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马
作者: 羌人六
一
念初中那几年,或许是因为生活过于枯燥无味,我有了一份无师自通的爱好,热衷收集各种纸币、铜币、古钱、像章、化石、花花绿绿的烟标,甚至还有路边捡来的酒瓶。别人不以为然的生活边角料,在我这里有着类似于奇珍异宝的待遇。锲而不舍久于其道,日夜流转,竟也硕果累累,光是烟标就有上千种。生活那样的匮乏贫瘠,收集让我感到丰富,甚至还有一种难与人言的幸福,许多无所事事的漫漫长夜,我盘点着自己如数家珍的藏品,忘记了时间。因为这个爱好,那些年,我既是同学眼中的“收藏家”、运动员和学习标杆,也是父母眼中的异类,一座人形的“废品收购站”。
时隔多年,我似乎又有了重拾旧爱的苗头,闲暇就在网上淘宝,买些既不值钱也不少花钱的仿古摆件。快递不断,就像绵阳人每天的早餐必然离不开米粉一样,每逢周末,只要从成都回到绵阳家里,头一件事就是取快递,乐此不疲。岁月风尘仆仆,快递风尘仆仆,我也风尘仆仆。风尘仆仆的快递,是我自己买给自己的周末礼物。
“爸爸,你现在怎么老是往家里买些奇奇怪怪的玩具?”书房里,刚刚放学回家,脸上满是汗水的儿子鹤寻,望着我刚用黑刃美工刀拆取的快递,望着被我小心翼翼捧着的瓷器摆件,声音在空气中挖开一道缝隙,质询刚从成都搭乘高铁回到绵阳家里就迫不及待拆起快递的我。儿子的话语钻入我的耳膜,就像种子落进土壤。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儿子可能以为,我和快递的亲密程度已经远远超越我们的父子关系。我停下来,屏住呼吸,沉睡的书籍和手中的快递一样安静,空气像是凝固了,世界在眼前消失了,只剩下儿子突然其来的问题,在空气中,闪烁。对我炊烟般升起的“爱好”,小家伙表示出与他这个年龄所匹配的困惑、忧虑和嫉妒、幼稚,又仿佛经过深思熟虑。也许,儿子还无法理解,在他面前,作为爸爸的我,其实,也是“一个被年龄吹胀的孩子”。儿子所谓的“奇奇怪怪的玩具”,指的是书房、客厅里那些造型各异、五彩斑斓的瓷器、铁器和青铜器,四羊方尊、独角兽、飞鸟烛台、佛像……当然,也包括我手上的快递。刚刚结束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来的瓷器,淘宝买的,价格实惠,工艺也极其普通,做工不算精美甚至有些粗糙:一匹马。马的颜色有些另类,是绿色的,马肚子下面的虚空说明它没有内脏,很轻飘,一匹仅仅存在于表面的马,存在于色彩的马,细看,确实像个玩具。
我没有像一匹现实里边能够跑得一溜烟的马那样迅速回答儿子的问题。儿子继续问:“爸爸,等我以后长大了,它们就都是我的了吗?!”我愣住了,这个问题,我感觉难以回答。那时候绿马是否完好无损?谁知道呢?毕竟,瓷器属于易碎品,谁也无法保证它不会在时间里碎掉。最近得知在阳光下放大镜能够使小草、树叶燃烧的鹤寻,在日常交流方面,似乎有着某种独特的表达路径。一件平常的事,一种普普通通的日常用品,在他口中就像被施过魔法一般,变得有模有样,与众不同,并且比起被描述的物什本身还要活灵活现。孩子天生就是诗人吧。记得,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有天夜里在小区散步,忽然指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跟我如此描述,他说:“爸爸,快看!天上的月亮,像小船一样,在那里划呀划!”
