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作者: 简媛

托尼是个技术高超的旅游大巴司机。他开的这辆车,接待过德国的足球队。今天他接待的是一群来自中国的游客。这辆车还很新,行驶在路上,让人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当然这与他精湛的车技分不开,也因为这一点,他往往能得到更多的小费,或是更多的夸赞。

一群乌鸦从高速公路旁边的树林里飞出。田野一眼望不到边,有绿色,也有金黄色。刚刚收割过的稻茬修理得矮矮的,非常平整。挺立在田地里的一棵树,像电影《山楂树》中的那棵山楂树,突兀、独立、挺拔,分明藏着童年的光影,又仿佛期盼某个人归来。他们的房子造型,桥梁结构,坚持着自己的风格。托尼喜欢这样的风格,不只是怀旧,甚至时有热泪盈眶的感动。

此刻,托尼正透过后视镜看向坐在左边第四排的那个中国女人,她叫景欢;他想她一定正在发愁,刚下飞机,行李箱就被人偷了。遇见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托尼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女人对这件事也不意外。她没有哭喊,甚至都没有惊慌,好像她做好了被偷的准备。道路两旁是矮脚葡萄,自动洒水器正有序均匀地将水喷洒下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雨了。

这天住的酒店有些偏远,托尼得开上两三个小时才能抵达,其间有很长一段是崎岖的山路,他不动声色地转动方向盘,即便在最陡峭的拐弯处,也没有踩急刹,或是让车弹跳起来使游客感到不适。他喜欢自己此刻的发挥,又瞟了一眼那个女人,她一直看向窗外,像个扭了脖子的人,只能这样僵硬地杵着。平时,他心情好时,还会吹几声口哨,这份得意,他自己知道,有些游客也知道。今天克制了一切,不想让那个女人以为他是个轻佻的男人。油表仪提醒他油箱里已经没有多少油了,刚才经过一个加油站没停,他想加到更便宜的油。他想好了,把这车游客送到酒店,就先去加油。这座城市第一次来,但他知道哪里可以加到最便宜的油。

抵达酒店已是晚上九点,却给人黄昏的错觉,天空将橙色的光芒涂在城市的墙壁上。这是一座温暖的城市,道路边的鲜花各色交织,让这里呈现出清新与独特,窗台上的天竺葵不娇不媚。

景欢喜欢这里,托尼也喜欢这里,可他没有时间去欣赏,首先他得打开行李车厢,替所有游客搬下行李,然后要清理车厢,把垃圾倒了,整理椅子,拖洗地板。不过,后面这两项他想加完油再去完成。有些饿了,可他知道车子比他更饿,必须先去填饱它。

搬完最后的行李,托尼看了一眼景欢。她不需要搬运行李箱,独自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孤单。他走过去,对她说:“你还好吗?”景欢牵动嘴角,有些勉强,可还是笑了。

“你想坐我的车去加油站的便利店买些东西吗?”她听到他这样问时,脸忽地红了,仿佛他说出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先和导游报告一下,好吗?”显然,她是个谨慎的女人,在机场时一定是太困了,这都是时差的原因。

“没有问题。”他很高兴她没有一口拒绝,甚至能断定她一定会坐他的车去便利店。他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属于他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光。

她再次回到他身旁,跟着他上车,他克制自己,没有流露出兴奋来,借故咳嗽了一声。他从事这项工作四年了,接待的中国游客不下千人,对中国游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中国女人不喜欢陌生人过于直白的示好;如果你和她们熟,或是她们一眼看上了你那另当别论。眼前这个女人几个小时前才遭遇偷盗,她一定在心里对更多的外国男人竖起了心理屏障,或许认为这儿没有什么人可值得信任。她坐在他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他们能看见彼此。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谢谢你!”

“不客气!”

车开进加油站停好,快要跨出车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说:“谢谢你!”

