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匠

作者: 李元媛

老孟是这个县城里出了名的耳匠。他不是本地人,倒也能勉强说上一些本地话,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老孟看上去六十来岁的样子,他说自己二十多岁就开始学采耳,碰到老主顾的话,他会聊起来,说自己采耳是在牢里钻研的。坐完牢出来,自己已经三十好几,加上条件不好,婚姻大事成了老大难,一拖就拖到了鬓发和胡子都白了。

老孟在县里走街串巷给人采耳,茶馆、网吧、公园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一手好功夫使他几十年来从没有出过事故。在五十岁生日那天,老孟给自己买了辆小三轮,有了小三轮,他就不用去转街了,客人一打电话,他就骑小三轮上门服务。凭借几十年的口碑,他每天固定会有几个电话,一来二去,成了客人的老伙计。完活儿了,老孟就会回家听川剧、做工具,日子就在戏腔中一寸寸地被唱了过去。

老孟有一个头灯,老得都包浆了。这个头灯照亮过上千人的耳朵,也照亮了老孟几十年的人生。灯下看到的是人体最小的排泄物,耳屎、耳结,也有油耳朵。老孟遇到油耳朵总会大声说:“我有办法。”

这个工作实在不算体力活儿,但绝对不算轻松。

一手绝活儿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有瘾客需要重手,特别那一手下海底的绝活儿。所谓下海底,就是用刮片在耳鼓膜上震动,此中快感让人全身酥麻,欲罢不能。最令老孟欣慰的是,这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手艺。老瘾客们若是几天不采,便会想念,所以老孟常说自己是卖享受瘾的。也有完全不懂的新客会因为老孟手重而骂他,老孟却只是赔笑,什么话也不讲。等客人走了,老孟才呢喃:“你娃娃不懂享受。”

老顾客王老板茶楼开张,老孟穿着皮衣来采耳,进门时王老板还安排了一杯花茶给他,老孟很高兴。王老板知道老孟电话多,在开始采耳前,就叮嘱了他一句,说:“老孟,茶可不白喝,做我的耳朵仔细点,不要接电话。”老孟点点头,他知道今天是王老板的要紧日子,要细致点儿的。老孟问:“王老板,今天下海底不?”王老板儿说:“慢慢来。”只见老孟掏出工具,直接往耳朵里一钻,随即用手上的镊子敲打掏耳勺,铛铛铛,整个茶楼都能听到这声音。王老板身上所有的骨头都软了,他像饼一样摊在了椅子上。一曲作罢,老孟按了按王老板肩膀说:“王老板舒服了不?我给你叫魏皮鞋上来把鞋子擦干净?”王老板整个人还是酥软的,他略一点头,魏皮鞋就上了楼。老孟说:“仔细点儿。”魏皮鞋回道:“老孟,空了喝茶。”

老孟跳上自己专属的三轮车,准备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听到电话响,只要是县城里的老主顾,不管哪里,他都上门服务。第二个客人刚刚做完采耳,老孟又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客人。这位客人说,来了外地朋友,要请他去采耳,在县城某高级咖啡厅。老孟没有去过,打电话问了几个老朋友也不清楚。他一路打听,摸到那地方,只听见一阵钢琴声传来,门口服务员却把他拦下,告诉他不准采耳的进。老孟没有生气,打电话叫那个陌生号码主顾向店里借个凳子,坐在路边,他一样操作。可是这客人不愿出门,坐路边不体面,只得作罢,白跑了这么远。挂断电话,老孟笑了一下,说:“没得福气享受了,我掏完的耳朵听琴都要好听些。”

一天下来,老孟做了三个老客人,一共挣了六十元。他上了年纪,晚上八点以后就不出摊了。说来也是,这个年份了,老孟还是痴迷收音机,他喜欢靠耳朵去听新闻,听歌,哪怕是收音机的杂音。他住的那个老房子是县城里仅有的几个老破旧了,但是乐得方便,楼下水果店,面馆,一应俱全,下楼一碗面就打发了吃饭问题,水果店老板黄二娃是个热心人,常常和老孟吹牛。黄二娃听得最多的是老孟说自己当年坐牢的故事。当时,他看朋友被欺负,仗义地约了几个朋友出面打架,别人出手倒不重,偏偏他是个热血青年,一拳下去把人家打成了右耳失聪。他在狱中一待就是十年,遇到一个老犯人,是个采耳大师,他在里面虚心求学,如今成为县城里远近闻名的孟耳朵。

