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城市

作者: 岑叶明

荣光照耀我时,污秽也在朝我泼来,赞美与诋毁是不离不弃的亲兄弟。我并不在意,不在意你们尊我为媲美马尔克斯的天才作家,也不在意你们污蔑我是抹黑国家的恶魔。我要走出个体的局限,站在全人类的高度思考。当我写下《完美城市》的序言,我便知道一部伟大的作品即将诞生,此后用“天才”形容我会稍显逊色。希望你们能理解并原谅我的狂妄自大,因为这部作品将完全超越那些曾令我崇拜的文学史巨著。不,说它是文学作品或许不太准确,尤其是如今人口暴涨却无法找到更多生存空间的状况下,它可以为人类的出路指明方向。我知道,此时你的嘴角会浮现出看见白痴时的微笑,然而当你读完这部作品,可能只读一半,你的笑容就会凝固,转为严肃到震惊,再像饿狗看到了美味丰满的鸡屁股,不顾一切狼吞虎咽。

读罢,你将不吝赞叹:“这是人类的灯塔!”

它的伟大不容置疑,因为我怀着燃烧生命的激情去书写。

我与那个在我耳边哇哇乱叫的女人离了婚,即便我曾深爱她;我把年迈的老父亲赶回乡下,即便他养育了我;我把孩子们送去朋友的孤儿院,即便他们会因此受尽委屈。我迫切想让这部伟大的作品面世,因为我知道人类已危险到随时可能走向毁灭——他们无时不刻都在争吵,抢夺资源,发生战争,刺杀总统,那些海面上到处溜达着吓人的航空母舰里,那些不见踪迹的核潜艇里,那些隐蔽的山洞里和很多很多不为人知的地方都装满了核弹,随时有可能炸开。

然而我很难静下心,我的手机每日响个不停,各种社交软件信息不断:编辑约稿催稿,粉丝表达爱意,媒体争相采访……我关掉手机,他们竟然找到我家门口。可恶,这已经是我第九次搬家了,从一线城市到二线城市,再到我出生的小城市,以前渴望荣耀包围,现在只想清净。

我不耐烦地接待,先是一天几个人,过了几天竟然有数百人排队。我这才知道是我爱过的女人为了报复我,把我的住址公开了。我紧闭大门,不理会他们,即便他们有些跋涉千里只想要一个签名。我报了警,看见第一个警察,竟然也拿出我以前写的书要签名。我要崩溃了。我妥协了,我给他们签名,从早上签到晚上,如此数天,手指发颤。为了让他们少来,我提高了签售书的价格,拿到书的人却传出去说我要开签售会,人竟然越来越多。我的钱也越来越多,可我不在意,相比于拯救人类,钱只是一堆废纸。我拒绝了签售,再次关住门,躲在屋里不出。我的作品魅力实在太大,不知道我的偶像莫言有没有过这么疯狂的粉丝?我和莫言老师见过一次面,他说,顾客是商人的上帝,读者是作家的上帝。我那时表示认同,现在却非常反对,我很想再请问莫言老师,您知道粉丝为了得到您的签名,在您家方圆几公里的区域露营是什么感觉吗?甚至听说我家乡这座小城的经济被拉高了,附近为此多了十几处夜市,他们围在一起吃烧烤、剥龙虾、嗦田螺,吃饱喝足了朗诵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可是充满了批评的声音,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的?

我的粉丝朋友们,我爱你们!可是,为了《完美城市》这部伟大作品,我将要对不起你们了!在你们通宵达旦满身疲倦进入梦乡后,在早睡的人又没有醒来前,我背上大学时用的双肩包,里面装上各种证件和写作的笔记本,以及手机充电器便偷偷离开了。我坐上高铁去北海,乘船登上涠洲岛,那是我与她相遇的地方,如今想把我生吞活剥的她肯定想不到我会躲在那里。

历史上那些伟大作品的诞生从来不是偶然,是长期艰苦的思考与劳动成果,我早料到了前路困难重重。我在《完美城市》中设想了一座人类从古至今没有过的城市,自然,她非常完美,才符合这部作品的名字。为了让这座城市达到完美,我先把自己当成城市领导者和城市规划师,从零开始去细心规划。没过多久,我便发觉行不通,现在的城市就是这些人规划的,不仅不完美还漏洞百出,甚至有些连基本的防水都做不好,洪涝来了就冠上“百年一遇”“千年一遇”的罪名。之后我不仅把自己当成城市里的公务员、商人、医生、老师,还当成工人、小商贩、清洁工等,我站在不同阶层的视角将城市规划,再把所有规划整合,渴望得出最无懈可击的完美构想。无规矩不成方圆,朝代更替的经验告诉我们,好的开始不意味着永远,必须要有一套涉及方方面面的法律规则,约束每个阶层的人,才能使得繁华和安定永存。所以,我不仅阅读历史、哲学、文学,还阅读经济学、美学、管理,以及考古、工学、农学等,相关的不相关的全都读,了解人类从诞生文明之前到诞生文明之后的所有,将自定的规则放入完美城市反复推演,试图找出错误,将错误修补,再推演,如此反反复复,直到理论上趋于完美。