托尼很喜欢景欢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表情,有些甜美。碰上这种会笑的女人,他总是有些心动。她走出车门,经过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草地时,竟然蹲下身去,伸手抚摸那些蒲公英,又轻轻地向它们吹气。能看出来,她对他的戒备心解除了,恢复到了自然的自己。面对突然的失窃,他能理解她内心的愤怒。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这么久,各种各样的人他都遇见过,由于突然的不测,他们会在愤怒之后变得异常暴躁,或是做出各种失态的行为。虽然自己经历过更大的不测,可他没有因此变得暴躁或是对生活失去信心,也从不因为自己只是一个旅游大巴司机而觉得卑微,更没有不珍惜眼下的工作和生活。等待加油时,他将目光投向便利店,在心里猜测她的年龄。

她看上去像三十五岁的样子。这样的话,他们应该是同龄人。可是对于会保养的亚洲女人,你很难猜准,她们时常会比这更大。托尼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早就注视过她,她的头发呈现浅咖啡色,松散地披在左肩这边,眼睛是深褐色的。因为她穿着宽松的裙子,只能大致猜测她的体形,显然不胖,至于三围嘛,不好判断。但是从她甜美的笑容中可以看出,她独立冷静的表象后面还有招人怜爱的一面。

“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车子加好油,重新开进酒店的停车场,他问她。他觉得这时候发出这样的请求不能算轻率。

起初,她似乎没有完全听懂。他赶紧掏出手机,找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噢,”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我不喜欢聊天。”

“没关系的。”他鼓励她。

她摆了摆头,把头发从左肩甩向后面,同时,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这一神色让他心头一热。他敢肯定,她一定比三十五岁更年轻。

他看她扫二维码时,发现她的左手上有块浅粉色的胎记。她一定发现他在看着她,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开口说:“你是哪里人?”

“克罗地亚人。”他还主动告诉她,“我叫托尼。”他看向她所站的位置,让人以为他在看她,实际他在看更远的天空。那个方向再往北走,就是他的家乡。

“噢,”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你们国家的足球队真棒!”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忧伤。

“你笑起来真好看。”他忍不住赞美了她。他不敢说更多,看着她的笑,竟然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归属感。

听到这句话后,她的表情变了,没有再说什么,扭身走进了酒店。他有些懊恼,关好车门,走进酒店独自去了餐厅。他饿了,需要去吃些东西。他本想邀她一同用餐,可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要了三块牛排。那块最大的,切开时,能看见鲜红的血,他不喜欢,就像不喜欢那些时常涂得血红的嘴唇。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的嘴唇,只是浅粉的颜色。他舔了一下嘴唇,一口气喝完了一杯冰啤酒,觉得还得喝一杯,续杯回来时,他感到眼前一亮,他看见她走进了餐厅,坐在他斜对角的位置上。

“你还没有吃?”他走过去问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她的头发一定是才洗过,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我不是很喜欢这里的食物,但饿了。”她慢慢说出了这句话。

“来一杯?”他指着自己手里的酒问她。她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他说,“我可以坐过来吗?”她有些局促不安。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中国女人,一对本地夫妇正在看着他们,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女招待也在看着她。她并不希望在这里遇见他,她不想说可以。可他不等她同意就坐了过来,又立即起身帮她去买来一杯啤酒。

酒有时是个好东西,他们的话多了起来,尤其是她。

“若是在中国,会有人告诉你,你接近我,就等于同灾难惹上了麻烦。”这句话有点复杂,她得依靠翻译器。

“为什么这样说?”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和嘴唇,仿佛那里藏着更多的秘密

“克罗地亚也是个旅游国家,你在自己的国家,也应该会有很多机会的。”

从她说出的这句话里,他听出其他意思。她没有等他说出什么,起身说,“我想出去走走。”他跟着她走出了酒店。这里是法国边陲小镇安纳西。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曾说,他在安纳西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12年。

“你不害怕我?”她告诉他,在国内,她的亲人和朋友都在背后说她是“毒妇”。说到这,她停住了脚步,安纳西湖边有成双成对的天鹅,他看着她看它们的眼睛,心想,这个女人怎么和我一样的忧郁?他生出冲上去抱紧她的念头。

