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将军
作者: 羌人六断裂带,随日升月落、季节和农事不断辗转,满载生死枯荣,大地起伏舒展蔓延的褶皱间隙,有个叫“黑虎寨”的寨子,寨中百姓,祖祖辈辈“依山居止,垒石为室”,繁衍至今。最早,寨里生活着一支小小部落,狩猎为生,唐代以后,农牧并举。凡事皆有根源。黑虎寨,剽悍生风的寨名,世代流传着本寨英雄黑虎将军不朽的事迹。大浪淘沙,剔除边角料,才会淘出金子,留下金子。在黑虎寨,黑虎将军便是金子般的存在,毫无疑问,是最大的一块。白驹过隙,岁月流逝,大名鼎鼎的黑虎将军那生动鲜活的模样早已在岁月的剥蚀中化作一片朦胧。因无详实的文字史料记载,黑虎将军的“将军”身份是否属实,已经无从考证,无人说清。世间无论人事神事,必然面临遗忘的筛选;据说,创世伊始,天神阿巴木比塔与诸神朝大地“放人种”当天,有人擅自违背天规,撕破禁忌,偷偷回头望见阿巴木比塔居高临下、俯瞰苍生的容颜。然而,是否确有此事?恐怕,谁也不能确定。“见一面,少一面。”黑虎将军的模样,阿巴木比塔的模样,均是如此。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无论耀眼的神灵或是伟大的黑虎将军,他们生动的脸庞也逃不掉枯萎的命运,遗忘的筛孔。
流传的,就是这些辗转于后人唇间的看似零碎却凄婉动人的故事。
剩下的,就是这个叫作黑虎寨的美丽寨子,以及不断延续的血脉和记忆。
古老、美丽、宁静,碉楼般昂首伫立在岁月走廊上的黑虎寨,有句充满智识的箴言穿过悠悠岁月透进心扉,启迪魂灵,并且,就像黑虎将军的声名那样深入人心,世代流传:“古花古谢,今花今开。”句子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感觉起来,形如夜晚或者一场鹅毛大雪覆盖的山野、河床、庄稼或者村庄,大地被整个儿的填充起来,装得满满当当,而其他的事物甚至连颜色也被它们默默地挤掉了。时间总在生长,总在刷新,与此同时它也在不停淘汰,不停淡化着属于生命的一切。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几乎是隐匿在万物苍生丛中的一个秘密、一种宿命、一个紧箍,生命注定难以像撕破土壤的种子那样撕破这道界限,独自存在。黑虎将军,属于凤毛麟角的类型。
岁月穿过岁月,岁月尘封岁月。
时间,形如大地上踪迹遍布的草木,紧紧抱着寂静和属于自己那一块角落的草木,与大地生死相依的草木,总在不断生长,同时也在不断凋零,生命的步伐片刻不停,逝去的时光不会变成生命,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在黑虎将军传奇的一生后面,为悼念这位英年早逝的英雄,黑虎部落在岁月长河里一直延续这样一个凄美动人、令人泪目的习俗,俗称“万年孝”,黑虎寨所有的女性除了结婚时戴一次黑帕子,其余时间都要头戴一顶用白布做成的留有两端尾翼形如两片兰花烟叶的孝帕,成年男子则头裹青纱;并且,族人商议决定,这种孝仪万年不改,万年不变,违者会受到父老乡亲议论和谴责。
肉身的消亡在所难免,但绝非终结,黑虎将军就是例子,黑虎寨的“万年孝”就是例子,例子表明,人能够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继续活着。冥冥之中,黑虎将军的声名没有远去,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仍在黑虎寨,仍在百姓的呼吸、心跳和血液里活着,他传奇的故事仍与这片古老的土地,与黑虎寨、与百姓、与命运、与时间,紧紧抱在一起,连在一起。岁月如幻,事隔经年,当下距离黑虎将军出生的年代已然十分遥远。
穿过岁月的层层屏障,黑虎将军热血沸腾的一生,宛若坚固的碉楼,仍高高矗立于黑虎寨儿女的生命和生命周围,与这片美丽的土地相伴相依……
彼时,这座碉楼林立的寨子的名字不叫“黑虎寨”,而是唤作“黑猫寨”。
寨里聚居着一支名为“雪山羌”的部落,史料记载,寨中百姓,实属党项羌的后裔,因而血脉里依旧流淌着、燃烧着祖先们骁勇的血液。相传,在更为古老的岁月,羌人的祖先们迫于战乱、生计的压力,从遥远的西北地区跋山涉水迁徙而来,凭借着神灵们的慷慨相助,智慧、勇敢、团结一心的祖先们最终战胜凶悍野蛮的土著——戈基人,从而得以过上与世无争的安然生活,繁衍生息,已有上千年历史。当然,与戈基人的战争在彼时的黑猫寨百姓中间就像生根似的世代承袭,人们耳熟能详,据传,戈基人是一种高颧骨,眼睛不能平视前方、长着短尾、身材矮小的凶蛮怪人,等到临死之际,他们身后的那根短尾便会慢慢枯萎,慢慢缩短,直至消失。
