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耕牛
作者: 胡慧英父亲生前是村子里的耕田专家,分田到户前,父亲在生产队里专司耕田一职,分田到户后,父亲成了村子里的耕田师傅和顾问。每忆父亲,脑海里总浮现出父亲和他的耕牛在田里穿梭疾走的身影。暮归时,父亲携一身淡淡的泥腥味,肩上扛着犁,跟在牛后轻声有力地催促着牛回家,此时母亲忙碌地端出饭菜,我们期待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各种野果。在父亲的生命里,仿佛他和牛、犁、田组成了一个交响乐团,父亲是指挥,牛是乐工,犁是乐器,田是曲谱,年复一年地在大山这座富丽堂皇的交响乐大厅里演奏着史诗般的交响乐。
在所有的农事生产中,耕田是技术含金量最高的农活。首先要谙熟每丘田的个性特点,高山梯田不像平原田地那么方正,田形大多是不规则的,或像葫芦,或像弓,或像腰果。牛和犁要顺着田形走,否则会漏耕某一小块。犁手右手把持着犁柄,时刻掌控着犁头入土的深度。什么土质用什么力度,耕冬作田和耕水田的技巧又不一样。父亲耕田往往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力,而非洪荒蛮力。
耕田的核心技术恐怕是在对牛的把控上了。掌握田丘的特性如同工笔画,要驾驭一头牛的脾性如同写意画。
牛如同人一样,有能力、脾性和牛种的差异,又有健康状况和情绪的波动。有时,牛不听使唤,或中途罢工,或跟你对着来,你只能望牛兴叹干着急,村民们常用“牛不癫犁癫”来比喻当事人不急,旁人急也没用。有一年,生产队里有头小黄牛养了一年多出道了,两个社员开始一前一后地在水田里调教这头牛,结果没等前面的人给它架上牛轭,小牛四蹄奋腾,水花飞溅,两位“牛教师”一脸懵逼地追追打打,小牛像跑马似的纵到水田另一头去了,“牛教师”被溅得满脸泥水,一身湿漉。等牛情绪平稳后,他们耐着性子再把它牵过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牛说着恐吓的话:“不听话,不耕田,你等着杀肉!”一牛二人折腾了一个下午,人俱败牛完胜。第二天,上任不久的生产队长阿忠不信,阿忠是刚出道的能干后生,如果能调驯成功,也能提升他的威望,因为调驯新牛耕田是一件异常艰辛的活。这头初出茅庐的牛哪里会给队长面子啊,“两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就这样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地在水田里论起“剑法”,牛一角挑到阿忠的前胸,差点要了他半条命。随后几个社员轮番调教了一星期还是没效果,这是一头难驯的骜牛。正当社员们没辙时,有人提议说:“要么叫某叔暂时放下耕田任务,派他来。”时节正当“双抢”,社员们一边要抢收早稻,一边要抢种晚稻,人手十分紧张,叫父亲去调教新牛,生产队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父亲自知没有驯服这头骜牛的葵花宝典,他心虚地说:“性子暴烈的牛往往耕田能力强,要么连带牛娘先让我养半个月看看。”半个月后,父亲把母牛和小牛一起赶到田里,队长阿忠用母牛耕田,另一人跟父亲一起教小牛耕田,小牛并排在它母亲旁,父亲在前头,一手扶着小牛的轭,一手牵着牛绳,跟着小牛小跑前进,口里轻声细语地对小牛说着鼓励表扬的话。小牛很通人性,它能感受到父亲待它母子的好,小牛对父亲少了提防多了信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顺从。小牛也很聪明,它看着旁边的母亲走得快,它也快,努力跟上它母亲的节奏。经过一周的调教,父亲终于大功告成。从此,这头小牛一直跟着我父亲。
