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桑多镇

作者: 扎西才让

1

挺拔婆娑的刺柏肩并肩地立在街道两旁,像举着绿旗频频挥舞的战士。马队在砂石路上哒哒地走过,低飏的微尘,倏忽间就变成了尾随的旋风。祥和的午后,仿佛从未发生什么,哦不,衰弱的伤兵在房檐下呻吟。浑身血污的汪杰,哦,我的儿子,被迫跪倒在长着络腮胡子的军官面前,耻辱的血色,再次涌上了他黑红的脸膛。几声枪响过后,他面向土地栽倒,身体,慢慢地蜷缩成团……

桑珠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推开窗户一看,外面黑乎乎的,知道天还未亮,就发了一会儿呆。半晌,忽然回过神,赶忙收拾行李,按原先计划好的,要带十三岁的小儿子万玛,去遥远的桑多镇。

说是遥远,其实从牛头城到桑多镇,也就近百里的路程。因想尽早赶到桑多,顾不得天还没亮,她敲开了马车夫董智的家门,督促他做好出发的准备。

董智披着皮袄来开门,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姑姑,你也太心急了吧,没必要这么早就去见他们。我看他们不是军人,是土匪。”

“明知去的地方就是狼窝,我们也得去。”

“那稍等一会,我吃个馍馍,垫个肚子,行不?”

“不,馍馍带上,现在就出发,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董智只好对内院里的媳妇大声说:“没办法,听姑姑的。”

媳妇很担忧:“路上小心啊,不要和那些土匪较劲儿!”

“放心吧。给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董智说。

就这样,桑珠、万玛和董智,坐着一辆敞篷马车出发了。

2

时值深秋,路边黑魆魆的青稞地里,已经是收割后的荒凉景象。由于战乱,青稞还半黄半绿,老百姓就赶紧收进草房,偷偷地打碾,偷偷地入仓。生的青稞粒,磨成了面,在铁锅里烙成贴锅巴;炒熟后的,就磨成炒面;青稞秸,就留给马匹和牛羊过冬时食用。

被青稞秸喂饱的矮个儿枣红马呼哧呼哧地在暗夜中前行。看来马车的重量,外加三个人的体重,就给这匹瘦脊麻杆的马儿增加了难以承受的压力。

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在寂静中连续不断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叮叮,叮铃铃。

“董智,停一下,把铃铛卸掉吧,听起来怪心焦的。”桑珠说。

董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姑姑的心思,麻利地卸去了铜铃。

“阿妈,我要尿尿。”万玛嚷道。

“就你屎尿多,忍着,过了红山口再说。”桑珠有些不耐烦。

“不能忍了,要尿到裤裆里了。”万玛明显带了哭腔。

“忍不住也得忍,你是不是儿子娃娃?”

万玛听出桑珠语气中的严厉,只好夹紧了双腿。

“你对万玛也太严了吧,他还是个娃娃呢。”董智在一旁说。

“他是个娃娃,但他也是亚日部落的男人,要像他阿哥汪杰那样才行。”

董智一听姑姑提到汪杰,鼻子一酸,就不说话了。

也许因为卸去了铃铛,枣红马走得无精打采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咯吱咯吱的车轮声,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桑珠扭头回看牛头城,那里也是黑魆魆一片,心想: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回去。

走了三四十里的路程,才看到前方的一片漆黑中出现一条灰白色的线。

枣红马的步子一点点慢下来,董智扭头问桑珠:“姑姑,歇一会吧,给马喂点儿草料,万玛也去解个手。”

“再走一阵,我记得前面不远就有个庄子,到那儿再歇。”

董智只好高喊一声:“驾——”催着枣红马加快步伐。

3

又走了二十多里路,天色麻麻亮了,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根据眼前模模糊糊的轮廓判断,马上就要途经一处村庄。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嚎,但见熹微的晨光中有四五个灰色的影子向他们奔袭而来,迅捷如疾风中的蓬蒿。

董智一下子扯紧马缰绳,大喊:“是狼!狼来了!”