天下战事甚少,山里自然还算清静、太平,一年中,黑猫寨的百姓一半时间继续着祖先们原始的生活——游牧、采集、狩猎,一半时间过着较为新式的农耕生活,在地势险峻的群山褶皱间隙砍出一片片火地,种些青稞、黄豆、玉米、土豆、红薯之类的庄稼。日子循环往复,生活周而复始,看似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当然,物资奇缺、环境险恶、劳动力水平低下的年代,人们也不会愚蠢到期待生活出现风吹草动,更不要说战争——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望生了根似的驻扎在黑猫寨百姓的意识深处,仿佛,他们与生俱来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置身群山腹地、偏远闭塞的黑猫寨,时间凝固了似的,毫无前进的感觉。年年如此,多年如此。每天,寡淡的生活如出一辙,为了一张嘴,为了一个家的生计,黑猫寨的百姓总是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似的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大大小小的家务事,都会从这个孕妇的身上自己长出来,鸟羽一样覆在身上、压在身上,让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忙个不停。这种命运与生俱来、根深蒂固,几乎从当年母亲把自己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已然成形。当然,孕妇并非个例,黑猫寨所有家庭的生活如出一撤,黑猫寨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男人,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岁岁年年都是如此生活的,把一个个日子挨个挨个荒废、绊倒和翻过去,同时,让自己的生命一步步滑向衰老、皱纹和死亡。因而,有人说,生命就像一棵大树,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
时值黄昏,孕妇腆着南瓜大的肚子,埋着脑袋和背脊,肩上背着扎扎实实的一背篓猪草丝线般行进在归家途中,样子显得很不利索、很不方便,恍如皱巴巴的婴儿刚刚学会走路。眼下,孕妇正面临着一生中顶重要的一件事——肚里的羊水已破,一股暗流突然绳子断掉似的在肚子里松开并且汩汩流出,临产在即的征兆补丁似的紧贴着她的生命。情况紧迫,用俗话说,已经火烧眉毛了。其实,也只有真正处于这样一种火烧眉毛的境界,人才会发现一个平时即使伸长胳膊、伸长脖子也够不着的经验:紧要关头,抱怨、焦虑或者恐惧,其实解决不了问题。因此,虽说毫无生育经验,孕妇似乎一点也不心焦,表情中甚至还闪烁着一丝丝兴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想。
暮色徐徐生长的黄昏,巴蜀大地岷山深处的黄昏,群山、碉楼、庄稼、声音全浸泡在忙碌里的黄昏,大名鼎鼎的“黑虎将军”格鲁丛宝即将诞生的黄昏。背着扎扎实实的一背篓猪草丝线般行进在归家途中的孕妇,正是被黑虎寨父老乡亲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纪念着的英雄“黑虎将军”的母亲。当然,此时的孕妇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快要当妈妈了,是要做妈妈的人。除了这个她还知道自己舍不得撂下背篓,撂下背篓里的猪草,让自己从十月怀胎的孕妇轻松跨入妈妈的行列,虽然,摆脱背篓里的累赘并不会得罪什么人。孕妇不愿意破例,是因为她不想白白忙碌一场,花掉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她才将饥饿、空荡荡的背篓一点点地填满,一点点地喂饱。毫无疑问,对临产在即的孕妇而言,这无形中影响了回家的速度,给自己增加了难度和挑战。身穿蓝色粗布长衫、黑色裤子的她铁定决心,哪怕是将孩子生在路上,也要把背篓里的猪草背回家。潜意识里,肚里的孩子就像喂养在用木头围成的粗糙圈舍里的几头小猪一样重要。