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匠
作者: 童鸿杰南方多竹子。
翠竹、紫竹、楠竹、毛竹、箬竹、淡竹、早园竹、铺地竹、湘妃竹、罗汉竹、黄纹竹、凤尾竹,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其中,毛竹栽培的历史悠久,面积最大,经济价值也最高。它的竿形粗大,可做柱梁棚架,可做建筑用的脚手架。它的篾性优良,可以编织各种用具和工艺品。它的嫩竹还可以造纸;竹笋味美可以鲜食,加工成罐头也很合适。
在我的家乡,有不少竹子,箭竹、苦竹、方竹,但是平时说起竹子,那指的就是毛竹。毛竹的用处太多了,田里的农具、里的渔具、家里的器具,很多是用它做的。箩筐、竹席、筛子、扁担、饭篮、耙子、筲箕、笸箩、畚斗,还有家里坐的竹椅,引水用的水管,浇灌庄稼的长勺,没有了它,感觉你都无法生产,也无法生活。
当然,一根再好的竹子,也要看在谁的手上。普通人手里,竹子只是竹子。一个好的竹匠可以让竹子物尽其用,充分实现价值。下面我要讲的,就是当年村里一个竹匠的故事。
一
竹匠身材高大,一年到头爱戴一顶黑色的皮帽。他的双手非常粗糙,十根手指总是贴满了虎皮膏药。走起路来,他的膝盖往外撇得很开,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知道每天用腿夹着箩筐,渐渐就成了罗圈腿。
竹匠擅长编箩筐。先编一个底,用的是细长的篾青,横竖交织着。等到四方的底编好,对角撑两个竹片,把那些篾青往上竖起,再横向用篾青和篾黄穿插缠绕。时不时地,竹匠会停下来拿起一把竹尺拍打几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远远看去,那箩筐就像一个城堡。
箩筐还要收口。收口也叫锁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收了口的箩筐才可以挑稻谷挑麦子,装西瓜装橘子。到了立夏的时候,很多人家还用来称孩子。把箩筐侧倒,让小孩坐进去,然后扶正箩筐,把筐绳收拢挂在秤钩上。看秤花的人把秤砣来回一拨,“十八斤”“二十斤”,抑扬顿挫的声调中,总有几个孩子赖在箩筐里笑。
收口的时候,我看见竹匠用一根韧性十足的竹条,压在箩筐的开口上,再拿锥子一样的工具,把泡过水的篾青沿着圆圈,细密地绕上,再一下下抽紧。
忙完这些,竹匠总会抽烟。烟是廉价的,俗称“白锡包”。竹匠一边抽烟,一边在旧铁盆里点火。火堆是用牛毛一样的竹丝生起来的,因为材料干燥,有熊熊的火光。有时候,几个男孩子大着胆子,去加一点竹叶,竹匠站在一旁也不恼,“火旺一点好,方便我干活。”
烟抽得很快,一会儿到了嘴边,竹匠灭了烟头,拿起两头尖尖的长竹片。竹片放在围裙上,他的右手拿起一把凿,那个凿子的头上弯弯的,像一轮新月,亮晶晶眨着眼。一下一下,凭着手腕的力量,竹匠把竹片上的两个位置铲得薄薄的,然后拿着竹片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轻轻地拗。终于,借着火的热量,竹片被拗出了两个直角,穿过箩筐的底上插到了口子上。竹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了一下腰,我知道,一个箩筐完工了。
二
竹匠忙的时候,不是编箩筐,就是编竹席。
这个竹席不是铺在床上的,而是用来晒稻谷的。我们宁波人发音类同于“垫”,其实就是“簟”的方言。
几根篾青竖着放在地上,再一大把篾黄横着交叉嵌入,然后换个方向再嵌入一把篾青一把篾黄,交替来往,编上一段时间,就有了竹席的模样。然后再进行包边。包边是很重要的,用两片竹条压在竹簟头上,用泡过水的篾青穿过,缠好。最后用竹尺将竹簟拍打几遍,再撒一点水,找一个竹竿晾起来就可以了。
编竹簟简单,但是工作量不小。外村有的竹匠会偷懒,他们认为粗细差一点,厚薄差一点,外行人也看不出来。但是村里的竹匠编一张晒稻谷的大竹簟会编三天,吃饭睡觉也在旁边。你看那竹簟,中间严丝合缝,包边绵密结实,“用上一个夏天,手艺好坏你就看出来了。”竹匠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歪着头,扶着腰。因为经常伏在地上编竹簟,他的背看起来有点驼。
