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之圆

作者: 游利华

1

“嘭!”他们利落地带上门,将她和他锁在屋内。门带上时灰尘还在瑟瑟发抖,灯光下,颤抖的灰尘余音袅袅地传递着他们离去时留下的那几个字:你们好好过,我们走了。

她站在客厅,手有点僵硬地下垂,头微微不安地转动。“过来收拾吧。”有个男声轻唤,灰尘被男声打乱,旋个身继续颤抖。她定了定,循着声音踅进厨房,不宽的灶前台,站着个男孩?男人?见她进来,他转头冲她笑,她也笑,嘴角扯成月牙状。“我洗碗,你擦台。”他说。她点点头,犹豫着是叫他名字还是叫老公,这地方的人一结婚便瞬间老去,成了老公老婆,她不喜欢,但也得随俗。不大的厨房内,他们几乎肩并肩,她装作拿东西瞄了瞄他,单眼皮小眼睛、长鼻子、方唇,她像第一次发现,又看了一眼,这一眼,竟让她打了个冷颤,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肩并肩,还跟他一起锁在这四方的屋里。

像浑身爬满了蚂蚁,她的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擦厨房门时,她看见了那条走廊。一条相对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来说过宽过长的走廊,客厅的灯光穿过走廊,已是苟延残喘,匍匐于地,卑微地贴着地板,想要挣扎往前,尽头,是黑洞般的厕所,她知道,走廊两侧,分布着两间卧室,一间客房,一间储物室,这套房子的配置齐全,能满足一切正常生活所需,此刻,它们都伏在宽长的走廊两侧,洞开黑的门,候着什么。

客厅倒是亮的,水晶吊灯让它看起来像个巨型琥珀,沙发墙上挂着几张婚纱照,有海滩的,有公园的,还有室内的,那室内装修得极漂亮梦幻,有道电影中天堂场景常用的大拱门,照片上,他和她穿得真好看,都笑着,手拉着手,跑着拥着。

照片上的男孩已经洗完碗,过来从身后抱着她,她吓了一跳,借擦门挣开:“你再去把厕所洗洗吧,今天客人多。”她捏着嗓门,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点。

等男孩没进走廊,她又看了两眼沙发墙上的照片。她结婚了!她真的结婚了!茶几上还摆着客人们送的各式礼品红包。都是红的,红得刺眼。

那天,她一如既往,在街上闲逛。每天下班后,她都要到附近的商业街闲逛,也不约人,也没计划,看到想吃的店就钻进去,看到喜欢的衣服就挑一件。那段时间,她在恋爱。恋爱这个东西真奇怪,好像到了年龄,像成熟的果子,自然就有了。她边逛边跟那头的人手机聊天,不知怎么就讨论起了柏拉图。她问他相不相信柏拉图的那句话,他说哪句话?“柏拉图说每个人都是半圆,需要在世上寻找另外半边圆。”“你是说另外半边圆是另一个人还是别的?”“嗯,不知道。”她有点犹疑地回道,觉得他的话挺有意思的。

她继续擦着,擦完门擦墙,擦完墙擦冰箱消毒柜,脑子里想着另外半边圆。

那天她闲逛了一会儿就回了宿舍。推开门,早上匆忙离开时撞歪的那张椅子还惊讶地横在屋中,椅背斜倚着桌面,斜踮着脚横了一天的椅子似乎把自己站成了化石。她光着脚,故意重重地走来走去,脚步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咚咚咚撞着天花板,擦过椅子时,她推了它一把,它终于“轰”地安稳倒地,四仰八叉地息于地,她呆呆地看着它,坐下来,给他发了条信息:残缺的那半圆包括另外一个人吧。

2

三年后,她终于习惯了跟他出双入对。公司组织活动,名单上,她的名字不是“伊离离”,而是“江棹阳家属”。

他们去的海边,沿海有一排别致精巧的民宿。几个带了孩子的员工领着孩子下了沙滩,他们用塑料锹和桶,装运沙子,造出城堡城墙,孩子们玩得越来越开心,海鸟般大声尖叫飞跃,身边的大人围着他们,举着相机不停按下快门。

她和他坐在民宿前的休闲区,吹着湿腥的海风,每次来海边,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海边吹海风,黄昏的时候最佳。他也喜欢海,周末或者节假日,他们会坐车来海边住一个晚上,吃海鲜听露天音乐住风格独特的民宿,这样的夜晚,空气里有蜜糖。

他望着沙滩上玩耍的人,突然说:“有个孩子也不错,多可爱。”

这话让她一怔。她以为他不喜欢孩子,家人朋友都提过这事,他们说他们的,身体是她的,她爱听不听,江棹阳没有明确表过态,她以为他跟她一样,嫌孩子吵,嫌孩子事多,他也是个怕麻烦的人。“要是有个孩子,我也会带他去挖沙堆垒城堡。”他依然望着沙滩,望着沙滩上那些玩耍的大人孩子,脸上挂着一丝笑。她看看他,撇了撇嘴,继续闭上眼睛半仰脑袋靠在椅背上吹海风。