与其说牛通人性,倒不如说父通牛性,父亲待牛如老友似儿子,他从不用手中的竹梢狠抽他的牛;竹梢轻轻落在牛背上是提醒牛走快点,竹梢在牛旁晃动是微调牛前进的方向。父亲吆喝牛有好多种象声词,每个词的声调有几种,音有长有短,代表的意思都不一样,比如第四声“呴”是催牛前进得快点,“遛”的第二声是提醒牛要向右走,“哇”的第三声表示埋怨牛前进的步伐节奏有点乱了……凡此种种,牛居然能准确无误地理解。说实在的,父亲跟我母亲说话的语气远不如他吆喝牛的语气来得温软。父亲又是一个十分珍爱粮食的人,耕田时看到落下的稻穗他总是要捡起来,犁往往会翻出落下的洋芋番薯等农作物,来不及捡时,父亲吆喝一声,牛就配合着停了下来。有时父亲站在耥耙上耙水田,水田里时有黄鳝隐现,当牛比父亲早看见黄鳝时,它好像知道父亲要下来捉黄鳝似的,会放慢脚步,父亲一声暗示,牛就止步了,等父亲捉了黄鳝,牛又自觉地前进。牛是笨拙的动物,但跟我父亲一起,仿佛是有灵犀的物种。每当牛劳作几小时后,父亲会让它歇歇,他自己坐在田角落头喘上几口气,然后点着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提着小畚箕四周寻割嫩草,以此来犒劳牛。由于父亲春夏两季基本跟牛一起在水田里,他的小腿被浸泡得有些肿胀,粗厚的脚底皮像发泡的干麸,泛着白,一层层可以撕扯下来,脚趾缝溃烂得露出了红红的肉,越痒越挠,越痛越挖,母亲心疼地帮他搽点红药水,撒点起燥的草药粉,父亲痛得嗷嗷直叫。父亲常年不落一工,在生产队里赚工分挣口粮,自家的一亩三分自留地往往是起早贪黑种收的。
父亲和他的牛成了惺惺相惜、彼此照应的老友。被父亲养过的牛毛色油光水亮,别人一看毛色气色,就知道哪几头牛是我父亲照管的。冬季农活空闲了,牛们终于等到了假期,此时百草衰枯,也是牛们伙食待遇最差的时节,养牛人一般在牛栏里挂几捆稻草,供牛一天到晚有嚼没嚼打发餐顿,农民们也就这段时间比较清闲安逸,而我的父亲反而过得更加操心忙碌了。每隔几天,天蒙蒙亮,他就起来,到十来里外的深山龙潭去割芦苇叶子。芦苇叶子一般长在溪坑两边的岩崖上,东一丛,西一撮,人要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收割,不是弯腰即可割得。芦苇叶又是牛们冬天里最新鲜美味的食料,每次去割,父亲心里总想着多割一捆是一捆,多割一根芦苇,牛就可以多享受一口美味,回家时往往是下午两三点了,而一担芦苇至少一两百斤重,要挑十来里路。父亲从家里出发前总是捎上两条年糕,晌午时,在溪坑边生火先慢慢煨熟,挑担回家前垫垫饥,否则山高路远担重是吃不住的。母亲又是心疼又是愠怒道:“这个劳碌骨头,好歇不歇的,牛哪顿没吃饱,他就哪夜没睡好,五更等不得天亮。”分田到户后,父亲整出所有的积蓄,再东借西凑买了一头自家的牛,父亲每年要种很多油菜,一半是为了牛,因为菜油饼拌干草是牛冬天里营养好又美味的牙祭,父亲用铡刀把稻草铡成五六公分长,放在一只大大的木桶里,把菜油饼捣碎和草拌匀,放置牛栏里,有时父亲会欣慰地长时间看着牛大口大口地嚼食营养草料。