我们家有好几张竹簟,别看晒稻谷的效果和石板上的差不多,但是一到下雨的时候差别就来了。那时候的夏天,午后总有乌云光顾,“要下雨了,快收谷嘞”,听到一阵高喊,家家户户的老人小孩都冲了出去。看着别人手忙脚乱,我把竹簟的四个边拉起来盖上,然后搬起几块大石头,压在竹簟上。刚压好,就看到黄豆般的雨点啪啪啪地下来了,然后听到旁边几个孩子在尖叫。这种雷阵雨很平常,没过多久,调皮的太阳又露脸了。没办法,很多人又把刚收进的稻谷往晒场上倒。这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少年悠悠地走到晒场上,先把几块石块搬开,再把竹簟的四边拉开,然后拿着竹耙子划拉几下。他一边划拉,一边往四周打量,脸上一副窃喜的模样。你猜得没错,那个少年就是当年的我,我的旁边,那几个孩子的眼里一定有嫉妒的小火苗。
竹簟的用处很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家要种蘑菇,建蘑菇房的时候,椽子上盖的是黑色的毛毡,用来防水。盖到最后,有一张毛毡破了,再去采买吧,影响工期。当时父亲就拿了一张竹簟盖在了毛毡上,十年下来,那个位置一滴水都没有漏过。
三天三夜才能编好的竹簟,竹匠曾经送给了别人。我刚读小学那一年,村里吴老师的老母亲夜里去河边洗衣服,滑了一跤淹死了。按照村里的规矩,这样去世的人不可以进祠堂,先要在村外搭一个棚,再请几个庙里的和尚,和尚念经超度过了,后面的丧事安排才能照常。当时,那种棚顶必须要覆盖一张竹簟,吴老师家没有,竹匠就把刚编好的竹簟送去了。
三
我的老家叫钟家桥,在鄞州和北仑交界的地方,紧挨着的村庄叫江桥头。
那里有条江,还有一座桥。一个长长的航船码头,就在桥边上。早上六点多,开往宁波的航船来了,很多人就挑着担子,背着篓子,踏着踏板上船去。
竹匠去外面干活,多数也是坐航船去的。去的时候,他总带着一个竹箱,形状又方又长,里面的工具有好几样。围裙必不可少,干活的时候要铺在膝盖上。然后就是篾刀。篾刀一般有好几把,除了劈篾青的刀,还有快刀,就是用来把毛竹削尖的。此外还有刀锯、竹尺、钻子。凿子也有好几把,那个用来铲地脚的,头上弯弯的,叫快凿。竹箱上面的盖子,是可以拆卸的,晴天挡太阳,雨天还可以当斗笠。
竹箱是竹匠同村的徒弟背的。他姓张,今年也七十多岁了。早时候的学徒,什么都要顺从师父,如果违反了规矩,还有可能被驱逐。老张的回忆里,师父从没打过他,但是学艺进步不大,会被狠狠地责骂。最让他难忘的,是师父曾经因为他的无心之举要赶走他。
“那是1964年,我拜师后的第一个冬天,跟着师父从余姚干完活回家。路上遇到一个村里人,要替我背一下工具箱。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就背了一小段的路吧。结果第二天,师父见了面冷冰冰地对我说,再让别人背工具箱,以后都不用来了。当时把我吓傻了。”几年前,老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有点疑惑:一个熟人帮忙背个工具箱都不行,竹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怎么能把工具随便交给人家,那是你的命啊。”竹匠后来是这样对徒弟说的。
竹匠出生在奉化大堰,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心想要学个手艺挣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当时,有个村里的老竹匠对他不错。砍竹子、劈篾青、编竹席、编箩筐,经常带着他。于是他就天天跟着老人转啊转啊。老人抽袋烟的工夫,他就蹲在旁边比划。有天深夜,老人听见门口啪嗒啪嗒在响,起来一看,发现一条小小的竹席有模有样。“行了,你就跟我学吧。”老人说。竹匠当场就答应了。这一年,他十二岁。
四
小时候,各家各户都用竹子晾衣服。两根留着短枝的竹子做支架,一根光滑的竹子做横竿。这竹子你也别小看,黄狗要来蹭,小孩要来靠,冬天晒被子,夏天晾衣裳,你选得不好,没有几年就坏掉。我们家的院子里,那几根竹子插在地上,一年四季耐风霜,用了几年,除了颜色老,不见它哪里有坏掉。这几根竹子都是竹匠帮我们挑的。
挑竹子考验一个竹匠的眼力。那年冬天,村里人要买竹子,请了竹匠帮忙,父亲带着我一起去。同去的人,有几个邻居,一个叫阿龙,他是村里唯一挑东西用竹子的。那种粗粗的毛竹,他叫“光棍”。
