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夜
作者: 张惠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还住在城西的商业局家属院。那时家属院儿里的小孩儿都爱去秀丽家玩儿。秀丽比我姐姐大六岁,但她俩是好朋友,她们是家属院儿里最年长的两个姑娘。秀丽已满二十四岁,还没有嫁出去,也没有男朋友。
我几乎没看到过秀丽走路。我们去她家里时,她通常都好好地坐在她家的堂屋里,或是在她自己那间床头贴满了女明星画报的卧室里。在堂屋里,那张天蓝色的布沙发是她专用的,上面搭着一条钩织沙发巾,米白色的底上绣着孔雀开屏图案。在卧室里,她有张藤编的躺椅,躺椅上放着秋英阿姨手缝的软垫子和靠枕,用的是黄色软缎子面儿。天气晴好的日子,家人有时会把秀丽心爱的藤椅搬到外面,秀丽就坐在她家门檐下或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她或者身子懒懒地微向后靠着,或者端端直直地坐着,两只白皙浑圆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那副气派就像个千金大小姐。但她好像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腿,无论冬夏,她的大腿上常常盖着一条薄毯子或是毛织围巾。
姐姐私下告诉我,不要在秀丽面前说“走”啊“跑”啊“跳”啊这些词,怕她听了不好受。她说其实秀丽也可以走,但她走起来比平常人慢,而且一走路整个人就会变得不好看,因为她只能用一条腿拖拉着另一条腿。
妈妈说,秀丽不是天生残疾。秀丽八岁那年发高烧,韩伯伯和秋英阿姨带她去打针,找的还是县里最有名的儿科医生朱医生,但名医也有失手的时候,朱医生一针打偏,擦到了秀丽的坐骨神经,她的一条腿从此就不灵便了,又因为长期动得少,那条腿也变得越来越细小,更使不上劲儿。妈妈说,这都是命啊,七八岁的小孩儿,谁能想到竟会碰到这种事故呢?我问妈妈,命是谁管的?妈妈敷衍我说是老天爷。我心里生气,老天爷不是个好东西,给了秀丽姐一张好看的脸,却又弄坏了她的一条腿。有时候,我们三四个小孩儿围着秀丽坐着,听她给我们读《故事会》。我看到她腿上盖着的毛毯,突然好奇那条传说中“越来越细”的腿是什么样。虽然是个小孩儿,我也觉得这个想法是不好的,所以,赶紧把眼睛挪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偷偷看她那双眼睛,那双大眼睛左右移动、流转,又美又灵活,我突然又有个了荒唐的想法,觉得秀丽之所以这么好看可能就是因为她一直坐着,所以她和那些在街上溜来溜去的姐姐很不一样。
秀丽虽然腿有毛病,甚至因为这毛病一直没有对象,但她却远不是那种悲悲切切、妄自菲薄的女孩儿。她是韩伯伯家三个女孩儿里最小的一个,加上父母又因看病的过失愧疚,全家人对她加倍疼惜娇惯。她俨然成了家里的小公主、家属院儿里的大姐大。她不仅说话直、爱说笑,还有办法把我们这些小孩儿指挥得团团转。最让我们喜欢的是,她兜里像是经常装着分不完的糖,那是专门给我们准备的,有时是大白兔奶糖,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龙虾酥糖……但可能因为她的娇气、傲气,院子里有几个老思想的大人看不惯她,私底下批评她说话难听,脑子里缺根筋,说这样的脾气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我们虽然喜欢这样霸气的秀丽,但又觉得老人家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那时都被灌输了一种混账思想,就是觉得身体有缺陷的人只能装可怜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哪里还有资格使性子?好在秀丽从来都和我们不一样,而某个夏夜发生的事,则把那些人对她的悲观定论推翻了。
要讲当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需要先介绍一个人——五子。五子是个有名的混混,他家住在西街尽头的一条巷子里。那一带靠近城郊,住的基本是化肥厂和热电厂的职工家庭。五子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本来想去当兵,但报名两次,都没被征兵的看上。不过,部队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五子?他虽然个头儿不矮,却是一副瘦条条的身架子,像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半大孩子。他的头发也留得太长,三七分,七在右边,所以那边的头发总是滑落下来,遮住半只右眼,他又总是不时用手撩一下,或是仰头向后猛甩一下,更显得流里流气。和秀丽一样,五子在家中也排行老小,因为父母所在的厂安排给子女就业的指标都被哥哥姐姐占用了,他就乐得游手好闲,天天在街上瞎逛,结交了一些西关、北关的哥们儿。他们常聚在一起喝酒抽烟、看霸王电影,在街上看到漂亮姑娘就朝人家吹口哨,或是跟在人家后面把人家吓得花容失色,遇到哪个哥们儿和谁结下梁子,他们还会帮人去打上一架。西街上的人大多知道五子,大人们叫他“溜街狗”,说他要照这样混下去,早晚要进所里。在当地话里,“进所里”就是指进拘留所、吃牢饭。