黄二娃每次听他说这些时,总会挑出许多细节质疑他,还常常讥讽他是因为把人耳朵打失聪了,才干上了这个冤孽活儿,哪里有什么采耳大师传授秘诀。老孟总是说自己年少不懂事,但采耳有高人指点是真的,他每次都要把自己做的采耳工具拿出来炫耀一番,力证没有高人指点,自己哪里做得出这么精密的工具,然后笑嘻嘻地说:“你黄二娃不相信,总扯皮。”

黄二娃收摊都会说:“老孟,你这个单身汉还是好,吹牛没有人戳穿。”一旁黄二娃的老婆催着他把快烂的水果送给老孟,老孟开心收下,说:“有中耳炎可来找我,包治,上回你那个侄子是我治好的。”黄二娃媳妇儿看老孟走远,说:“老黄,老孟身上好臭哦,天天穿那件皮衣,都发臭了。”黄二娃回答道:“今天他说王老板茶楼开业请了他,才把皮衣穿起。”黄二娃媳妇儿说:“这孟老头儿就喜欢吹牛,王老板儿会请他?笑死人。”

清明节,老孟和几个年轻同行坐在茶馆里,他们喜欢这种五元一杯的老茶馆,坐在那切磋心得。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不服老孟,嫌他侃侃而谈,也嫌他倚老卖老。坐了一会儿,王老板来电话,老孟起身要走,年轻耳匠不乐意,说:“清明节你挣死人钱吗?”老孟解释道:“这个老主顾好多年了,不去不行。”老孟的三轮车不快,车子的链条也因为老旧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老孟就在这“嚓啦嚓啦”的声响中,晃晃悠悠地骑向了王老板的茶楼。

没生意的时候,老孟会骑着三轮车去公园,看别人打麻将。他很羡慕那些在公园里手牵手的老头老太太,说说笑笑的,说了一辈子的话还没说够。公园转角处,一个老太婆问:“你这个掏耳朵,收不收徒弟?”

老孟不屑道:“我这是绝活,不传外人。”

老太婆不死心,又问:“那你只教你儿子?”

老孟没好气地回答:“我没有儿子。”

老太婆叹口气说:“那你太苦了,我有儿子,就是他只喜欢打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看这里打牌的人多,我来看看碰不碰得到他。”

老孟说:“这儿碰不到,你回屋去等嘛。”

老太婆眼巴巴的,回了句:“我没得屋。”

老孟有些惊讶道:“怪了,你有儿,没得屋;我没有儿,都有个屋。”

老太婆没有再说下去。晚霞从遥远的地方铺过来,老孟看见老太婆的身上红了一片。两个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等老孟走的时候,老太婆的身上更红了,像另一朵晚霞。

第二天,老孟再次去了公园,他猜没屋的老太婆也许还在那儿。果然,他瞧见了转角处的那朵直立行走的晚霞。老孟说:“你把这儿当屋了?”

也许是老孟的话戳到了老太婆,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掉下来。老孟可拿女人哭没法子,他说:“你打电话给你儿子嘛,我这有电话,你有号码没得嘛?”

老太婆只是哭,也不说话。她的眼泪水掉进了一个泥坑,老孟想,像她这样的哭法,估计泥坑要被眼泪水灌满了。

此时老孟接到王老板电话,匆匆离开,顺道说了句:“老太婆,莫伤心。”

到了茶楼,王老板瞧了老孟一眼,说:“老孟,陈耳朵说你现在眼睛花了,把人家掏伤了。”

“哪个挨千刀的给别个弄伤过?!”老孟几乎是喊出来的,见王老板面色不对,意识到这儿是茶楼,怕惊着茶楼里的客人,才压低了嗓音说,“你开玩笑,去年我在邮亭鲫鱼掏耳朵,那个传菜员没有看到我,硬闯进来,我把手中工具一秒钟放了,工具留在别个客人耳朵头,都没伤到客人,陈耳朵这些人年轻,对个人技术不自信,跑来乱说我,我绝对不依!”

给王老板采耳以后,老孟就出了茶楼,他坐在三轮车上,把王老板给的现金装进了包里。这个时候,魏皮鞋背着工具准备上楼,他对老孟说:“老孟,你弄个二维码贴在手机后面,走出茶楼,现在的人都没有现金。”

老孟在魏皮鞋面前扬了扬手机,说:“早弄了,只是收现金最开心,有时候人家拿五十元没有零钱找,老板们也算了,直接给了五十,这一天就太有搞头了。”

魏皮鞋又说:“你莫去跟陈耳朵吵架,他年轻,你弄不过。”

老孟点点头,他说:“我年轻时候打怕了,他现在就是骑我头上拉屎,我都不说啥子,他造谣,最多我两天没得生意,今天王老板试了,我哪里眼睛不行了嘛。”