妇孺皆知,歌颂祖先功绩的释比唱经里便有羌人战胜戈基人后到成都吆猪祭祀敬天的经典段落,而岷山腹地、岷江两畔有盐有味的大禹故事,其中也有涂山氏请求天神阿巴木比塔将其化作偌大神猪拱山帮助丈夫大禹治水的传神细节……孕妇全神贯注赶着路,她想趁着黄昏里的这一小块时间,趁着眼睛还能看清脚下的路,趁着肚里的孩子还没有亮出那新生婴儿的豪迈啼哭,赶紧回到自己名字叫“黑猫寨”的地方,回到家中。孕妇走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背篓里的猪草好像一直在片刻不停地长肉,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她的腿子里塞满了星星似的,越发哆嗦,越发沉重。背篓里的猪草仍是刚刚从野地里扯或摘下来的样子,发出些许轻微的低低的呻吟,或者叹息。背着猪草、埋头赶路的孕妇身体健硕,黝黑、粗糙的脸孔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黑虎将军”暂未谋面的母亲独自走在归家途中,也走在自己通往一个妈妈的道路上。牛的哞叫声、犬吠声、儿童嬉戏的声音,在碉楼林立的黑猫寨的每一寸皮肤上蔓延,蔓延。巍巍群山一般挺拔、坚固的碉楼和碉楼上用来向天神致敬的圣洁白石整个儿浸泡在古铜色的夕阳下面,古朴、庄重、宁静、祥瑞。风在金黄色的枝叶间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三五成群的碉楼在暮色中一动不动,已经有人家开始做晚饭了,炊烟在黑猫寨的上空三五成群地袅袅升起,很快被风吹歪了脖子。家门前,刚刚从地里掰回的玉米被篾条一重重挂在结实的椽柱下面,就仿佛是空气自己长出来的一颗颗牙齿。
黑猫寨在孕妇脚下一寸寸地缩短。
家,越来越近。
人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
终于,这个即将生育的孕妇回到黑猫寨,回到弥散着一股柴火味道的家中。搁下背篓,把猪草一股脑儿倒入一片哀嚎的圈舍,她才松了口气,一把把抹着脸上颗粒状的汗珠,似乎,也在试图抹掉自己脸上的某些负面情绪。家里没有丈夫的影子,不知是出门喝酒还是打猎去了?一片冷清淹没孕妇的疲惫,墨汁般的夜色涌进堂屋,神龛、桌椅、火塘,挂在墙上的蓑衣、镰刀和棕绳,看上去孤零零的,默默凝视她的一举一动。她点燃油灯,走向床沿,在被窝里躺了下来,像一片等待收获的土地,肚里的庄稼已经成熟,强烈的宫缩使得她的脸一阵痉挛。肚里,“羊角婚”恩赐的小生命已经蠢蠢欲动。黑猫寨和周边其他寨子的人信奉“羊角婚”,一旦成家,就要夫妻和睦,男耕女织,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相传,在古老年代,凡人在男女之事方面十分随便,不谈恋爱,婚配不讲规矩,掌管人间婚配的女神俄巴巴西便与专司投胎之事的哥哥智比娃商量:“我在杜鹃林里建一个住所,再回头把天宫宰杀食用的神羊的一双双犄角收集起来,把羊的左角堆在左边,右角堆在右边,并规定以后所有投生的人,男的从我右边走过,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然后才去投生;女的从我的左边走过,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然后再去投生。凡是拿了同一只神羊的双角的男女,到凡间就是一对夫妻,不管天南海北,羊角都必须对号,否则,就不能成为夫妻。凡人乱配的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吗……”因而,杜鹃花又叫羊角花,是爱情的花朵和象征。每年四月初一祈天节过后,羊角树进入开花时节,各个寨子里的男女青年便要到山林间唱苕西(一种对唱情歌),随歌声进入丛林幽会,订下终身;这时,女方就要赠送男方一束羊角花,表示羊角姻缘对上了号;男方则要将羊角花捧回家中,并向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谢恩,向女神俄巴巴西致谢。之后,男方才能正式向女方家庭提出订婚。因而,民间也把订婚叫做“插花”。孕妇想着自己的“命中注定”,想着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想着自己的肚子毕竟不是风吹大的,瞬间释然了,脸上盛开一朵幸福的微笑。