“你真是个特别的女人。”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补充说,“那天在机场,你丢了行李,我看着你的眼睛,以为你就要哭了,可你没有,当时我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不,”她说,“我只是个心如死灰的人。”她看出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她这句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更不可能理解她此刻想表达的心思。他和她遇到过的许多巴士司机确实有所不同,他看上去阳光帅气,她敢肯定,他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整洁程度是无可挑剔的,而且上面没有任何污渍。也许,连她周围的同事(她曾经是个服装设计师)都没有谁的衣服穿得这样有型。可他看上去过于热情,而且总是关注她,这让她感到压抑与不安。过去,她经常外出旅行,很少有司机会关心她从哪里来,他们只要确认车上的客人都到齐了,只要确认她是她就行了。他们知道,只要不少人,他们就不失职,只要把车开好了,游客就不会投诉他们。

这次,她之所以选择独自来欧洲旅行,就是不想和更多人说话,不想让别人打搅她这趟旅行的宁静。尤其在这样特别的时期——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男人四年前吊死在自家客厅里,她一直不明白丈夫自杀的真正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放弃了她。那个说一直要陪她到老的男人就这样选择了离开,而她却要独自面对他留给她的一切,包括各种风言风语。更让她痛苦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问她,你男人吊死在自家客厅里,你害怕吗?当她说不害怕时,那些人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仿佛是她杀死了自己的男人。

他们沿着安纳西老城的石板路往前走,这里以前是关押犯人的地方。想到犯人,她有些走不动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丈夫的犯人。如果她是个好妻子,能够看懂丈夫的心思,又或是她足够温柔体贴,他又怎么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离去?那天早上,她还对他咆哮,“你怎么了,觉得自己了不起吗?可以这样随意践踏别人的自尊,我看你还能风光多久!”那天下午,看到丈夫一脸平静地垂吊在客厅里时,她不能原谅自己,觉得是自己的咆哮让他下了最后的决心。她没有号啕大哭,独自坐在客厅里,久久地端视他。那是一张成熟英俊的脸,尽管他已死,但是从那张脸上,依旧能看出他昔日的魅力。可很快她就害怕了,从来没有过的恐惧。

“你怎么了?”他问。

“我很好。”她有意扬了扬眉毛。

“我能再请你喝一杯吗?”他指着路边的酒吧问她。

“不能再喝了。我们明天很早就要出发,你不能睡太晚了。”她说得很慢,仿佛在做一个严肃的决定。

往回走时,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两个人各怀心事,仿佛谁先开口就会暴露自己此刻的心思。

“明天……你明天请我喝一杯,可以吗?”走到酒店门口时,她停下来,眼睛看向他。

“明天见!”他给她推开酒店的门。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里生出一丝久违的温暖。

第二天,车程比前一天更长,她不时看手表,担心他是否承受得了。他今天中途休息的时间也比昨天要少。他已经连续开了三个小时,按规矩早就需要休息了。导游也一直没有问游客是否需要停车休息,他们一定是昨天就商量好的,她担心他有意在赶路。

那晚,她在餐厅没有看到他;又有意在酒店内外游荡,也没有恰巧遇见他。已是夜里十点,这里和安纳西一样宁静,她推开窗,星星和昨夜一样明亮。她想了想,还是主动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在哪里?

等了一会儿,他回了微信:我累了。我想我需要一个按摩,你能帮我吗?

这语气,这措辞。她一时又惊又喜,可很快否定了一切。你怎么可以这样要求我?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曾经多少次为丈夫按摩,丈夫总夸她有一双神奇的手。不知从哪天起,丈夫说她太辛苦了,决定去中医院做按摩。这样不是更好吗?她不应该那么仔细的,也不应该去跟踪丈夫。她不是有意跟踪,是她和朋友相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意外发现丈夫和一个女孩走了进来,那天是情人节。她敢肯定现在为丈夫按摩的人是那个女孩了。她装作突然有急事的样子和朋友道别。回到家,她看着挂在客厅的巨幅婚纱照,想一拳擂碎它,却将拳头擂向自己的胸口。丈夫从来没有对她不好,甚至比以前对她更好,好得有些让人感动。现在想来,他是想掩饰自己。她不想突然失去一切,自然也包括富足的生活,她掩饰自己,和丈夫一起,成了这件事情的合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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