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死生

作者: 陈再见

在赴死之前得到解脱,于是世间是时间,时间如明镜,微笑死生。

——废名《无题》

那天下着大雨,她忘了带伞,足足在地铁口等了半小时。事后想想,那半个小时,竟是她最为轻松的时光,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不需要管,不需要操心,有那么大的雨横阻在身前,哪也去不了。她给儿子发微信,雨太大了。她又给躺在医院的丈夫发微信,还是那几个字:雨太大了。

雨确实太大。那些聚集在地铁口的拉客师傅也都四散而去,躲到街边店铺的房檐下避雨,店主们的厌恶之情,一眼就能看出来。平日里,她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从地铁口到人民医院,没多远吧,他们已经开始收十块钱,有些甚至张口就是十五块,把她气得连还价的心情都没了,直接跳下来。她是个好说话的人,有时也不太好说话。

雨水打在地面上,激起的水花把她的蓝布鞋都溅湿了,她没有躲闪的意思,也不想挤进人家的店铺里避一会。躲个雨都要看人家脸色,她觉得挺没意思。

雨小些时,有师傅把电瓶车开到她跟前。尽管都戴了口罩,他们还是能相互认出对方。这一个月以来,她坐了他的电瓶车至少不下十回。直到最近,她才知道他是一位残疾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畸形的。不过坐在电瓶车上,确实看不太出来,是他主动跟她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敢于坦白自己是残疾人,大概是见她每次都去医院,想必家中也遇到了不是很愿意开口的事情。是的,她的丈夫已经住院一个月,去鬼门关口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家人好点了吧?”拉客师傅每次都这么问她,像是客套话。

“好点了。”她也敷衍着回答。

“什么时候出院呢?”师傅又问。

“应该快了。”这话她上个礼拜就说过。

电瓶车横穿过还亮着红灯的马路,他和其他拉客师傅一样,不太遵守交通规则。她以前会说人家,说别急,慢点。现在不说了,路道上空荡荡的,人们却情愿堵在两头等滴答滴答的红灯,看着也是挺傻的样子。

她本来对这一带并不熟,至少一个月以前,她可不敢独自外出,弄不好会迷路,像那些从乡下到城里来的老头没多久就上了别人的朋友圈,就是因为走失了。她在手机里看到过好几个,隔着屏幕都替他们感到丢人。一年前儿子带她来医院查血糖,说是糖尿病,血压也高,要按时吃药。后来就没再来过,社区有卫生院,药吃完了就去开。以前还需要儿子或儿媳带着去,现在她比谁都更清楚怎么用最快的速度办好这些生活中的杂碎事。不懂就要学,别老借口说老了。这是丈夫发病前经常跟她说的,说是教训也对。也是,她进城之前,那也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人啊,两年前跟丈夫被儿子接过来,那时儿子的餐馆刚开张,卖隆江猪脚饭,也卖粿条汤,正需要人手,请人开销大,不如自己干。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才回潮汕老家待几天,厝边头尾见了面,说去了大城市,人白了不说,还胖了,显年轻了,转头抹角似乎还变了个人。她其实也不敢说实情,要说真话,她宁愿回老家,说是在城里,其实就是在一个巴掌大的社区里转,从餐馆到住处,那条不足一百米的巷子,她每天往返其间,日子过得丝毫没意外。

如今,每天要去医院陪护丈夫,倒算是个意外了——至少她对地铁站到医院的这段路程已经很熟悉了。通常她会让师傅在西乡河的桥头就把她放下。她想独自过桥,小心地走,防止饭盒里的汤水洒了,一大早煲的猪扇骨玉米汤,她特意把油花都舀干净。丈夫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一个讲究的人,汤水要是洒在米饭上,在他看来就是败坏胃口的事情,尽管有时吃着吃着,他也会把剩汤倒进饭碗里,但这并不矛盾。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却不妨碍讲究的人继续讲究。她承认这样的事实,就像医院门口天天守着人,登记、测温、出示健康码和行程码,她也知道形式多过实质,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经过认真筛查,却是现在人们进入医院的必要程序。刚开始她也慌乱过,每次进医院都如临大敌,如今她跟年轻人一样熟练,知道怎么快速地打开健康码和行程码,有时看着几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被挡在入口很焦急的样子,她从容路过时,心里还有一种不明就里的骄傲感,如乖巧的学生目睹有的同学被老师留堂训诫。

她刚一进病房,孙子就愣头愣脑地冲了出来。

“怎么才来啊?”

