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和罂粟花
作者: 成风一
孙伟第一次见到郭云祥是郭云祥到他办公室来。郭云祥说,他有事,要跟孙伟换一节课。孙伟想了半天也没听明白。郭云祥说,他是英语组的。孙伟这才有了反应。
郭云祥说话的时候一脸的笑,他的笑给孙伟一种很坦实、不做作的感觉。孙伟打量了一下这个个子偏矮的同事,马上就找到他的特征:他的身材虽然矮小——其实也并不矮小,只是有些上身长下身短以至于看上去给人头重脚轻的感觉。
孙伟应了一下,等着他的下文,可是郭云祥也不说话了。他们稍稍对视了一个转瞬,孙伟便从桌上拿过一张自己的课程表,让郭云祥自己找。
郭云祥接过孙伟的课程表,目光紧盯着那张表格,但似乎并没在找。
稍顷,郭云祥忽然抬起头来说:“哦——我不是跟你一个班级的,搞错了,搞错了。”说完又朝孙伟笑笑,就转身离开了。
孙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就觉得熟悉起来了,大家同在一个学校,食堂里,走廊上,总会有交集的时候,只是彼此不熟悉,并没有打过招呼而已。
果然,就这次以后,他们就开始算熟了,而且孙伟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那是一个学期刚开始,孙伟是新学期才报到的新教师,所以整个学校也没认识几个人,除了孙伟教的那个班级的班主任和几个搭班的老师——跟孙伟搭班的英语老师是一个跟孙伟同时出大学校门同时进这校门的美女,姓应。她的身材高挑,戴着一副眼镜,走路总是挺着身子,目不斜视,一副傲慢的架势,孙伟很想搭讪她。一次孙伟和她因为一些上课的事情在教室外说几句话,还有学生为他们起哄呢,但她却对孙伟爱理不理,甚至还会让孙伟讨个无趣。
学校离城里不算远,但也有点路程。那是一个镇上,在那个镇上孙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他住在一间教室楼梯拐弯处的狭小寝室里,白天上课,课后跟学生在球场上玩,然后就天黑了。
总之,孙伟和郭云祥之后就成了一对朋友。郭云祥走路总是拖着脚,不管穿什么鞋子,总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木屐。这个男人还算直爽利落,不像别的老师会装腔作势,这是他给孙伟的第一个印象。郭云祥还一口上海腔,孙伟知道那是吓唬人的,但他并不反感,孙伟理解为他只是在使用他的方言,并不是在逞能。
好几次早自修以后,他们两个结伴去街上吃早饭——因为孙伟起得晚,起床后就直奔教室,把上早自习的学生镇住以后,轮到别的老师上课时,再回头开始慢慢地洗漱,慢慢去吃早餐。
只是郭云祥根本就不擅在运动场上活动,而孙伟跟他恰恰相反,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应老师,孙伟也就借着和郭老师交往的机会,开始经常往外语组跑。
这样过了一个学期。新学期又开始的那几日里,孙伟去找郭云祥。外语组的同事说:“郭云祥走了。”
孙伟疑惑地问:“走了?调走了?”
外语组的那帮人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应老师见孙伟怔怔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朝孙伟一抬下巴,眼睛一白,扭头就背对孙伟坐下了。
孙伟一脸无辜地走出了外语组。
接下来的几天,孙伟都在想这个事情,调动工作了?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在这里都不安稳,都想早日调到市里去,因为镇上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地理位置,年轻人总是向往城里,而城市又近在咫尺。孙伟想着,郭云祥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嘛,暗地里就把事情办了。
二
有一天,门卫叫孙伟,说有他的电话。孙伟赶紧跑去接,是郭云祥,他说,晚上一起喝酒,兔肉饭店。没等孙伟应允,他就把电话挂了。
兔肉饭店是镇上唯一的饭店,属于集体经济的产物。最主要的营业项目是炒年糕或者炒面,所以在吃饭的正点时间以外,并没有什么生意,而且也没什么菜,最好的除了兔肉还是兔肉,所以,兔肉饭店是住校的几个经常光顾的年轻老师私下给它命的名。
喝着酒,自然说到了郭云祥怎么就突然离开学校的事情。
郭云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拉上海知青,你看,也没读过什么书,就这点水平,哪像你科班出身。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自家清楚,再教下去恐怕洋相出大了。”
孙伟说:“那怎么会,不就是初中一年级嘛。”
郭云祥大笑了一下说:“我什么学历,可都是自学的呢。”说着,一下就停顿下来,又低头自顾自地大大喝了一杯,忽然转了个向,问孙伟:“我当时是怎么进的学校,你不知道吧?”