高强度的劳动时常让我精疲力竭。我无所畏惧,觉得身体坏了可以治好,灵感溜了却难以寻回。我认为创作比生命重要,即便劳累不堪也要奋笔疾书,无视越来越严重的偏头痛,药堆积如坟。我将身体的小毛病全部归结为写作的副作用,想着写完了再去静养,毕竟创作完这部伟大的作品后我就可以安心封笔了。

偏头痛加重,我不予理会,终日沉迷在键盘上敲下文字,反复修改再删除,日夜颠倒,吃喝拉撒睡混乱。第一次摔倒的时候,我持续写作了八个小时,忽然想到没吃东西,想去找吃的,站起来没走两步就摔了。我以为是坐得太久,突然起身导致小脑跟不上才无法保持平衡。往后三个月,我又摔了四次,仍觉得是头脑使用过度。此外,我常感到腿部无力,有时四肢僵硬,难以行走,以为都是过度写作的副作用。

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每天跑步去海边看日落,完全忘记了外面世界的事,心中只有小说中逐渐成形的新世界。很多科学家用尽一生才能将现实世界推动一小步,而我身为作家,只需要一个念想就可能到达令自己满意的理想世界。当然,为了让那个世界更真实,我需要用数以十万百万甚至千万的文字去描绘那里的情景,再加入人物和情节,使之触手可及。作家的使命之一,就是为人类开辟从未到达过的想象之地,为此我深感荣耀,总是充满激情。

跑步能让人放空,同时潜意识会非常活跃,时常迸发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灵感。这条沿海路我已经在这个月跑过十六次,我决定跑满三十次,甩一甩身上的肥肉,再甩干净累赘的想法。年纪大了逐渐感觉,人的脑袋好像就这么大,装得下这些就装不下那些,我只想装多点那部小说的构思。腥甜的海风吹拂着,我感到心旷神怡,仰起头贪婪地吸吮。突然,脑海涌出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有的想法在一瞬间湮灭。我竟然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想起某部电影,核弹在海中爆炸,掀起滔天巨浪,航母像风中落叶被刮飞……彼时的我的身体便像落叶飞起——当然,这个形容只是作家的假想,实际上我肥胖的身体径直往前扑去,一个狗吃屎扎在水泥路面。我想起了我第三台电脑被我摔在地上的场景,当时它在冒烟,就像此时的我在痉挛并抽搐。我想站起来,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我听到周边有声响,朝我靠近,应该是有人来救我了……

“有没有拿东西不稳的情况?”

“没有。”我说,再想想,又说,“不过打字的时候有时会敲不准,以为是敲多了手指僵硬。”

“发现了那么多症状都没想到来检查?”

“我以为……”

我忽然不知道说啥。我以为情况不严重,可看着医生的表情,我觉得要准备葬礼了。医生问我家人,我说没有家人。我问医生是什么问题,他跟我说了一个专业名词: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很长,听起来挺恐怖的,当他说“渐冻症”时,我的脑袋嗡嗡响。脑子里的画面像儿时没有信号的黑白电视机,充满灰白黑的斑点,不时浮现出物理学家霍金坐在轮椅上的模样。我的手机不知道去哪了,我向医生借,他给了我。我输入号码,先是前妻的,然后是父亲的,最后是朋友的……我都没拨出。

我问医生:“我还能写完《完美城市》吗?”

“写什么?”

“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

“有生命伟大?”

