走到那里,还掀开了井盖儿俯身往里看。
我想,她是要打水吗?可怎么没有提水桶呢?
树才这时从家里跑出来,嘴里喊着“妈妈”,问她饭做好没有,他饿了。她随后盖上井盖儿,拉着他的手回家了。天光很暗,他俩的影子影影绰绰、恍恍惚惚。
3
没有人奈何得了老三,除了公安局的人。但他们只是收走了他的枪,并没有开除他。爸爸妈妈说,这也是好事,他如果被开除了,说不定会杀人。因此,夜半的殴打仍是家属院里日常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们正在院子里玩儿,看见来了好几个公安局的人,径直走进了老三的家。我们有点儿惊讶,因为那些天院子里罕见的平静,夜里没有听到老三的叫骂声和周阿姨的哀嚎声。回想起来,大家实际上好几天没有看到老三了。为什么警察会来?而且,老三的枪已经被收走了,难道……他们是来抓他的?一想到他们可能把那个人抓走,我们兴奋不已,纷纷跑回家去给大人报信儿:好几个警察到老三家里去了,可能要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