那时候我们村里竹林不多,大批量的竹子多来自鄞州横溪。那里竹林茂密,竹子的价格比较便宜。这几百根竹子,怎么样才算好的?进了林子,我跟着他们,心里布满了问号。谜底很快就开始揭晓。这个竹节间距太短,那个竹身长得太歪,这个以前被虫蛀过,里面肯定裂开。我看见竹匠指指点点,话说得很快。这个两年不到,皮和根还连着,太嫩了。这几根三年了,竹节间距长,硬度好。阿龙,你挑几根带回去,先放一放,等它水分晾点掉。我听见竹匠在那里说着,阿龙在一旁点着头,三十多岁的人,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嚯嚯嚯地答应着。
“竹子有雌雄吗?”回村的时候,我听到阿龙在问竹匠。
“当然有。”竹匠笑呵呵地说道,“从竹根开始找,找到第一根竹枝,分两杈的是雌竹,一杈的就是雄竹。”
“那笋是不是母竹子生出来的啊。”我忍不住也提问了。
“对的,母鸡才会下蛋啊。”竹匠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旁边的人也哈哈大笑。
二十多年后,我带着儿子和他的小学同学去山上挖笋。当时几个家长都没有挖到,我凭借着竹匠告诉我的这个本领,挖出了好几株笋,引来了阵阵欢呼。那一天,儿子也是嚯嚯嚯地叫,他看着我的眼神,多像当年阿龙看着竹匠的目光。
五
当当当,村学里,放学的钟声敲响了。
一下课,我和小伙伴就冲出教室,冲出学校,开始漫山遍野地跑。四十年前的小学生,按时上学,按时放学,不早退,不迟到,每天的目标,就是作业本上少几个叉叉,多几个圈圈。其他的时间不是给父母帮忙干活,就是在和同伴玩。玩啊玩啊玩啊,玩累了,就各自回家。
一回家,就肚子饿了。实在太饿了,找条板凳站上去,把饭篮摘下来,然后捡几块黑乎乎的冷饭团,就着剩菜往嘴里塞。有一次,我饭篮没拿好,盖子猛地掉了下来,我看着它像一个巨大的“擂木圆”在地上蹦蹦跳跳。擂木圆是当时用碎瓦片打磨成的圆形玩具,我们用来比赛谁滚得远,谁打得准。当时,我看着黄色的擂木圆滚向了门边,又冲下台阶,最后在我的目送中,狠狠地撞在了院子门口的青石上。当时这啪的一下,撞得我心好慌,万一盖子碎掉了,我的屁股肯定也要开花了。幸亏还好,我捡回来一看,毫发无伤。
那时候,村里人的饭篮几乎都挂在屋梁下的钩子上。一来是为了防止老鼠偷吃,二来是为了给里面的剩饭通风。剩饭多数是黑黑的。烧大灶的年代,掌握好火候太难,尤其是我这样顽皮的小孩。插进几根榉木,常常跑去门口磨擂木圆,等到厨房里窜出焦味,“哎呀”一声,冲进去想把榉木抽出来,太晚了。锅底里的一层饭就这样成了黑色的“锅焦”,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竹匠爱吃锅焦,常常用他的竹筷夹过来放在手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啃着。竹匠的竹筷都是自己做的,用了锯子、平刨,还用了小巧的绕刨,每一根筷子一头圆一头方,放进筷子筒的时候,刷的一下,声音很好听。竹匠家里不管什么时候,筷子的头和尾,都必须要统一。“圆的是天,方的是地,天地之间有规矩。”竹匠说,那是祖师爷传下的口谕。
竹匠好像喜欢吃干一点的米饭,吃着吃着,经常停下来,把嘴边上的饭粒抹进嘴里。有时,饭粒掉在衣服上,他就用食指去按一下,拈起来放进嘴里。如果一下子没拈住,饭粒落了地,他立即稳住双脚,然后弯着腰,转着上身开始找。找到之后,还是拈起来,呼呼一吹,然后带着满足的神情把饭粒往嘴里放。
竹匠也爱吃汤饭。那时候没有冰箱,到了夏夜,饭篮会挂到屋檐下通风。有时候忘记拿出去,第二天就会有股酸酸的馊味。这个饭,竹匠从不倒掉,而是用开水一泡,摆在锅台上。等到凉掉了,端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汤饭,真香”,他的表情陶醉,样子有点夸张。
竹匠好像吃啥都不挑。有一年,他和几个村里人去给邻村的生产队帮忙,忙了好几天。那个生产队做饭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大约眼神不好,端出的菜里有只小青虫,别人都不往里伸筷子了,只有竹匠抄起筷子夹了菜,哗啦哗啦吃得很大声。吃完后,有人小声问他:“你没看见一只虫子吗?”竹匠说:“早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