“它就是生命。”

“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会导致运动神经元退化,肌肉衰弱和萎缩,直到脑完全丧失控制运动的能力。”医生很严肃地嘀咕,“不过,至今没有病例显示会出现妄想症。”

渐冻症不能被治愈,只能延缓发展。我接回孩子,父亲和妻子也重新回到我身边,他们依旧爱我。我没写完那部小说,编辑觉得很不错,把写了的那部分当作上部出版,刚上架就卖到断货。我已经不在意那么多了,病情让我回到现实,明白了小说再精彩也终究是虚幻,能触摸到的生活才最珍贵。

接下来五年,我从下半身开始瘫痪,慢慢到全身,最后只有嘴巴能动,说话含糊不清。我终日和孩子们交流,想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灌输给他们,他们不好好听,我便大发雷霆,直到有天看到院子小池里盛放的荷花,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过得不怎么样,何必要把那些想法强加给他们呢?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曾为了追求想要的不顾一切,虽然还有遗憾。孩子也应该有孩子自己的人生,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如此想着,我不再要求他们什么,只祈祷他们能健康、平安。最后的日子,我住在海边的房子,白天望着大海出神,晚上对着星空发呆。大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根本没在想。我早已安顿好了一切,放下了一切,等待离开。

回想那种感觉,似乎就是没有感觉。姚叶叶问,像不像死亡?我没有死过,或许曾在不知觉中与死神擦肩而过,但终究是没死过,所以不能说像死亡。她说,你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肯定能找到形容。我想了很多,脑子中的记忆散乱,想了好久才想起遥远过去的一些东西。比如,我想起我为何能来到2562年:我依托关系花费巨资使用了当年还未公开的冬眠技术。至于谁和谁的关系,我忘记了很多,还忘记了家人的模样,忘记了朋友的名字,忘记了自己写过的作品。

姚叶叶说,五百年前冬眠技术未成熟,这是副作用。

她让我努力想想。我努力回想,说,帮助我的人里,好像有个叫刘慈欣,不知道对不对。她说这个人是《三体》的作者,和你一个时代,你认识他不奇怪。我又想出了很多名字,她能对上一些,很多没办法核对,还有很多人没有留下名字,永远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我又想了很久,并且通过悬浮在空气中的屏幕学习字词,有天,我指着上面的词语告诉她,冬眠就是这种感觉——虚无。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似乎对冬眠很好奇。”我说,“也想冬眠?”

“当然想。”

“为什么,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现在可是最好的时代!”她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我们应该感谢这座城市给我们的生活,我们是被选中的幸运之子,诋毁这座城市的都是叛徒。”

我感觉这种语气很熟悉……或许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后遗症吧。

往后很多天,她依旧问我很多问题,我回答不了,她就不断说:“努力想想,努力想想。”我有点烦了,恼怒地问为什么一直让我想。

她说:“现在想不起来,以后就都想不起来了。”

她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当时房间里只有她。为什么只有她?她说,是“母亲”的安排。为什么这样安排?她说,因为我会从你获得新生陪伴到你离开人世那一天。我不太明白。我也没抗拒,没有人能抗拒这样完美无瑕的女人陪在身边——从她的身材、样貌、声音到瞳孔、发丝、呼吸都符合我对女性最完美的幻想。

“你就像是从我脑子里跑出来的。”我脑子还有点晕,竟然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我有理由怀疑我死了,来到了天堂。”

“你错了,又没完全错。”她纠正道,“‘母亲’进入你的脑海,分析你最心仪的异性形象,然后与这座城市里的三亿适龄女性匹配,我是最符合的。”

“还能看到我大脑中的想法?”

“你们古代听起来不可思议,在现代来说挺简单的。”

我确实感觉到了现在医学的进步。我的病治好了,我的身体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不对,我比年轻时高大健壮,轻微歪斜的脸骨矫正了,双眼皮,发际线没有变高,眼睛大了,鼻子挺了,十几颗痣也没了——年轻时还很在意外貌,曾无数次对着镜子纠正自己的容貌问题,没想到在这一刻缺点全部不知所终。

“十八年前,‘母亲’帮你克隆出了新身体,将无意识的大脑取出,把你的大脑换了进去。”她解释道,“你的新身体在成长的过程被不断纠正,抹除致病基因,改造劣质基因,保存优秀基因,所以你现在思想的年龄有五百岁,身体的年龄理论上只有十八岁。”

我醒来后,她不断跟我解释种种,非常有耐心。她告诉我,为了迎接我的苏醒,城市最高管理局找到她,给她进行了三年的训练,让她了解我的所有,从过去到现在,将她改造成我脑海中最完美的女性模样,从内心到行为。她告诉我,她是“母亲”为我选中的妻子,这非常必要,伟大的人物不能带着失去过去的遗憾醒来。她说,你的苏醒是这座城市的大事,因为你是这座城市的缔造者——我在五百年前写下的小说《完美世界》中提出的概念拯救了经历疫情、饥荒、战争后的人类,所以在过去很多冬眠者因各种原因陆续被放弃,我却被保护下来。她告诉我,用保护这个词没错,建设这座伟大的城市极其困难,发生了多次战争,冬眠中的我被支持者奉为神明,反对者则多次刺杀我想摧毁他们的信仰,保守估计有三千万人为我献出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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