隔几天,他们去商场买东西,商场正在搞活动,一场关于爱与温暖的主题活动。上台表演节目的都是家庭,父母带着孩子又跳又唱,事后,每户家庭都得到了一份大礼,主持人不停夸那些孩子是天使。他激动地凑过脸附在她耳边说:“我们也可以有个这样的天使。”热乎乎的气息呵得她耳朵发痒,台上一家三口正背着白色翅膀扮演天使,配合悦耳的音乐轻轻起舞,干冰化开的白雾弥成仙境,竟让她有些看呆了,禁不住摆手跟着那支乐曲的调子哼唱。

赶上降温,商场外冷得人鬼绝迹,人们都跑到商场内取暖避风,到处都是人,大家拿到活动免费派送的粉气球,玩各种姿势的自拍。她也分到了两个好看的桃心汽球,他笑着招呼:“你站到那棵舞台花树前,我给你拍一张。”说着已经调好了手机。她赶紧配合地抿嘴笑着。他又拍了几张场景照,说要把它们分享到微博上,她本来有点不乐意,但看他兴兴头头的,没好意思阻止。

饭后照例在商场内看电影,正在热播的迪士尼动画片,是部很吸引人的片子,音效视效画面都极佳,不小的场子坐满了大人孩子,空气中爆米花的奶香味甜得她牙都要坏了。

3

睁开眼睛的瞬间,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包围她的是医院雪白的墙。

“醒了。”病床边的护士微微一笑,替她换了瓶葡萄糖吊水。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体像被黏在床板上,不甘心,挣出股狠劲,终于挪动了半寸,巨大的疼痛顿时劈下来,将她的身体劈做两半。

想起来了,早上刚做完剖腹手术。她有点难产,宫口开了一夜,也只开到两指半,肚子内的胎儿一次次想拱出宫门,迫不及待来到这个世界,每一次拱身,都将她推至死亡边缘,那疼痛将她顶得极高,高得能看见天国的白光。一个新生命,想来到这世界,她也希望它快点出来,恨不能将它挤压出来,看看它到底什么样儿。她的内心,满是好奇,当然,也有恐惧不安。

“瞧瞧,你的孩子多可爱。”护士抱起婴儿箱中的婴儿,塞到她头边。看她醒了,屋里另外两个人也凑过来,她的丈夫江棹阳,还有他的妈妈,六只眼睛齐齐盯着她,他们都笑着,笑容温熙得如同十二月上午的阳光。她抿抿嘴,盯着身边的婴儿。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孩。这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小女孩,脸蛋红通通的,嘴唇紧紧咬着,眉头皱作一团。这是她创造的生命,来自她体内!真是神奇。跟她想的样子不太一样,这个小生命现在不但不好看还有点丑,像只小老鼠,她心生怜爱,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小小女孩的眉头,想把皱眉抚平。手刚触到眉头,小小女孩就扯开小嘴哇哇哭起来。她哭的样子像只迷路的幼兽,眼睛仍死死紧闭,让人心疼得发皱。

“快给她喂奶呀,她饿了。”护士指点道。

他赶紧转身找奶粉,婆婆也要来抱婴儿,护士拦住她的手:“不是喂奶粉,是喂母乳,婴儿这个时候一定要吃妈妈的奶,没有奶也要喂,一是让妈妈乳房通畅;二是让婴儿和妈妈建立情感。”

喂奶?她呆怔,被这个词点穴般,眼珠子都不转。

“快啊,再不喂,奶涨得你乳房会增生,将来各种病,孩子也不亲你。”护士边催边将婴儿往她身边推,不由分说,就要揭她的衣服。

“好,好,我自己来。”她吓得往后缩,本能地还推了一把,婴儿也许被她推到了,哭得更凶,狂潮般汹涌。

哭声也像闹钟,催促着她,她不得不扭捏地揭开衣服,抬头看看床边的几个人,他们正瞪大眼睛殷殷地看向她,她意识到什么,用手捂住露出的胸部皮肤,脸红得像一百瓦的红灯,这红灯又瞬间点通身体,整个人都亮如一百瓦的红灯。“你们去忙吧,我知道了。”她慌慌张张本能地说。他们仍看着她,目光由殷殷转为急切甚至带有逼迫,再过一会儿,这几束目光应该会炼成几把剑,刺向她。“哇啊——”,哭声像根棒子猛敲一记,她转转眼珠,指着阳台门窗:“有风,窗子关了吧。”趁他们转头,一把将婴儿的小脑袋按在胸前,再飞快地将被子盖好。