想起时间里的父亲。似乎,从未与英年早逝的他,有过这样亲切温馨的交流场面。岁月深处的我们就像彼此无关的生命,各自在日子里过得那么凄凉,那样伤心。偶尔,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会在脑海里边萤火虫似的闪烁,那就是,如果可能,或者条件允许,我想自己成为自己的家长。类似的体验也存在于妻子身上,有时,看着儿子,她会说起自己对儿子的羡慕,说羡慕儿子有那样一个好的妈妈。时间,退回群山深处的断裂带,我回到儿时的皮囊。家里,爸爸的眼睛里藏着刀子,他的眼睛一眨,脖子一歪,我的身体就像寒风吹动的树叶,开始瑟瑟发抖。很多时候,在家里,我感觉自己似乎与生俱来就是父母的出气筒,他们开口骂人,我就竖起耳朵;他们罚跪,我就膝盖一软;他们想打人,我就伸出手板心,甚至递上脸。父母的事,最好不去操心,不去过问,在断裂带,在岁月深处,这几乎是每个童年必须恪守的准则。此去经年,一切化作炊烟,远去了,远去了,去了那谁也够不着的地方。现在的孩子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不会有这方面的约束或者人生教育。
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或者欢乐。我的欢乐藏在过去的抽屉里,藏在那些断裂带的褶皱里,藏在话语中间。记得,有年夏天,在断裂带上一个古老的羌寨,高山之上,古老的碉楼下,遇见两位老太太。上前与她们聊天,问多大岁数,答案都是八十好几。身体好哦,我真心实意地赞美,两位老人,皮肤已然苍老,精神却像年轻人一样饱满。然而一个老太太并不领情似的回答:好个啥哦?我现在跳高也跳不起好高了哦!越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往往藏在隐秘而又公开的生活中间。上个月,果梅成熟的季节,回老家过周末,听见二娘和弟弟聊天说到家门前河里的鱼,不但多而且大得专家都钓不起来,他们充满欢乐的描述何其形象:那些鱼啊,整天在水里突突突游来游去,就像,海里的潜水艇一样!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在文字里,我愿意和这些天马行空的句子拴在一起,因为觉得快乐。
我手上的绿马,与穿过当下反反复复、捉摸不透的疫情毫不沾边。发现“绿马”的存在,始于杰出的智利诗人聂鲁达,他在个人的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里边提到过这样一段经历:有人掏钱请他主持一份诗歌刊物,诗人自作主张将其命名为《绿马》,掏钱的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世界上白马、黑马还算常见,尚未听过有绿色的马!于是问他为什么是这种颜色的马,而不是红马之类?对此,诗人别出心裁地给出解释:“世上有足够大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
“又买的啥玩意儿?”妻子望着一目了然的绿马摆件,眼神里带着一丝心痛。她心痛的不是我的快递,妻子的眼睛里,长出一根手指,指着我们的荷包。语言一旦落到实处,就会显得过于直白;使人心灵神会的那种陌生化语言才是真正的高明,才会恰到好处,就像一直希望我和妻子生养二胎的岳母,从来不会跟我们把事情挑明了说,为督促我们考虑这个事情,她总是会换一个与众不同的方式说话,她说:“再多的钱,也不会走路。”岳母就是这样说的,言简意赅,一句顶一万句。钱,当然不会走路,会走路的是人,是岳母希望的那个二胎。儿子可能也耳濡目染,有时,也会跟我和妻子商量,“你们给我来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吧!”凡事皆有秩序,来一个哥哥或者姐姐吧,儿子异想天开的要求显然违背自然规律,不可能客观实现,然而,我们的念头却会在哪里兜了一个圈子一样,落在事情的可能性方面。
“你看它什么颜色?”我有意提醒妻子手中这匹瓷马的特别之处。“绿色。”妻子似乎一点不觉奇怪,表情没有一丝惊讶,同样经常买这买那的她,对我发出最后通牒:“以后,不许再买这些破铜烂铁!”
重拾旧好,无非是解闷。既然,“世上有足够的地方容纳彩虹般色彩各异的马匹和诗人”,家里多一样东西,也不会碍事,不会把我们从这个小小的角落挤出去。绿马只是摆件,不会自己走路。妻子的话,让我看见一个严肃而又矛盾的事实平躺在日子里边:“钱不会自己走路,但是人总有办法可以让钱走路。”绿马不会自己走路,新冠疫情而来的“绿码”,当下则是人们畅通无阻的护身符。往返成都绵阳之间,我经常会在绵阳出站口逗留片刻,不是看出站口那数百米长的蛇形栅栏,也不是看牵线木偶般的口罩人群,而是去看那停车场中央醒目的水泥建筑,明明是“马踏飞燕”,本地人却将其唤作“立马滚蛋”。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匹马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有些荒诞,肚子圆滚滚的,的确很像个蛋。它吃得很饱。
二