“不是下雨了么。”

她刚把饭盒放在病床的柜台上,回头就不见了孙子的踪影。也是放暑假了,家里才能匀出一个帮手的人,否则真得请护工。孙子马上要读初三了,成绩却不行,一家人都在为他能不能考上高中担忧,他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这孙子,遗传的是他爷爷的基因。

老人家现在还真是气定神闲,半躺在病床上,跟隔壁一个同样“搭过桥”的肥胖的妇人正聊着生产队时吃大锅饭的趣事。一个多月前,他突发心梗,倒在餐馆的内厨里,送到医院时,医生都觉得有些晚了,即便抢救过来,极有可能就是个植物人。她当时没在场——眼看丈夫被儿子和其他几个餐馆的熟客抬上救护车时,她心想坏了,是不是得跟上?儿子却冲着她喊,守好店。幸好没跟去,要不听医生那么一说,保不准她自己先倒了。

不幸中的万幸,昏死了半个月,他总算是醒过来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她把饭盒里的汤水端出来,还热着呢。她说,要不先吃吧。他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继续着那些久远的话题,情景和细节都能如实还原,连谁谁谁说了什么话,都记得一清二楚……看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刚开过胸的病人。

每天见面,都得费一些时间,才能重新让他记起她是谁。恢复得算不错了,医生这么说,毕竟人还能认得。第一天醒来时,她站在他的床头,他却不认识她。相守几十年了,最终成了一对陌生人,她一连哭了好几天。三天后,他突然叫她小云。小云?这么称呼她,除了刚结婚那一年,他后来就没再叫过。怎么回事?她跟到走廊问医生,似乎时光倒退了几十年?医生的解释很专业,她没听太懂,意思就是大脑受损,导致部分记忆丢失,或者板块错乱,几十年前的事如在眼前,刚发生的事却又隔得久远……可能会慢慢恢复,也可能再也恢复不了。

现在她有些明白过来了——这人的记忆就像是一条长河,建水坝,或遭遇地震,都可以把记忆的长河拦腰截断,改变了原来的形状和方向。丈夫那条记忆的河流算是被彻底改变了,说是有可能恢复,大概只是医生对家属的安慰。她其实也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有一天他真的会忘了她是谁,那么他们之间就真成了陌生人。面对这一个熟悉的躯体,记忆一旦没有了,那跟面对一个“死人”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死人。

“哦,小云啊,你来了。”他傻笑着,终于肯转移话题面向她。

“大爷真有趣。”隔壁床翻了下身子,估计也烦了。她尴尬一笑,算是致歉。

每吃一口,他都得抬头说话。他现在话真多,像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仔。他说小云呐,你今天怎么不打粉了?她莫名其妙。他又说,你把甘蔗汁抹在脸上,再扑一层粉,脸就又白又细了。她乍一听,一头雾水,仔细一想,他说的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时的小女孩,虚岁十五,要“出花园”,得化个小妆,就在脸上涂一层甘蔗汁,再扑上白粉。

他不说,她早就忘了。她吃惊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从病房窗台的方向往外望,刚好是西乡河,城里的河好像是静止的,它们被修砌一新,河水清澈,还养了荷花和金鱼,却像静物一样一动不动。她从十楼的窗口望下去时更是如此,连同那座她刚刚走过的石桥,似乎也成了园林里假山一般的摆设。她记得丈夫刚从ICU转进这个普通病房时,河道两边满树火红的凤凰花开得正艳,如今已落下一大半,它们落在河面上,也落在街道上。她似乎还看见树上结出了果实,一串串的,像是豌豆,挂满树枝。

在这病房里,除了督促吃饭吃药、协助各种检查,剩下的时间她也不知道干什么好,站在窗口看楼下的河流和街道倒成了她每天必做的动作。医生交代过,要多跟他聊天,聊他最在意的,刺激他,唤醒他的记忆。她坚持几天后,坚持不下去了,他根本容不得她插嘴,即便是她故意别过脸去看窗外,他也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他如果只是单纯失忆,她可以接受,但他变成了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就让她有点难以忍受。是的,眼前这个老头,他秃顶、肥胖、满口黑牙,因为话多,嘴角时常泛着两团白沫……这人曾经是她的丈夫,将来还是她的丈夫——前后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她竟有一种改嫁的错觉。这种感觉很糟糕。没发病之前,他当然也是这样的形象,在餐馆掌勺,他卤出来的猪脚吸引了不少客人。那时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尽管他的脾气越老越暴躁,一天要抽两包烟,她要是说他少抽点,他会大为光火,故意抽得更猛。生活也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一觉醒来——这一觉睡得确实长了些,看样子把他抽烟的习惯也忘掉了。有时他会突然沉默下来,好大一会,怅然若失,似乎在想是不是忘了做点什么、需要做些什么。我忘记什么没有?他问。她摇摇头。医生说过,烟酒无论如何得戒了。她说,你好好的什么都没忘记。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想起自己是要抽烟的,也没再抽过一支烟。