“别捂那么实,婴儿都没法呼吸了。”护士尖叫。

叫完又要来掀被子,她连忙自己将被子扯开一角,露出婴儿的上半张脸,“好,好,现在可以了吧。”

也真神奇,小小女孩触到乳房就不哭了。开始,她整个人还僵着,僵硬如铁,小小女孩的嘴唇磁石般吸贴上来,她刚要看她,突然感到胸前一点痒痛,小小女孩用她无牙的嘴,紧紧本能地咬住乳头,再紧紧本能地吮吸。一切,如此自然,流畅,无师自通。她正要惊叹她的技艺,身体又涌上一阵奇妙的感觉——随着这个新生命的吮吸,她的身体,仿佛被打通了脉络,就在前两秒,她的身体还是淤堵的,尤其乳房那两块,硬得如石头,整个人也被这滞堵困住,像被困在洞底,烦躁不安地打转却无法突围。小小女孩噘起嘴更加用力地吮吸,她感觉到脉络越来越通透,身体也灵动起来。哗,河流重新流动起来,汩汩漻漻,它们流经平原,平原宽坦无际。

等到护士重新将小小女孩抱走,她的身体已软如河流,江棹阳过来,帮她擦了擦上身,又帮她盖好了被子。

4

保姆打来电话说孩子又不吃饭,只能将煮好的肉汤自己喝了。晚上伊离离到家,保姆不在家,等江棹阳回来煮好了面条,保姆像是掐准了时间点也回来了,说是孩子在附近游乐园玩疯了,怎么劝也不肯回家,又不好打骂,只能任着她。

四个人围桌吸面条。保姆边吃边喂孩子,孩子嘴刁,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保姆又是哄又是逗,孩子连嘴也不张,还用小手打她。

“江苇,你再不吃大老虎就来了。”保姆拉长脸,直呼孩子大名。

江苇怔了怔,随即张嘴哇哇大哭,那嘴里塞满了面条,一哭,面条全掉了出来,糊了她一身。

保姆又是扯纸巾又是哄她又是收拾,江苇却越哭越凶,一时间,屋里像有十个人在吵架,保姆急了,顺手拍了拍江苇的背,顿时,十个人变成了十五个,十五个人还自带乐器,有的吹唢呐,有的扯二胡,有的打鼓。

给孩子洗澡时,伊离离发现了她背后的淤青,明显,是被拧的,指甲般大,有的已经褪成了红色,看来是旧伤。保姆不是今天晚上才对孩子动粗的。

她想了几个晚上,江棹阳说,你看着办,女人总要辛苦些,操的心也多,至于经济方面,这个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跟江棹阳商量好,她就去找了人事部主管,提出辞职的事。主管是个中年妇女,说话柔和得像夏天的雾气:“离离,你真的要辞职?你们部门经理还说你脑子活,是块好料呢。”她想了想,说已经决定了。主管又劝了两句,说既然决定了,就走交接流程吧。

离开公司时,她走在后面。有几个同事还在加班,她没给任何人说辞职的事,也不用那么正式道别吧,她还会回来的,过几年。毕业后她就来了这个城市,几番面试过五关斩六将才进了这家公司,干了将近十年软件编程,她喜欢这工作,灵感来时,会觉得整个人无拘无束畅游于太空。有一款市面上销售得不错的软件,里面的核心程序就是她完成的。踏出公司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想要记住天花板上的灯、格子间的绿植、走廊两边装饰的现代版画,转头眨了眨眼,这些印记似乎又淡了。

事不容待。到家后,她就投入了新工作。先是洗了一堆孩子的脏衣服,又给她洗澡吹头,然后,是并排坐在床头盖着被子给她讲故事,她问她想听什么,孩子奶声奶气地:“猪猪。”她就翻了本有猪的童话书,童话书是绘本,图画生动漂亮,文字也有趣,孩子不停咯咯咯地笑,江棹阳下班回来,看见她俩,吵着也要钻进被子来。

5

煤气灶上坐着口铁锅,锅里煮着白米粥,隔一会儿,她就揭开锅盖看看,用勺子搅搅。

煮了半个多小时,白米粥可以出锅了,她赶紧切碎几片青菜叶,和着肉泥丢进锅。香味蹿上来,粥盛进碗里,却米是米菜是菜肉是肉,尝一口,米是夹生的,肉有腥气,菜是硬的。

只得将它们倒入锅内,重新再煮。从八点多折腾到十二点,半锅肉粥终于煮好了。这回米烂了,肉也软了,但一点香味也无,白糊糊的羹,看得出能吃吧。她欣慰地吐了口气,至少比头道出锅时进步多了,顾不上自己早已咕咕轰鸣的肚子,先给江苇舀了一碗,吹了半天,吃了两口她就不吃了,再喂,小嘴巴喷泉般乱喷,喷得她一身黏糊的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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