我们有时在街上玩儿,会碰到独自一人游逛的五子。他对小孩儿倒一点儿也不凶,有时还和我们说几句话,好像对我们玩的游戏感兴趣。当我们大着胆子邀他一起玩的时候,他却马上拒绝了。他站在那儿,懒洋洋地抽着烟,用左眼和被额发遮住的那只右眼看着我们,看着街上走过的人,不时抬手把头发往后撩一撩。他看起来有点儿烦恼,有点儿落落寡欢。不知是因为他的长头发,还是那张被遮住半只眼睛的又白又瘦的脸,他似乎哪里还有点儿像女孩子。反正,他看起来和大人们所说的犯罪分子没什么关联。
对五子来说,西街和主街相连的大小巷子都是他摸熟透了的地盘儿,只有街上的两三个机关家属院儿是禁区。他总是经过这些家属院儿的门口,却没有进去过。虽然这些院子并没有门卫,他也不想贸然进去,怕被里面住的那些假正经的人质问去干什么,那种嫌弃、戒备的眼光他是熟悉的。再说,他确实也没有理由进去,他结交的人没一个住在里面。他们都是和他一样的工厂子弟,要不就是混城关四门的郊区青年。他在街上溜达时,看到过从院子里出来的年轻人,但到那时为止,他既没有和他们结识,也没有和他们打过架。虽然住在同一片巴掌大的街区,却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五子没有来过我们院儿,而秀丽又不出门,所以我相信在那个夏夜之前,五子和秀丽并不相识,秀丽也许听说过五子的坏名声,但并未见过他。
很多年了,我还记得姐姐给我讲的这件事。当然,姐姐的讲述主要来自秀丽的讲述,后来又加入了五子的讲述。它就像一幕轻喜剧,因场景是我的童年,而变得更加亲切动人。对我而言,它还具有一股令人惊异的力量,因为每当我试着在脑子里“还原”那件事,过程就像扮演一出戏,我会感到那种引得人想跳起来的欢快力量,就像雨后纯净的阳光突然倾泻下来,顷刻间扫尽了阴霾。
那是六月的一个晚上,五子在他的一个兄弟家里大喝了一顿啤酒。他喝得晕晕乎乎,而后一个人沿着西街往家去。已经过了夜里十点半,晚饭后喜欢在院儿门口纳凉的居民都转回家了,街上也几乎没有行人,相隔很远的路灯在余热未消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周遭的寂静让五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不想回家,但又无处可去,只能磨磨蹭蹭地在马路上晃。经过商业局家属院门口时,他那颗被酒精烧得热乎乎、昏沉沉的心突然生出一个怪念头。他想到自己来来回回地经过却从没能进去,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他要进去逛一圈。
那扇终日敞开的铁门夜里关上了。其实门并没有上锁,但五子想当然地以为门已经从里面被锁上了。他甚至没有试着推一下,就决定翻院墙跳进院子里。那时的院墙都不高,翻过去对五子来说是小事一桩。他选择了北边临胡同那侧的院墙,因为胡同里黑漆漆,不像街上容易被人看见。他猴子一样利索地翻上院墙,纵身一跳就跳进院子里。他站定,朝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影,开始轻手轻脚地在院子里走动。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各家房子黑沉沉一片。他心里起初还有些忐忑,但酒精壮了胆。他想,万一被人发现,就说自己喝醉走错了地方。他看着这黑灯瞎火的院子,晾衣绳上还挂着哪家忘收回去的衣服,在夜风里摆荡……心想这和他住的西关巷子也没多大区别,只是房子高一点儿、多了道院墙和大门。他转去院子另一边,突然看见一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这唯一的灯光吸引了他,他往那户人家走过去,快到窗前时,他开始伛下身子,蹑手蹑脚,随后闪到窗户的一侧。窗角边沿墙种着一溜植物,阴影可以掩护他。他蹲了一会儿,再把眼睛凑近窗户,往屋子里看。他看到亮着灯的空无一人的堂屋,堂屋里的二人座沙发、单人沙发、八仙桌、茶几、靠门放着的洗脸盆架……灯泡的黄光里,屋里的一切显得格外温馨洁净。
唯有这堂屋里亮着灯,两侧的里间都掩着门,漆黑宁静。五子观察了一会儿,确定这家人都睡了,只是忘了关堂屋的灯。他胆子大起来,开始趴在窗户那儿仔细看屋里的摆设:正中间八仙桌上青色的瓷瓶里插着一根绿树枝,沙发前面那条茶几中间的玻璃罐头瓶里插着两朵粉红的月季花,沙发巾上绣着蓝孔雀,木盆架上簇新的洗脸盆上是鲤鱼戏莲枝图案……他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这些,对这屋子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的家里从来没有这些小东西,没有人会在玻璃罐头里插花,桌面常常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完全盖住,椅子的扶手上总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洗脸盆油腻腻……最后,他的目光落定在茶几上面的烟灰缸上,那是个鼓形、圆口的黄铜烟灰缸,看起来分量十足,在灯下散发着澄静的铜色光泽。
