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果园

作者: 陈再见

荔果园0

荔果园是父亲留下来的,有十几亩大,扇形,在村子后边。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荔果园里种的还都是木麻黄。粗壮挺拔的木麻黄树枝叶繁茂,根须也发达,园子里到处是虬曲盘错的树根和细如铁针的落叶。我们那时喜欢钻进林子里玩,趴在沙地上,拨开树叶,朝一个个小小的洞穴里吹“沙牛”。沙牛小如虱子,样子挺恶心,我们那么做,只为破坏它们的住所,看它们从沙穴里钻出来后,慌乱逃窜的样子。

起初,荔果园是作为林地划归我家的。除了我家,另外两户也有份,但他们显然没把林地当回事。父亲为了方便管理,竟然用一级良田跟人置换。那样一来,整个林地就都归了我家。这是我父亲能做出来的事情,他年轻时做过不少傻事,其中就包括这一件。好端端的,拿上好的田地换来一片长满木麻黄树的林地,即便不傻,在当时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明之举。好就好在父亲傻人有傻福,在置换林地这件事上算是蒙对了。多年后,家乡人大种荔果树,父亲便趁势把木麻黄全砍了,卖去烧炭,陆续也种上了荔果树。是的,我家的果园是陆续形成的——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父亲凭一己之力,每砍倒一棵木麻黄,挖出根须庞大的树头,再在挖出来的土坑里栽下果树苗……前后历经数年,父亲最终才把整片树林替换成果林。

父亲显然并不善于打理果园,种上去的荔果树死的多,活的少,只好想办法改善土质,又经过几番补种,果园总算是满员了,但也是高的高,矮的矮,到了收成的时候,由于缺乏经验,好多必要的工序没做,顶多也就园头几棵乌叶(荔果的一种品种)会结一些,酸酸涩涩,一点都不甜,好在也够自家人吃。父亲自然是希望果园能有收益的,几年折腾下来,他有些丧气,便有了丢下不管的意思。荔果树间的野草伺机疯狂生长,很快就比果树长得还要茂盛。父亲见不得果园里长满野草,一年末了,便总要抽出十几天,与野草鏖战,直至果园又干干净净,如同被拔了毛的雏鸡,只剩下一排排瘠瘦的荔果树。那会我应该刚读初中吧,印象中最怕的事就是让父亲叫去果园锄草。父亲也不是真指望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只是见不得我们闲,嫌碍眼,就会顺带把我和弟弟唤上。

荔果园里长得最好的是一种俗称“葫芦不丁”的野草,也是最难根除的,几乎年年锄,年年如斯生长,势头不减不弱。其他诸如白茅草、牛筋草、米碎草、蛇舌草、灯笼草、四方枝苦楝,别看也多,但生命力不强,锄过几次,就很少再长了。“葫芦不丁”看似枝叶怯涩,通常露出土面的只有几根干巴巴的藤叶,实则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盘根错杂的根须已经占领了整片园地,想要根除它们,除非把园地翻个底朝天,沙土再用筛子过一遍,否则,哪怕是遗留下一小段根须,几天过后,雨水一沐,它又快速开节疯长,不出多久,又爬满了一地。对付“葫芦不丁”,我们简直没了法子,都快疯掉,只能延续父亲的土办法,一锄头一锄头地在地里刨,只是从果园的这头刨到那头,回头一望,刨过的土地上又蠢蠢欲动。

我打小就懒一些,说是去帮忙锄草,还得带上本小书,大多数时间其实就借屎尿之名,躲进守园寮里看书。父亲没能力把果园打理好,倒是把守园寮搭得气派而牢固,倚借着几棵仅存的木麻黄树,父亲几乎搭建了一个空中楼阁。坐在守园寮的敞口上,视野开阔,近处可以巡视整片果林,朝西是隐约可见瓦屋顶的村庄,往南是莲峰古寺和更远的人头山,而那个酷似人头的巨石后面,便是辽阔的海湾。