这是她唯一感到高兴的事情。如果说是在发病之前,他能够把脾气降下来,把烟和酒都戒掉,那她就更高兴了。现在还是有些不一样,她总感觉,之前的那个他已经不在了,至少是部分不在,现在剩下的,像是一个还活生生的躯壳。她这么想时,又劝自己不该这么想,也许还会好起来。也许医生有时也挺能忽悠人。

她尝试跟他讲新近发生的事情,餐馆的生意,孙子成绩,以及他们一致要儿子儿媳生二胎,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再生一个,趁现在还能生。他们就后悔了,当初不应该那么听话,说到底也是因为头胎是个儿子。儿子看来也要犯同样的错误。之前一家人每每谈起这个话题,儿媳就会暗地里翻她白眼。她知道年轻人不爱生孩子,也不爱话多的老人。在这个事情上,只有丈夫会站在她这一边,为她说话。你妈说得没错,后悔就来不及了。他那时话不多,有威严,家里人还多少会听,即便不听,也不敢公然反对,更不会翻白眼。

她抽出一块纸巾为他擦去颌下的汤汁。

他突然问她:“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了,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对他胸口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手术刀口,他更是表现出惶惑不安。

“其实啊,”她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是这儿出了问题。”

他一下子笑得快岔气,她连忙过去拍他的后背。

“小云,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笑着说,“结婚前,媒婆安排我们去镇上相亲,说好的是在石街一家布铺里,女的在里面坐着,男的从街上走过。你先到了,在布铺里听潮剧,我从街上过时,根本不敢抬头看。那天真是热,日头跟火球似的,我戴了一顶草帽,主要也是不想让你看见我掉头发。不过,为了保证让你看清楚,我在石街上来回走了三趟。回到家后,媒婆随后就跟我妈说,那女的怀疑你家儿子这里有问题,媒婆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我当时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事情她倒是记得。她不是真觉得他的脑壳有问题,要不也不会答应嫁给他。她其实还蛮喜欢他的实在,那么热的天,来回在街上走了三趟。街上似乎就他一个人,来来回回,真像个傻子。是的,也许他本来就是个傻子。

吃过饭,他还得睡一觉,有时一觉能睡到下午三四点,像个嗜睡的小孩。她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睡过去了又醒不过来。医生跟她打了一个电脑内存的比方,她没听明白,后来她想人的头脑就像是房间,放置的杂物多了,就会无处落脚,把房间里的物件清理一半,无论好坏,扔掉一半——也就难怪他能整天嘻嘻哈哈,吃得下睡得着了。不过,她还是得等孙子来了,才能放心离开。她得赶回餐馆帮忙,午后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小家伙却越来越不听话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非得到最后一刻才懒懒地出现,还一脸臭臭的,好像陪护爷爷不是他应该干的事情。

坐上地铁时,她感觉头有点晕沉,像是中暑,大雨过后,阳光比下雨之前还要烤人。她坐的电瓶车没有顶棚,自己又没带伞,等进了地铁,她伸手一摸额头,竟被烫了一下。进了地铁,在冷气的吹拂下,她又不停地起鸡皮疙瘩。她微微蜷缩起身子,靠在座位上眯一会,又怕坐过站,每到一个站,门一打开,她便会条件反射地醒来,伸头看门外的站名。坪洲——宝体——前海湾——宝安——碧海湾——机场,六个站数下来,中间还要转线,她就是再困也不能睡了。

起身时,空空的饭盒掉在了车厢上,隆隆隆地滚出好远。她弯腰去捡时,头脑一沉,眼前一黑,差点栽了下去,幸好及时抓住了扶杆。

她以前也经常这样,那会以为是低血糖,儿子还让她在兜里放一把糖果,犯晕了就吃一颗。后来才知道是糖尿病,二期,没严重到要打胰岛素,不过药得按时吃,平时也要忌口。以前吃糖习惯了,现在不能吃,嘴里经常淡得像是有烟瘾的人刚戒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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