每到吃中饭和晚饭时,原本桌旁等吃饭的父亲一骨碌不见身影了,此时母亲就会提醒我们:“去牛栏里看看。”母亲的话屡试不爽,有一次,我去牛栏里喊父亲吃饭,父亲见到我很神秘地一笑,你猜他在干啥?他用母亲唯一的木梳子梳理被牛粪打结的牛毛!父亲用眼神恳求我:“千万不可说漏嘴了,否则要被你娘怨怼的。”由于木梳年久质脆,被父亲梳断了中间的一根梳齿。滴酒不进的父亲不知哪里搞来了一瓶烈酒,他倒了一酒盅,用棉球给牛脖子牛屁股到处涂抹,他说:“牛身上长的牛蜱虫不能用手拉,如果用手把它们拉下来,蜱虫的口器就断在牛皮肤里了,牛皮肤容易发炎溃烂。”每只牛蜱虫有绿豆那么大,灰褐色的,由于只吃不拉,身子吃得滚圆滚圆的,一捏弹性十足,一窠窠的死死叮咬住牛皮,牛痒不欲生,看着让人发毛。父亲说用敌敌畏六六粉等农药搽,蜱虫自动脱落快但对牛毒性大,用烈酒大不了多搽几次,还有消毒作用。夏天里,牛栏里蚊子、牛虻猖獗无比,牛被叮咬和骚扰得生无可恋,这边用尾巴拍走一群,那边又蜂拥袭来,牛只好默默忍受。父亲感同身受于牛们的遭罪,每到初夏时节,他早早割来很多艾蒿,晾干后制成一大堆艾蒿棒,晚上点上一根置于牛栏过道上,把蚊虻熏赶出来,家里的母猪和羊是没有此待遇的。父亲说:“牛是家里的劳力,对待耕牛对待谷(意思是要稻谷丰收,就要好好养护牛)。”这个深谙耕牛的老农早已把牛当成了家庭成员了。
父亲是个木讷寡言、老实巴交的人,脑瓜木木的不太灵。可是,“笨戳戳”的父亲只要跟牛有搭界的活计,好像没有他办不到的。他还是村里的半个牛医哩,牛吃了毒草或者吃了打农药的庄稼,腹胀打滚,口吐白沫,父亲捣鼓着不知啥草药汤灌牛肠,屡治屡愈。母牛要生娃了,父亲又是一个内行的牛犊接生婆。他会像伯乐相马一样相牛,村里有人买卖耕牛有时会请他去做高参。牛和父亲像一对“笨笨”的父子,但这对“笨父子”只要在一起,两者就会高度默契,心领神会,随时会碰溅出超常的智慧火花。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头刚出道时桀骜不驯的牛跟着我父亲已有十五六年了,老牛老了耕不动地了,生产队决定把它宰了。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数天里竟忧伤得如同考妣大限即将来临,整天唉声叹气,坐立不安。一天里要数次去看他的老牛;老牛看见他也不断流泪,父亲更是悲伤不已,对母亲说起几度哽咽。牛最终还是宰了,每家每户分得几斤牛肉,当母亲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时,父亲不敢直视这盆牛肉,拿起筷子又放下,放下筷子又拿起,手抖抖擞擞地去夹另一碗烤菜,吃了没几口饭,他泪流满面地离开了餐桌,嘴里念念有词:“罪过啊,罪过,耕不动了大家还吃它的肉。”父亲看到我和两个弟弟吃得津津有味,他又不忍心把牛肉端下餐桌。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每到吃饭就暗自神伤,长吁短叹,人也瘦了一圈。
包产到户后,村子里年纪比较轻的人家耕田这技术活做不来,有的请我父亲手把手地去教,有的请我父亲去帮他们耕几天,也没工钱,只是款待他三餐饭菜和一包香烟。父亲去世时,很多村民来祭拜,对父亲说着悲恸的告别词:“某叔啊,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走得早罪过啊,你帮我家……”
生命须臾,父亲像阳光走过白天,像远游天际的客人,回眸笑笑,道别他留恋的人世。每一分存留于天地间的厚德总是会天长地久,父亲像沉默的土地,像慈爱的雨露,我们的生命因他而丰盈和壮美。
有时,我立于斜阳下,凝视着大山泛起缕缕沉思:世世代代的农民用他们的勤劳和智慧耕耘着土地,像风流的才子赋出的一阙阙诗篇,像伟大的作曲家谱写的一首首乐章,又像是天才的画家绘出的一幅幅画卷。父辈和耕牛用汗水和生命倾注于苍茫大地的深情和热忱将被永远光大和铭记。
原载于《雪窦山》2022年秋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