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消失的故事
作者: 雍措我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过,那个人就是我的阿妈。
阿妈把我从肚子里生出来那天,七八个村子里的女人围着我。我躺在一双带血的手里,好奇地看这些活在世上的女人。那一刻,我朦胧地知道,自我从这个女人身体里掉出来,也算是一个活在世上的人了。
那七八个女人的脸,有的方,有的长,有的鼻子高,有的鼻子矮,她们脸上无一例外地长着很多黑点,一副老相从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中挤出来,让我第一次认识人的老。我突然有些害怕人的老,一想到很多年以后自己会变成她们的模样,我不禁想转身回到那个我待了十个月的地方。不过我又想,我才来到这个世上一会儿,离我今天看见的七八个女人的老还很远,不免松了一口气。远的事情我不想去多想,远的事情就由它远远的在那里。七八个女人在我周边忙活着,有的在倒水,有的在整理一块毛茸茸的羔儿皮,有的在熏一种带着香味的枝丫。她们正在做的这些事情,我在这个生我的女人身体里早早感知过,它们通过生我的女人的呼吸、触觉、听觉、视觉传给肚子里的我,虽然有些模糊,也足以让我提前知道这人世间的很多事。
我在这些忙碌的人中,寻找一个最亲近的人。我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但是我相信最亲近的人之间,是有某种隐秘的联系,这种隐秘的联系能从一张笑脸里感知到,能从一个忙着的动作里感知出来,能从一次嗅觉里感知出来。某种黏糊糊的东西粘着我的眼角,让我不能把眼睛完全睁大,我努力想把自己的视野打开,眨巴了一次眼,再眨巴了一次眼。那黏糊糊的东西在我的眨眼中,似乎离我的眼角远了,我的世界比刚才开阔了一些。我的眼神一次次从这七八个女人脸上划过,又一次次从这七八个女人的脸上折回来,我没有从这七八个女人脸上、身上看见和闻到那种和我有某种隐秘联系的东西。她不在那七八个忙碌的女人之中。我想,我已经来到这人世间好一会儿了,那种隐秘的联系一定会告诉她,我最想见的人就是她,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把自己躲藏起来,久久不让我看见。我皱着眉头,心中一种莫名的情绪慢慢多起来,我的胸膛本来很小,很快就被这种情绪装满了,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胸膛渐渐鼓起来,一层薄皮撑得亮亮的。我正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时,这种情绪从我的胸膛里往上升,到达我的喉管,冲开我噘撅着的小嘴,变成“哇”的一声哭声,响在这间泥巴房子里。这是我来到人世间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我用一记哭声打开了人世间的这扇大门。
“听听,听听你家女娃的声音,跟小牦牛一样刚。”双手带血的女人笑着,其他几个女人跟着笑起来。她们笑的时候,眉毛和眼睛挨得很近,嘴角往上拉,双肩往上耸着,让我感觉她们的头顶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拽她们。笑完之后,她们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我还想把我的下一个“哇”声继续从喉管里传出来,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散,它需要从我的喉咙里出来,来到这对于它来说陌生的人世间。我身体里的一声哭声,比我还要好奇这世间的模样。我正准备哭,刚才说话的女人抱着我,把我送到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面前。我一看见这个躺着的女人的眼睛,立刻就不想把那声“哇”声传出来了。我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见到了那种隐秘的联系,尽管那个躺着的女人只让我看见了她的半张脸,尽管我在兴奋地看她时,她只冷漠、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我和她之间的那种隐秘联系,还是被我发现了。刚才集聚在心中的莫名情绪从我的喉咙里退下去,退下去,退到我的胸膛里,消失了。我朝那个女人方向努力蹭,我用双手一次次试图更近距离地接近她。
“娃,从此以后,她就是你的阿妈了。”抱我到床上的女人笑着,她似乎知道我能听懂她的一些话。接着,她把双手往凳子上的盆里伸,盆里发出水的声响。她用一张帕子轻轻擦我的脸,擦我的身子,我一下觉得自己轻松多了。我的眼睛在她的擦拭下,更加明亮了。我又把双眼望向那个女人,我离那个从此以后可以叫一声阿妈的女人那么近,她身上散着一股热热的气,她似乎正在燃烧自己。我的手一次次地伸向她,我第一次触摸到她的皮肤,滚烫烫的,仿佛要烧焦我的手。我赶快把手缩了回来,不敢再触碰她,我怕那种滚烫会伤害到我。自从这个躺着的女人刚才短暂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皱着眉头,痛苦地把眼睛闭上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痛苦的模样,身体拧得紧紧的,硬硬的,随时可以炸裂自己。一个人的痛苦还像一把火,可以把自己烧起来。