时间里的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过去的一切,则会像皮肤一样永远依附在你身上:“太阳出来,影子都在。”像早年盘点自己的收藏那样回眸岁月点滴,或在写作中剪裁时间,类似于,一匹马在夜空飞行。时间在无拘无束地前进,涟漪一样不断扩散却再也无法缩回去的年龄,对我而言,无足轻重。对生命走过的岁月,我心安理得,无论生活还是梦想,我全力以赴,没有辜负光阴,没有荒废生命。我精力旺盛,某些场合,还偷偷为自己的年轻而自惭形秽,但妻子惊心动魄的话,就把我拉回到残酷的时间面前,三十而立的她,现在热衷于提醒,一个让我像被某些恐惧突然捏到了痛处的事实:“要学会保养身体,我们都三十多的人了!”妻子的话,让我以为,我们已经在世界上活了很久。镜子里才发现,老了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自己,即使疫情之下,每个人的身体里也都有一匹马,在奔跑、在飞驰、在呼啸。刚刚过去的六月,三十五岁生日形如一块掷入湖心的鹅卵石,没有涟漪,不见动静。没有像往年那样呼朋唤友,一方面是令人灰心的疫情,一方面是因为,几月前,妻子与同事结伴到绵阳圣水寺算命。“让他今年不要过生,大吉大利。”算命的人指点,又说,“即使生日不过,也会有人约。”素未谋面的算命先生就像长着眼睛似的,如此灵验?我和旧作《指纹》里的那个喜欢拍鸟的摄影家“鸟叔”同一天生日,每年我们都会约在一起,这样一种安排,让我似乎毫无回旋的余地,变成了铁公鸡。除此之外,妻子还欢欣鼓舞地告诉我,算命先生收了她两百辛苦费,却要她同事只要意思一下即可,最后,她的同事象征性地给了二十!如果没有记错,著名学者王明珂《四川十年寻羌记》也有类似的遭遇:我来到汶川——断裂带上的一个县城,遇见一位瞎眼的算命先生,听其说人的过去未来,于是忍不住坐在瞎子跟前的矮凳上,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算了命的我被算命先生索取整整十块作为酬劳,美其名曰“十全十美”。事后,我耿耿于怀,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于是问路边卖花椒的姑娘,问她算过没有,小姑娘一番犹豫终于如实交代说算过,问给了多少?顾影自怜的小姑娘委屈巴巴地苦笑着说:“他只收我一块钱。”
生命像一棵大树,奇奇怪怪的事情,就像枝枝叶叶那样生长其间,如果摘下来细细打量,有时,人会陷入一种恍惚。上个月,回断裂带老家,我在父亲生命坠落的核桃树下,那个他脚打滑的树干分岔处,意外发现一株小小的核桃树,顽强而坚韧地生长着,在一棵树的命里面,一时间,我仿佛看到远去的父亲,看到抹去姓名和人形再次归来的父亲的魂灵。几年前,儿子鹤寻出生前夕,妻子让岳父找人为孩子提前取名,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很希望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结果,没有想到的是,等到岳父如获至宝地打来电话,告诉我们,娃儿取“刘金成”这个名字最好,好得不得了,真是好极了!我却呆若木鸡,五味杂陈,以为岳父跟我们开玩笑。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是我父亲的名字!怎么可能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呢?怎么可能让儿子用我父亲的名字?2017年春节前夕,和妻子成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数年,擦肩而过,岳父不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算命先生更不会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否则,也不至于遭遇如此让人莫名其妙的插曲。
帕慕克提到过一个刻骨铭心的人生经验,一个人的生,往往自他父亲的死亡开始。对我而言,父亲的早逝,即是如此。喜欢李白的一句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人的一生,会经历多少事情,才在回望时有那样一片苍苍茫茫、一片青翠的山林?我亦曾在断裂带草木葳蕤的树林邂逅一棵与众不同的树,孤零零从一块硕大的岩石中间钻了出来,为了生长,为了活命,根部死死地嵌入岩石,不知用了多少的年月,经历了怎样的磨炼,岩石妥协了,被挣开一条巨大的裂缝。我震撼于这棵树的顽强、坚韧和勇敢,似乎也看到彼此相似的命运。活在岩石里的树是安静的,寂寞的,越是认真打量树并且加以揣摩,越能捕捉到它神秘的启示。毫无疑问,枝繁叶茂的树,它的根也更加粗壮,在泥土里扎得更深。像树一样生长,看不见的部分远比看得见的部分紧要得多,扎根越深,才能越结实,才不怕风吹雨打。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见那棵树,那棵从岩石里生长出来的树。
周末,绵阳园艺山上,阳光绚烂,天蓝得就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大好的晴天,午后,一个人换了衣服鞋子,出门徒步。很久没有出汗了。在城里,人是热闹的,人也是孤独的。顺着九洲大道,慢慢走在热浪滚滚的人行道上,一棵棵树,一栋栋房子,在阳光下昏昏欲睡。断裂带,我那可爱的乡亲父老要是为某件事情进行打赌,就会用自己劳动的手,一双或许死茧堆积掌纹密布的手,信誓旦旦地说,“假如属实,我的手板心煎个鸡蛋给你吃!”天气热成这样,烈日下挥汗如雨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掌,不想与人打赌,想的是,手板也许确实可以煎个鸡蛋。城里透风,天上挂着白森森的太阳,树下,一个窝似的结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影子。就像我的绿马摆件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马,影子也不会蜕变成树,树也不会落在地上变成影子。看不见嘴,也没有口罩的风在自言自语,影子在不同的树种之间晃动,它们只有嘴脸,没有下颌,没有生殖器,没有骨头。燥热中我走得很快,我没办法停下来。因为,太阳出来,影子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