夜里,一串比星星还亮的哭声响彻黑猫寨,这位勤劳的妇女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取名格鲁丛宝。和黑猫寨所有人一样,格鲁丛宝还同时拥有了一个汉名,叫杨文武。“我为什么要有两个名字呢?”儿时,格鲁丛宝还不知道两个名字的根源。“就像白天夜晚,白天有白天的用处,夜晚有夜晚的用处。”母亲如此解释。格鲁丛宝似懂非懂,于是问道,“就像你和父亲,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有男人的好处,女人有女人的好处,而我,是你们的好处的好处?”母亲听后直翻白眼,良久,她才轻声回答格鲁丛宝:“瞎说。”心里却像低头的时候在地上发现宝贝似的暗暗惊讶儿子远远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智力和成熟。
寂寞的童年时代,格鲁丛宝的玩伴少不了蚂蚁、萤火虫、弹弓和杨柳哨。他也常常独自在家门前的院子里发呆,爆米花似的星空,沉默的高山,奔流的江河,使得他陷入漫无边际的幻想和对人生意义的思索。格鲁丛宝用眼睛阅读着这些永恒的存在,人的局限似乎也由此愈加凸显、醒目,打猎、耕种、放牧,黑猫寨大多数人的命运,生而为人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每个人的脑袋、手、脚就像结婚那样注定与它们缔结在一起,永不分离。童年,就像秋天的叶子,转眼就在格鲁丛宝身上翩然坠落。
“生你那天,傍晚我从地里扯猪草回来,背着一大背猪草……”格鲁丛宝的母亲,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热衷讲述孩子出生前后点滴,在脸庞介于童年和少年之间的格鲁丛宝面前,她已经这样不知讲述过多少遍。因为刻骨铭心,没齿难忘,似乎,又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每次,这个朴素善良勤劳的黑猫寨传统妇女,总是情不自禁地要从自己扯猪草这个序章说起。“你父亲不在家,天都黑了,我一个人在铺上疼得翻来覆去,疼得浑身好像都在裂开,然后才生下了你。”母亲的讲述总是到此为止,戛然而止,仿佛,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简洁易懂,又仿佛什么都不是,几句话就讲完了。每次,母亲都是从扯猪草说起,说得自己就像是她从地里扯猪草扯回来似的,格鲁丛宝觉得;然而他并不感到满足,他想知道的更多。一个寒冷又漆黑的冬天夜晚,围着温暖的火塘,格鲁丛宝目光灼灼地望着烧水铁壶下劈啪作响的柴禾,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向母亲请教一个肚子里憋了很久的问题。“母亲,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把我生下来的?”格鲁丛宝问道。对自己的来历,格鲁丛宝并没有因为母亲这些年的讲述变得清晰,反而觉得越发神秘,他无比好奇,无比好奇是因为已经通过自己的耳朵听到黑猫寨不少同龄伙伴的“来历”,并且知道人和人不同,来历也各不相同。在黑猫寨一个窝似的孩子中间,有人说自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有人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也有人说自己是从路边捡回来的。当然,这些“来历”源自各自的父母口中,因而显得确凿无疑。“这个……”格鲁丛宝母亲良久才不好意思似的给出答案,“你,你嘛,是从我这里生出来的。”格鲁丛宝见母亲指了指她的腋窝。“原来,我是从腋窝里出来的呀!”格鲁丛宝几乎是在尖叫。“傻瓜!”母亲说着,拍拍格鲁丛宝的脑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格鲁丛宝从未听母亲如此“夸奖”过自己,自小就聪明懂事的他心头仿佛一阵阵枯朽,黑漆漆的大眼睛显得十分茫然无措。“傻瓜”,母亲就是这样说的,格鲁丛宝记起,几年前,黑猫寨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当着自己面跟父母拍着胸口铁板钉钉似地预言:“你家的孩子聪明伶俐,将来肯定是个能人!”很快,预言传染似的传遍黑猫寨,长进了所有人的耳膜。能人,父老乡亲对人的最高评价,既关乎技艺、能力,更在于人品与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