弟弟要比我勤快得多。那时弟弟也就十来岁,读书不行,干起农活却有模有样,一说就会,一会就通,一通就精,有时连大人都自愧不如。这多少是需要天赋的,天赋这东西有时又仿佛是刻在命数里的基因——母亲曾带我们兄弟俩去南塘镇找瞎子先生算过八字,先生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文一个武。母亲问,谁文谁武?先生说,大的文小的武。母亲二话不说,欢快地给先生掏钱。这我是在场的,哪怕是瞎子瞎猜,答案也让人无法反驳。弟弟会劳动是一回事,他还热爱劳动,如果是出于一种被迫无奈的执拗心理,那倒可以理解,问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在没人监督的情况下也能卖力劳作,弟弟是我见过的第一人。每次出工,父亲自然更愿意带上弟弟。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其实也可以说,偷懒的孩子空闲多。确实,因为懒,我好像获得更多的豁免权,一般情况下,父亲不会叫我出工。有时大清早,看着父亲和弟弟带着农具走出巷子,去往荔果园,我又不得不拿本书爬上瓦屋顶,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有一次,我和弟弟不知什么事在天井打了起来。父亲训斥我们,弟弟终于委屈地哭着说,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干。这当然是我的软肋,我知道弟弟心里有怨,也担心他有一天会把怨气发泄出来,打破某种平衡。说实话,在农村,一把锄头肯定比一本书更具说服力。正当我自觉理亏,沉默不语时,父亲却帮我解了围——父亲说,他会读书啊。弟弟便不再言语,或许在弟弟看来,那也是他的软肋,他之所以热爱劳动,有可能也是为了掩饰。总之,父亲简单粗暴,一剑封喉,似乎又把我们兄弟俩的路径逼到了一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走。我当时还有些得意,冷淡地看着弟弟的双眼蓄满泪水。事隔多年,我一直记得那个情景,而且越大越深感愧疚,我们伤害了弟弟,我和父亲一起合谋伤害了他。我不知道弟弟是否还记得,他应该是记得的,只是不再提及,或者不愿意想起。

没过多久,弟弟就辍学了。不读书是弟弟自己的选择,原因当然很多,最主要是当时我们家出了一些状况,几个在深圳谋生的哥哥发生了矛盾。家里的大多开销其实靠的还是哥哥们寄回来的钱,突然之间,他们谁都不理我们了。开学之初,母亲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准备去南塘的金店换成我们的学费。晚餐过后,弟弟却悄然提出,他不想报名了。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家里还点着水油灯的夜晚,光线暗淡,气氛黯然。母亲默默擦着桌椅,我们都知道她已经哭了。父亲坐在一边抽烟,对弟弟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依然简单粗暴。我和弟弟一块在村里长大,能记住的场景其实不多,但天井打架那次,和弟弟提出不读书的那个夜晚,却像是两块伤疤,死死地贴在记忆的门面上。前不久我还和弟弟提起,说那天晚上家里怎么还点水油灯,弟弟说,那年是1999年,村里早就通电了,不过夜里时不时会断电,断了电就得点水油灯。显然,弟弟记得比我清楚。

弟弟不读书后,他几乎全权替代了我父亲,全身心地投入荔果园的管理中。前后大概有两年,我家的荔果园在弟弟的打理下,终于有了果园的样貌。弟弟还逐渐把一些劣质的品种,比如乌叶,替换成凤花、妃子笑和糯米糍,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要来了几棵龙眼,一栽就活,长势喜人。在劳动这块,弟弟是有学习精神的,他主动和村里其他的果园主交往,从他们那学习管理荔果的办法,诸如什么时候该“割枝”,什么时候该“控菱”,什么时候该“保蕊”,原来学问多得很,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父亲终于也服了气,情愿撒手放权。

如果不是四哥从深圳回来,弟弟应该还想在荔果园里再干出些什么来,那时他心里面肯定已经有了比较长远的计划。四哥的突然回家打断了弟弟的计划。四哥回来不是短住,而是打包回家,再也不去深圳了。四哥还带回一个四川女人,高额头,笑起来牙齿黄黄的,五官还都没长在正确的位置上。至于当时四哥为什么离开深圳,我们还不是很清楚,现在大致知道了,就是几个哥哥的矛盾越闹越大,四哥又是暴脾气,心一横,把水果市场的档口一转让,就带着老婆走了。四哥是个残疾人,九岁时在村口的省道拾牛粪,被一辆盐务局的货车碾断了右腿,当时医疗技术有限,便草草截肢了。四哥也是厉害,靠着一根钢制的拐杖,竟然也能行动自如,他还会踩单车、骑三轮,据说在宝安五区市场卖水果时,还能拉货上坡,见者无不感叹。回来后的四哥也是茫然无措,几经折腾,从深圳带回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那段时间,四哥的情绪跌落到谷底,经常和家里人吵架,好几次还闹到要寻短见。我家变得鸡飞狗跳,我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想离开。那会我还在镇上读高中,平时很少回家,也不太想回去。