孙伟盯着他回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在学校里,知道的事情很少的,而且……”
郭云祥打断孙伟,又问他:“我在这之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孙伟摇了摇头。
郭云祥嘿嘿一笑说:“我是拉环卫车的……”
孙伟一愣,想这不可能,他又耍什么花招,蒙我的吧。
郭云祥说:“真的……不过环卫车也没拉多少天。就是……有一天早上,很早,路上也没有几个人,我们几个在路上拉着车大声地说着话,我冒出几句英语,吃吃旁边几个人的豆腐,被路边正好经过的校长听到了。那时候学校里急需英语老师,她就把我叫来,做了代课老师。”
“哦——”孙伟被他讲得有些惊愕,还有这样的事!不过校长确实得民心,平时也都会照顾人,像孙伟,她就很罩着他。全校教师开会学习的时候,她会一一点名,点到别人,就问,请什么假?又立即发令,去找来!点到孙伟,要是孙伟不在,她就不再说什么,立即点下一个。这是背后别人告诉孙伟的,别人告诉他,校长说过了,像孙伟这样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我们要好好栽培。
郭云祥轻轻举起杯子,和孙伟碰了一下,说:“其实啊,我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已经是镇里商业公司里的人啦,所以我也不怕别人说,我的档案都在他们手里,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呢。”
孙伟打断他问:“你现在在商业公司了?”
郭云祥一边掏出一张名片,一边得意地说:“是啊,都快半年了。我一直没来找你,我是在上海呢,跑业务。”
孙伟说:“那你发达了。”
郭云祥大声笑着说:“是啊,在上海天天住宾馆,要拉关系,要铺路,天天请客吃饭。”
孙伟说:“怪不得你酒量大了呢!”
郭云祥嘻嘻笑着,低下了头。
静默了一阵,郭云祥的视线转向街上。初冬的夜晚天早已黑透,稀疏的街灯下看不到人影,只有一阵阵风卷起飘落的树叶。郭云祥盯着远处,像是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缓缓开口叙述了起来:
“我的英文是在监狱里面学的。我是个少年犯,进进出出已经五次了。在里面每日做啥事体?读书啊。到了外面做啥事体?做坏事体啦,唉……”
孙伟吃惊得不禁喃喃起来:“原来你这么复杂……”
郭云祥继续自己的述说:“我哪里是什么知青。我是最后一次出来时,为了好好重新做人,就申请要回老家。正好嘛,我姆妈前几年也已经回来了,她一个人生活……”
“你家在这里有房子?”孙伟问。
“有的,老房子了,还是楼房呢,祖传的。”郭云祥答。
孙伟“哦——”了一下。
郭云祥又接着说:“政府照顾我,给我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分,也有实际好处,就是按照知青的待遇。”
孙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突然郭云祥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姆妈要担心的。”他又一把抓起酒杯跟孙伟碰了最后一杯。
走到门外,郭云祥左手提着包,右手拍拍孙伟的肩膀忽然说:“你是一个君子。”
孙伟一时没反应过来。郭云祥又接着哈哈地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跟你换课吗?其实啊,就是为了认识你。”
三
结识郭云祥给孙伟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内容,他甚至改变了孙伟以前的很多人生看法。
到了镇上的商业公司以后,郭云祥的工作让他变得像一头狼。商业公司什么都经营,钢材,塑料颗粒,无纺布,走私汽车摩托车,走私电视机录像机……见到什么做什么。他们这帮业务员嗅到什么都会扑上去。因为他们并不是为本镇的生产生活而经营的,他们本来就是倒手买卖,只要倒进来再倒出去有钱赚,赚了钱再分,所以他们满天下跑。
郭云祥经常给孙伟打电话,他会在电话里跟孙伟说,没事情,反正我在这里打电话又不用花自己的钱,嘿嘿;有时候说,我在江苏,我在山东;有一次说,我在鞍钢,这一次钢材做完,我一定好好回家过年,可能几年不再出去了——但是孙伟记得过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回来,而是只给他寄了一张卡片。孙伟收到那张卡片的时候已经是新学年了,卡片上写着:遥祝在新的一年里……
郭云祥每次回到镇上,都会来看孙伟。再忙他也会来学校打个转,匆匆来,抽支烟,说门口还有人等着呢,就匆匆走了。
郭云祥有一天又出现在学校里,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身西装革履,拎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呵呵地走进孙伟办公室的时候,正是课间,办公室里老师学生进进出出挤作一团。他一下就把皮包扔在孙伟的桌上,双手插在衣袋里盯着孙伟看。孙伟瞄了皮包一眼,抬头才看到已经站在面前的他。孙伟说:“包里装的啥东西,钞票?”