万玛哇的一声放出哭腔。桑珠一把把万玛搂在怀里,手刚碰到万玛的裤子,就感觉到一股湿漉漉的温热,她咬了咬牙,把万玛抱得更紧了。

还没到狼窝,就遇到了狼,此行,会不顺利?桑珠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枣红马也受了惊,发疯似地朝前冲去。马车在土坎上一颠,侧翻在地,三个人都被甩出马外,一时竟爬不起来。马儿挣脱了缰辔,往一侧的野地狂奔。那四五道灰影瞬间就飞射到枣红马身后,那些眼睛,果然是幽绿色的,泛着冷光,在空中划出了夺目的弧线。只听得轰的一声,马被扑倒在地,接着传来清晰可闻的撕咬声。

董智眼看着自己的枣红马即将命丧狼口,跌跌绊绊地爬起来要朝狼群那边走,桑珠顾不上照看还趴在地上的万玛,冲过去拉住董智:“你不要命了?”

董智清醒过来,蹲下身,只能痛心地用拳头捶打地面。

桑珠这才转身寻找万玛。万玛已经爬起来了,他扑到桑珠怀里,浑身颤抖,牙齿发出相磕的声音。

“趁野狼攻击枣红马,我们赶紧走,不然会更危险!”桑珠说。

4

或许是董智大喊的原因,村庄里接二连三响起了犬吠声,接着,几束亮亮的火把快速地朝他们移来。

正在撕咬枣红马的狼群一见火光,跑远了,边跑还边心有不甘似的频频回望。

举着火把的几个人来到他们身边,细看之下,来人一老四少,都高高大大的。最年长的看着有七十开外,高鼻梁、薄嘴唇,显得很精干。其他四人,彼此长相相似,也是隆鼻薄唇,估计是老者的儿子们。

“要不是半夜起来解手,就不知道你们被狼袭击了。”老者问董智,“这黑天昏地的,你们要到哪去?”

董智看向桑珠,桑珠点了下头。

董智这才对老者说:“我们要赶到桑多镇去,索要阿哥汪杰的尸身。”

“哪个汪杰?”

“就是那个桑多镇的首领,这是他阿妈桑珠,是我姑姑,身边这娃娃,是她第二个儿子。”

老者一听,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老天爷啊,没想到,我们竟遇到汪杰的阿妈了。”又说,“阿姐,您生了一个好儿子。”

桑珠一听老者叫她“阿姐”,愣住了,转念一想,知道这是对自己的尊称,就露出一丝笑意,算是作了应答。

老者对带来的四个人说:“都跪下,给汪杰的阿妈磕个头吧,她可是英雄的母亲!”

四人虽举着火把,但听了老者的话,顾不上搁置手里的东西,就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下头,又一起起身,站到一旁,都憨笑着。老者很严肃地提醒儿子:“笑什么笑?还不把客人请到家里去?”四人忙弯腰低头,对桑珠他们做出邀请的动作。

“老人家,您知道我儿子?”桑珠问。

“骏马的身影,草原上的人都见得到;雄鹰的鸣叫,雪山下的人都听得见。汪杰是桑多的英雄,谁不知道他的名声呢?”

桑珠一听,心里发酸,眼眶中顿时涌起一股温热。

老者:“哎呀,说到您的伤心处了,实在对不起。这样吧,去我家里,喝杯热茶吧?”

桑珠拭去眼角的泪水:“老人家,我们就不去了。我们连夜赶路,就是想快点到桑多镇,索回我儿的尸身。我得让他有个好的归宿。”

老者露出悲戚的神情:“你儿子的尸身,恐怕是要不回来的。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凶多吉少啊!”

“那个刽子手让人带话,说若我们敢要,他们就敢给。他要是个男人,就得说话算话。您说呢?”

“那就有可能要回来,这样吧,我让儿子们陪你们一块儿去。”

老者的四个儿子齐声回答:“呀!”