四哥的女儿出生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四哥的心性似乎被一个初生的婴儿给压制住了,小孩哭夜,他甚至能通宵照顾,再也没了脾气。四哥第一次心平气和坐下来和父亲商量,能否把荔果园分给他?父亲之前被四哥气得够呛,那会却也心存恻隐,但他做不了主,还得征求其他儿子的意见。当然,四哥的情况特殊,最终我们都同意把荔果园的三分之一分给他,其他三分之二还属于公家,只是可以由四哥代管,收益自然也都归他。这样安排,四哥欣然同意。全家最为失落的应该就是弟弟了。弟弟没办法表达反对意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苦经营的荔果园全归了四哥。弟弟已经不小了,长年的劳作让他拥有健壮的身体,他还学会了抽烟,有了自己的想法,就显得深沉。我们要是站在一起,不知道的都会以为他是哥哥,我白白净净的,才是家里的老尾。

四哥接手荔果园后,好长一段时间还需要弟弟协助。弟弟无怨言,继续帮四哥把果园里的荒地翻起来,种菜、种豆、种瓜、种番薯、种萝卜、种芝麻,一时间,生机勃勃,荔果园也不再是之前单纯的果园。四哥尝到了甜头,干脆把原先的守园寮拆了,建了一个简易房,一家大小都搬了进去。四嫂也是勤俭持家的女人,她慢慢代替了弟弟的角色,一家人住在荔果园,算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弟弟当然意识到,他需要另谋出路了。

那年寒假,我和弟弟一起去深圳。大哥和二哥还在宝安,我只是趁着寒假出去走一走,弟弟则另有打算,他想在深圳找份工作。我们坐了一天大巴,终于在一个叫宝晖大厦的地方下了车。二哥开着铃木摩托车来接我们,到了二哥的杂货店,我们一人泡了一桶方便面,蹲在门口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桶装的方便面,弟弟也是。第二天,大哥过来接我们去他家住。大哥一家住在海边,一排铁皮的棚寮,住那儿的人几乎都是收购废品的,大哥也是,他回收制衣厂的边角料。在家时,我对几个哥哥在深圳的生活有过一厢情愿的想象,真正见到了才知道,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对于四哥决然跑回村里的做法,多少也有了些理解。海边的棚寮区实在无聊,别说是大城市,连我家的荔果园都比不上。我经常独自走向潮湿的滩涂地,看搁浅的渔船和爬满一地的小螃蟹。多年后,宝安区填海造地,如今海滨广场那个位置就是我大哥当年租住的棚寮区。

一个礼拜后,我准备回家,才发现弟弟已经消失好几天了。大哥告诉我,弟弟去南头一家废品站打工了,老板是大哥的朋友,刚好要人。我虽有心理准备,猛一听弟弟找到工作,也就是说,我们一道来深圳却不能一起回去了,心里便十分难受。说真的,我舍不得弟弟,更不忍心他那么小就出来打工。一直到我要返回的前一天,我问大哥,废品站在哪?我想去看看。大哥忙着去制衣厂拉货,就简单画了张地图,让我自己去。我看了下地图,感觉不是很远。废品站虽说在南山,却是在南头关附近,那儿离宝安图书馆不远。我独自去那看过书,还在楼下的书店买了一本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

当时宝安体育馆还在建设中,宝安大道也没修好,往南头方向那段路,人们叫它“百米大道”。我一路循着地图走过去,还算幸运,一个小时后,就到了那家废品站的门口。我怯生生地站着,不敢进去。实际上,我是被废品站的脏乱给吓到了,废弃的电器、家具,拆解后的铜铁和塑料,以及堆得跟山似的纸皮堆,除了里面的工人,外人进去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大半天,才有工人问我干什么。我说了来意,那人抬手指向纸皮堆上的一个人影。我才看见弟弟就站在纸皮之上,正弯腰捆绑,他干得正起劲,似乎还沉浸其中,完全没注意到下面正仰头看他的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穿的是废品站特备的旧衣,又破又脏,要是走在街上,跟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幸好那工人帮我喊了一声,阿磊,有人找你。弟弟听见有人喊,终于看见底下的我,他笑了一下,问我有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我要回去了。弟弟说,好。他迅速回头,继续弯腰捆绑纸皮。我知道弟弟当时肯定哭了,只是不想让我看见。我也急忙转身,离开废品站,之后一路哭回大哥的住处,哇哇大哭,路上的人都看着我,不明白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弟弟在那家废品站干了很多年。这期间,我也中断学业去了深圳,进工厂,在绿色的流水线和永远有一股汗臭味的宿舍里待了四年。2008年我开始妄想通过写作改变生活时,弟弟其实也努力过,他出来开站单干,只是刚好遭遇金融风暴,走投无路,就又回了原先那家废品站。好在老板和老板娘对他很好,一直很照顾。几年前,弟弟又离开了废品站,在深圳开起了滴滴。他也知道,开车载客不是长久的事情,所以总念叨着,要找点什么事情做,毕竟他和我一样,都结了婚,也有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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