郭云祥站在一边露出门牙嘿嘿笑:“怎么被你猜到的?”
课间结束,楼里重归宁静。办公室里只剩孙伟一人空课。孙伟让郭云祥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郭云祥忽然凑近孙伟,神秘兮兮地跟孙伟说:“这趟上海回来,你晓得阿拉赚了多少钞票?”他用手拍拍皮包,又说,“这些是给人家的回扣。今天对方有人要来拿。”
孙伟也不由得随他的手拍了拍皮包,笑着说:“真不少呢,我可能要做一辈子。”
郭云祥在一边看着孙伟,同时提高了声音说:“所以讲嘛,人要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赌博!哈哈……”正说着又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孙伟的耳根,轻声说,“哎,你晓得这趟从上海回来,在轮船上,我碰到了什么?”他一停,不等孙伟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一个漂亮的女人,So nice!年纪轻轻的,比我小,估计跟你差不多。人长得老漂亮了,普通话说得老好听了,还是个干部子弟……”
“瞎讲!”孙伟故意冷眼瞄了瞄郭云祥,模仿他的语调说。
郭云祥拉下脸,一脸认真起来:“我晓得你不相信的。我啥辰光骗过你?”
“干部子弟。什么干部?”孙伟问。
“哎呀,她爷娘是部队里面的干部,现在……现在可能已经转业了。”
“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孙伟又问。
“当然了。十六铺一上船,船还没开,我就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风景。我放好行李就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哎,她去上海是跟老师学音乐的呢!我说我是学校的老师,可以给你介绍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就不用跑来跑去了,她一口说好。后来,还给我留了地址,给你看!”说着,他就在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盒子里放着一沓他自己的崭新名片。他将盒子倒过去,取出最后面的一张,翻过来,递到孙伟的面前。孙伟一看果然写了一个地址,前面还写了一个姓名:戴亚娜。
这时候楼里打铃,又到课间时间。知道办公室又要涌进人来,郭云祥一把抓过名片装回塞进衣袋,又一把抓过皮包夹在胳膊下,说:“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正事呢。”一转身,又回头,抬手搭着孙伟的肩膀说,“真的,不骗你的。”又一把推开孙伟放大声音说,“这样,啥辰光我带来给你看看!”
四
郭云祥总是那么突然,他不仅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忽隐忽现,而且每次见到总还会有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再后来的一次是,他告诉孙伟,他要结婚了。
郭云祥说是他母亲给他找的对象。姑娘年纪有些大,但他说,我自己还不也很大了嘛。她家离镇上大约十里,靠近山边的一个村子,家境一般,也还过得去吧,已经相亲过一次,准备年前办婚礼。他邀孙伟去喝喜酒,还要孙伟去做伴郎。那个日子在寒假里,孙伟有的是时间,他就去了。
郭云祥的家在街尾,孙伟去过一次。是一座街边的老宅,大门挺有气势,整个结构是全包围的二层木楼,两边回廊和厢房。他家在紧贴大门一侧,里面有楼梯。他曾经站在楼上的窗前,指着住着十几户人家的整座楼跟孙伟说,以前,这座楼房,是我家的,是我爷爷造的!孙伟问,你爷爷是做什么的?郭云祥说,做生意的呀,天天跑上海,生意好得不得了。这里房子造起来了,全家迁到上海去了……自己都没住过,后来嘛,反而多了一个黑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