我知道她不开心,我不开心的时候,也皱着眉头。我还知道她心中有股和我刚才一样莫名的情绪在胸膛里聚合,就快到达她的喉咙,变成“哇”的一声哭声从嘴里传出,但是她控制住了,她把那种情绪往身体里咽,她不想自己的一声哭声让更多人听见。这个躺着的女人自从我来到她身边,脸越崩越紧,脸上的肌肉偶尔在皮下抽动,这种难受,仿佛她现在才开始重新生我。我的手再次向女人伸过去,我不怕她滚烫的肌肤灼伤我的手,我想抚慰一下她,轻轻的,轻轻的。我心疼她。在这间泥巴房子里,她是唯一和我有着隐秘联系的人,她是我的亲人。就在我的手再一次快要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时,她似乎提前感知到了什么,一下把身子侧了过去,背对着我,她的整个世界背对着我。她不想看见我。我害怕起来,那种隐秘的联系,在她侧过身子背对我之后,变得轻薄起来。
“娃在看你勒。”刚才说话的女人对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说。
那个叫阿妈的女人一动不动。
“娃在抿嘴对你讲话勒。”女人继续说。
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身子往里缩了缩,离我更远了。
“这娃脸长得白嫩嫩的,跟茶壶里白哗哗的酥油茶一样,长大后一定是村子里最美的一朵格桑花。”女人看着我,用手指触摸我的脸。我惊恐地看看摸我的女人,又看看离我越来越远的女人,我的世界变得混乱不堪。
“把她抱走,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她。”那个叫阿妈的女人说着,用双手蒙着脸。这句话是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在我来到人世间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一头老牛也知道护自己的犊子,你这是在作孽呀。菩萨呀,原谅这个刚生下娃的人,她是被疼痛冲昏了头,原谅她吧。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说话的女人双手合十,朝天祈愿。祈愿完,她叹着气把我从叫阿妈的女人身边抱起来,轻轻把我放在刚才打理好的一块羔儿皮里,在另一个女人的帮助下,用一根细皮绳系好我身上的羔儿皮,念诵着经文,一个跨步走出了那间泥巴房。屋外漆黑一片,黑盖住我的整个身体,蒙蔽了我的双眼,在黑里,我成了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
一些记忆慢慢从黑中呈现出来。
我在这个叫阿妈的女人肚子里的时候,常常听她念叨一句话: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千万别是个女娃,千万别是个女娃。她一念叨这句话,身体紧绷绷的,抚摸肚子的手颤抖着,在她那里仿佛女娃是个魔鬼。虽然我没有见过女娃长成什么样,我也害怕起女娃来。我在她肚子里无数次设想过女娃的样子,我想女娃会不会是我在她肚子里听见过的一种颤颤声,会不会是一种我在肚子里闻到过的一种香味,还或者会不会是我在她肚子里隐约感觉到的一束微光。她在念叨那些话的时候,我也跟着她在肚子里念:千万别是个女娃,千万别是个女娃。那时,我发出的声音只有我自己能听懂,或者说那声音根本不叫作声音。
有时这个女人去山上放牛,路上遇见一些熟人,她们说完地里的活路、村子里的事,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她们和女人静静地走一段放牛的路,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八个月了吧?女人点头。肚子不是很大呀?女人不说话,气出得紧了些。脸上没长孕斑,眼睛还那么清亮,福气呀,可能是个女娃?女人不回答说话的人,把脚下的步子走得更重了一些。我在这个女人的身体里,感到女人的血液加速流淌起来,她的心跳大过平时心跳的声音,吵得我也跟着烦躁起来。我用脚踢这个女人,用还没有完全长好的手拍这个女人。女人匆匆找一个理由和说话的人告别,她快着步子,绕过几个弯,躲到一处无人能看见的角落里,用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她的拍打,让肚子里的我感到一阵阵疼。我胆怯地蜷缩起自己,头和脚用双手抱得紧紧的,这是我在一个女人肚子里做的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最好姿势。虽然这样,我还是感觉到了来自女人给予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女人不开心。很多次,我都想在女人肚子里弄死自己。在女人肚子里死去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我可以用脐带缠死自己,可以用羊水溺死自己。死对一个在肚子里还没有出生的胎儿来说,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每个胎儿都是刚从上一世渡到下一世来的,上一世的很多东西,离一个在肚子里正在长大的胎儿来说很近,比如死。一个没真正长成人的胎儿,比一个真正的人还要了解死,胎儿不怕死,胎儿活在生和死的中间,朝哪个方向走,距离都差不多。