离开了茶楼,老孟不知不觉又骑回了公园,他瞧见老太婆还在那里,只是已经不哭了。老孟说:“你坐在这里不吃不喝,要不要去我屋里喝杯花茶?”老太婆攥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子,说:“不去。”

“我没得儿子,说教个徒弟也一直没得人。”老孟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抬头,像是对自己在说。

老孟在公园茶铺买了两杯菊花茶,老太婆一杯,自己一杯。在一口一口的菊花茶里,老孟讲起了他这辈子。老孟的故事像小说一样,一章一章地奔进了老太婆的耳中。老孟越讲越开心,他每天都在讲,他讲了一个春天,老太婆就听了一个春天。

老太婆跟着老孟回了家,她说,她是跟着老孟的故事回家的。一路上,钟眼镜儿面馆,黄二娃水果摊,严裁缝店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孟,钟眼镜儿边煮面边说,“耶!老孟还找到婆娘了。”

黄二娃也打趣道:“勒个年龄怕是要当你妈了。”

严裁缝笑了,他手上活路(“活路”,同“活儿”,干活路就是干活儿)快了。

老孟不搭理他们,他多少是有点儿难为情的。刚上楼,老孟就接到电话,卖田螺的陶二哥打电话要老孟去一趟。老太婆有些担心,她说:“晚上出去,看不到路!”

老孟收拾好工具,说:“要去哦,陶二哥下午游了泳,耳结发胀了痛,不取了睡不得。”见老太婆不做声,老孟又说,“很快。”

老孟拿上头灯,试了试亮度,就出发了。老太婆坐在一张竹椅子上等老孟,她觉得老孟可真幸福啊,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老太婆靠着墙壁,她觉得有家真好。

老孟一直也没回来,老太婆坐不住了,她开始帮老孟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直等到天亮,老孟仍旧没有回来,老太婆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眶就又红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老孟出现在了钟眼镜儿面馆。他喊道:“眼镜儿,有豆瓣酱没得?”

“面馆头哪来这些哦。”眼镜儿喊这句话的时候,往锅里倒了一勺油。

老孟摆摆手,说:“算了,端十块钱熟油海椒嘛。”

老太婆听到老孟的声音,赶忙打开了窗户,她瞧见眼镜儿正把一个打包盒递给老孟。老孟随即冲上了楼,对老太婆说:“他这个耳结两边都有,我取得恼火惨了,点点儿,点点儿地用起子弄起来,然后用油泡,邦硬的,都泡耙了才慢慢整出来,狗子(“狗子”或者“狗日的”,为四川方言,用于加强情绪的语气词)一搞就是几个小时,我脚杆都站胀了!”

老太婆擦掉了眼泪水,说:“晚上黑。”

老孟笑了一下,说:“做耳朵的,就是眼睛好。”

老太婆也笑了一下,说:“心也好。”

后来,老孟就经常用小三轮载着老太婆出门。为了老太婆坐起来稳当,他连夜加了个老太婆能坐的板板。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菜市场,老孟豪气地买了肉,买了菜,他说这些年在钟眼镜儿那儿吃面都吃伤了,偶尔去下个豆花饭馆子,一个人也莫得趣儿,这下两个人就可以煮饭了。

老太婆说:“烟囱上有烟,家才像家。”

这时候老孟电话响了,还是王老板,而且王老板说今天几个朋友也要采耳。老孟把菜和老太婆都安顿好,然后说:“一会儿你就不要上去了,每次王老板都给我倒茶,我怕你上去他也倒茶,不太好。”

老太婆点了一下头,说:“我在楼下等你。”

老孟三五两下就做完了几个老板的采耳,这一手划水的技术让一众老板很满意。这时候,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是王老板的女儿芸芸,在国外念书。她问老孟:“我可以采耳不?”

老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保准你喜欢。”

老孟讲得没错,王芸芸做完采耳后,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她很喜欢。王芸芸拿出一百元钱递给老孟,王老板急忙拦住,说:“乖女子,你不给钱,爸爸给了的。”王芸芸还是把钱递到了老孟的手上,说道:“这是小费。”

其中一个姓杜的老板说:“侄女喝了洋墨水学会给小费了,把我们的行情都抬高了。”老孟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惴惴不安,直到王老板说:“我姑娘拿的,你就拿着,二回没得了哈,我们不讲那些。”老孟顺势揣下一百元,连忙说:“谢谢谢谢!以后可以试试下海底。”王芸芸不懂,问道:“下海底啥子意思?”老孟笑了,他说:“就是在你耳膜上刮,比刚才的还要舒服,很多掏耳朵的都不会。”王芸芸摸了摸耳朵,说:“听起来好吓人。”老孟摆了摆手,说:“我是老师傅,保准你更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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