桑珠忙说:“不用,不用,有我、董智和小儿子去就行了,这事儿,去的人多,反而麻烦。”

“我看这娃娃就别去了,万一……”老者没往下说了。

“他得去。您知道他阿爸死得早,这回,他大哥又被害了,他就是家里的男人,得见见仇人。”

“那好吧,你都想好了,我就不说啥了。你们还有啥需要我们帮忙,尽管说。”

“我去看看我的马,看还活着没?”董智说着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又哭着回来,众人跟着难过起来。

老者说:“你们总不能走到桑多镇去。这样吧,我看这马车还能用,就从我家里牵一匹马,让它替我们把你们送到那里去。”

桑珠想了想,觉得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就点点头:“那太感谢了!”又对万玛说,“快感谢老人家!”

万玛这时才从恐惧中缓过神来,正要俯身下跪,却被老人一把拉住:“哪能让英雄的兄弟来拜我?”又问,“这孩子叫啥名字?”

“万玛。”

“洁净的莲花,好名字。”

“佛爷给起的。”万玛小声回答。

桑珠转向董智,劝道:“董智,不要伤心了,老人家答应给我们一匹马呢!”

董智擦去泪水,抿紧嘴唇,还是不出声。但脸上有了感激的神情,对老者鞠了一躬。

老者嘱人牵来一匹黑马,比枣红马要大得多。董智和其他四人扶起倾倒的马车,借着火光一看,只剐蹭了几处,没摔坏骨架。那马刚套到轭下,就咴咴咴地叫起来。

“它知道它要干啥了,那就不耽误时间了,请上路吧!”老者说。

“若我们能顺利回来,一定拜访老人家!”桑珠告辞道。

“好。拿上火把吧,这样狼就不敢靠近了!”老者回礼。

桑珠应承了,和万玛一人擎一支火把,坐上马车,命董智驾车就走。走出一段,回头一看老者和他的四个儿子还举着火把留在原地。这不看还好,一看,眼泪就落了下来。

5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他们到了另一片草原。

董智停下马车:“姑姑,要不要在这里歇一会?”

正在打盹的桑珠睁开眼睛,抬头一看,四周秋草枯黄,原野死一般地静。没有风,但寒冷一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红山口到了吗?”

“早就过去了,看你们在睡觉,就没喊。”

桑珠“哦”了一声,看万玛也是刚睡醒的样子,鼻下溜出一缕清涕。她从兜里摸出一团软布,替他揩去了。万玛有点儿不好意思,把头扭向草地。

“走了多半路了吧?”桑珠问董智,见董智点头,又说:“那就继续走吧!”

董智拿出一条脏兮兮围巾缠在头上,把两耳也护住了,这才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鞭。黑马又精神抖擞地迈开步子。眼前是一条清晰的官道,在草原上蜿蜒向前,一直连到地平线那边去了。

太阳离山顶还有几丈高,他们来到一处哨卡,有三四个士兵背着枪来回走动。距离车道十来步是几间低矮简陋的房子,房子旁,停着一辆军车。

这处哨卡看着有些不伦不类,但仔细一看,就明白了,这房子,显然就是牧人搭就的夏窝子。现在,被当成了临时的关卡。

桑珠心中明白:儿子汪杰倾其心力经营的桑多镇,有可能已落入别人的手里。

董智提前勒住黑马:“姑姑,前面有人站岗,咋办?”

“走吧,他们还会吃了我们?”桑珠显出镇定的样子。

万玛抱紧母亲的胳膊:“阿妈,他们有枪!”

“不怕,不怕啊。怕的话,我们就不来了。”这话,她说给儿子听,也说给自己听。说着还拍拍儿子的脊背:“记住,你是汪杰的弟弟,是亚日部落的男子汉,把胸膛挺起来。”

万玛松开母亲,挺直上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哨兵们。

那些哨兵一见有马车来,显得很紧张,都端起了枪,指向马车上的人。

待马车靠近岗哨,一个士兵喝问:“干什么的?”

桑珠对董智和万玛说:“你们就待在车上,不要下来,我去给他们说说。”

董智想说什么,桑珠用眼神制止了他。

“阿妈……”

“别说话,在这里等着。”桑珠下了马车,走向哨兵。

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女人,哨兵们的情绪,一下子就放松了,有人嬉笑起来。

领头的哨兵问:“你们从哪来的?”

桑珠没回答哨兵的问话,走到离哨兵只距三四步,才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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