我没有选择去死,这并不是我没有勇气去死,而是很多时候这个女人还是对我很好。她对我很好的时候,总是男娃男娃地喊我,她边喊我男娃边用手抚摩我,那种充满爱的抚摩,让我往往会忘记很多事情。这个女人给男娃起了很多名字,前几天起好的名字,过几天又被她推翻了。她总觉得前几天起好的名字过几天就旧了,她永远想给这个男娃送一个最新最好的名字。那天女人生下我,侧过身不看我一眼之后,我就知道女人昨晚为一个男娃新起的名字,再用不上了。我还知道,如果不是碍于生我时的人多,她还想像以前一样偷偷地拍打我,向我撒她心里的气,让我感受到作为一个女娃在人世间的疼痛。
后来我看见了很多人,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可怕,脸上全是孔,她们用难看的笑逗我,用粗糙的手摸我,从她们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一股难闻的泥土味,她们有时“咿咿呀呀”地用力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从她们口里飞溅出来的唾沫,滴落在我的眼睛里,我趁此闭上眼睛,无论她们怎么逗我,我都不睁开。我开始后悔,我悔自己不该从那个生我下来,就一直背对着我的女人肚子里出来,如今一个小小的我连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剩下的只有无条件面对和接受这世间给予我的一切。想到这些,刚刚还好端端的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这声哭声大而有力,甚至吓到了自己。哭是我来到这世间发出的第一种声音,我为什么不以笑作为我来到这世间的第一种声音呢?我不理解自己。我偷偷尝试过几次人的笑,我张开嘴,整张脸上的皮往上提,做好了人笑时的一切准备,就等嘴里发出人“咯咯”的笑。可等我把准备笑出去的笑,笑出声时,那笑出的声音又变成了难听的哭声。事实证明我不会笑,我本该就是一个哭着来到这世间的人。我想笑,最后却变成哭的样子,惹得周边的几个人“咯咯”笑出了声。她们笑我的时候,眼角边、额头上全是数不清的皱纹,皱纹垒在人的一张脸上,高高的,压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赶快把眼神从这些笑我的人脸上移开,我不愿意看见这样笑给我看的人。
不用多说,一个女娃的身份注定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这个叫阿妈的女人生下我,伤心了好长时间,那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偷着哭,看着看着就哭,她的眼泪有好几次滴落在我的嘴角边,趁她不注意,我用舌头悄悄将那滴透明的眼泪,小心翼翼地舔进嘴里,我让泪水在舌尖上一次次滚动,舍不得吞下它,我想感受这滴泪水的味道,慢慢品尝这个生我的女人心里的苦。后来她慢慢从悲伤中缓了过来,那是一年之后,我看见她的肚子又悄悄鼓起来。这个叫阿妈的女人常常把我忘记,吃饭的时候忘记我,睡觉的时候忘记我,做梦的时候忘记我,我听见她在梦里男娃男娃地喊,有时听见她的喊,我也会帮她喊几声,我的那几声喊,不像一个人的喊,更像是一只蛐蛐的叫或者是一只秋蝉病怏怏的嘶鸣声;我知道我还说不出一句像样的人话,我学人的话很慢很慢。但奇怪的是,我学动物的声音学得却很快。只要我听见过的动物叫声,我都能把那种声音像模像样地叫出来。我用这种叫声骗过几次这个叫阿妈的女人,我的骗都成功了。我看见她受骗后脸上疑惑的表情,悄悄在暗地里开心。我的开心是用哭声传出来的,这是我的秘密。我每次帮她的喊,都会把这个叫阿妈的女人从睡梦中吵醒。她从梦中醒来,大大的眼珠里还装着刚才的一场梦。我心疼这个女人,虽然她常常把我在她的生活中忘记,我还是恨不起她。
自从这个女人把我常常忘记之后,在凹村我学会了自己长自己,自己活好自己。从那以后,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我每天想的事情都是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女人忘记给我喂奶的时候,我就爬到羊圈门口,等每天放上山的羊回来,我能远远闻到羊回来的味道。女人把一群羊赶到圈门口就不管它们了,她知道自己养家了的一群羊会自己进羊圈,不用她多操心。她走后,我爬到羊群里,四处寻找那些肚子下面吊着大奶子的羊,只要看见大奶子的羊,我就把嘴凑上去吸,吸几口又朝其他大奶子的羊爬。我通常不会在一只大奶子的羊奶头下面待很久,我知道大奶子羊还要用它的奶养活它的小羊。我从一只刚吸过奶的大奶子羊身边爬过,它的小羊就凑过去,接着我刚吸过的奶嘴吃奶。有时我爬到一只大奶子羊面前时,它的小羊正在吃奶,见我过来,小羊主动让出一只奶嘴让我吸。我们脸对着脸,嘴向着嘴吸。有时我吸一口奶,小羊学着我吸一口,有时小羊吸一口奶,我学着小羊吸一口。还有的时候,我们互相变换位子,把正吸着的那只奶头让给对方吸,小羊刚吸过的奶头暖暖的,带着一只小羊嘴里的热气。有时,小羊吃着吃着,就冲我“咩咩”地叫起来,露出几颗没有长好的牙齿。小羊是在用它表达快乐的方式,表达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