他盯着烟灰缸看了很久,它仿佛对他产生了一股魔力。他想着把它摆在自己小屋里那张破旧四方桌上,想着他和哥们儿在小屋里抽烟、把烟灰弹进这黄澄澄的烟灰缸里(以往他们就是直接弹到水泥地上)的样子。到时候他会向他们炫耀,说自己怎样在夜里潜入这个家属院,怎样从一家人居住的屋子里轻而易举地拿走它……他心里萌生了强烈的、想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但他也知道这是铤而走险的。他虽然经常打架斗殴,却从未偷过东西。他劝自己说,这不算偷,因为并不想谋财,他只是想“顺走”这个烟灰缸,就当是一个纪念品、一个战利品。
他在花丛的阴影里蹲下,心里斗争了一会儿,再次起身仔细观察那扇窗户。他试着往外拉了一下,窗扇松动了,和他想的一样,窗户没上锁(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家都夜不闭户)。他用力拉一下,右边那半扇窗子错开了一条缝隙,但老木窗发出了“吱扭”一声响,这响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吓得他赶紧又蹲下身。 他凝神听屋子里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才又慢慢直起身。这一次,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两扇窗户都拉开了。里面还有一道薄弱的纱窗门,他摸到底端边缘,猛地往上一抽,纱窗就上去了。他眼前仿佛出现一条空空的、畅通无阻的通道,从外面的黑暗通向亮着灯的小屋。
他朝四周看一眼,确定院子里没有人,就双手撑住身子跃上窗台,然后,他蜷缩着身体调转方向,像猫一样软绵绵地落地。心狂跳得像要蹦出胸口,他极力让自己镇定,然后直奔目标,把黄铜烟灰缸抓在手里。它比看起来更沉,他想把它塞进裤兜,发现塞不进去,只好拿在手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毕竟从没干过这种事。突然,他意识到最让他害怕的是灯光。如果有人起床,会立即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他站在光里,就像个浑身赤裸的人。他原本可以马上离开,但他却像中蛊了一样找电灯绳,想先把灯关掉。最后,他终于在沙发一侧看到了灯绳。他拉灭电灯,黑暗骤然降临在屋里。他如释重负,摸索着往窗边去,突然想到他完全用不着跳窗,他已经进屋了,可以从里面打开门出去!他就又往印象中门的地方摸过去。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看到了门的轮廓。他紧走了几步,想尽快从这危险的境地逃出去,但就在快到门口时,他绊到了那个三条腿脸盆架的其中一条腿。盆架发出了一声“咣当”巨响,连盆带架倒地,盆里的水泼到他的裤子上、鞋上。
他知道完了,这动静肯定会惊醒这家人,不管他们睡得多熟。他想必须赶快逃跑。他气急败坏地乱摸着,终于摸到了门闩。这时他听到有人问“谁”,他还听见里屋有动静了。他惊恐地夺门而出。他知道屋里的人很快就会大喊大叫“抓小偷”,院子里的人到时候都会起来拿家伙追赶他、围堵他……他吓坏了,因为他见过人们怎么羞辱、殴打被抓住的小偷,怎么用皮带扣抽小偷的手。他没时间想怎么原路返回胡同那一侧院墙。他就近看到一道院墙,就立即往上翻。他紧张得浑身是汗,手脚也不灵便了,何况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烟灰缸。当他终于攀上院墙,蓦地看见一溜黑影顺院墙“嗖”地朝他窜过来。他大受惊吓,手一松,从墙头摔下来。随后他听到一声尖利的猫叫,才知道那溜黑影是半夜出来活动的猫。他痛骂着,想站起身时感到右脚踝那儿一阵剧痛。他用手扶住墙,终于挣扎着站起身,发现只有一只脚能使上劲儿。他的右脚扭伤了,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他蹲在院墙根儿,藏匿在墙的黑影里,恶狠狠地嘟哝着脏话,绝望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右脚踝,仿佛这样就可以施出什么魔法,瞬间治好扭伤的脚。他突然想哭,因为觉得自己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但会被打得半死,还会一辈子背上小偷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