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别苑
作者: 牛溪一
没有太阳的下午,风什么事都做得出。
河南大部分地域一马平川,冬天的风从北方浩浩荡荡开过来,那就是呼啸的火车,肺活量大得惊人。它们呼一下吹跑太阳,呼一下吹跑气味,再呼一下,世界就只剩下昏天暗地。
冬至这天上午,原本天气很好,苏登科在啄木鸟医院值班。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的天空忽然暗沉了,随即刮起大风。电线啪啪摔在墙上,像在甩烩面。无数黑风从天而降,吹响了集结号,在院里横冲直撞。它们撕掉广告牌,推翻自行车,连停尸房门口的垂柳都变成了疯婆婆。
苏登科飞奔下楼,有股黑风已登堂入室,抓走了导诊台上的宣传彩页。他眼睁睁瞧着无数的夏慕云印在彩页封面飞上了天。紧接着,由塑料袋、卫生纸、枯叶、尘土组成的漏斗状旋风,在医院上空飞速旋转起来。旋风斜着身子越拧越远,最终,消散在苏登科的眼镜片上。
苏登科怀疑,就是那阵旋风卷走了夏慕云。
他才三十多岁,就成了没有老婆的人。可他是主班医生,没法脱掉白大褂,立马跑去追老婆。副班同事回家吃饺子去了,主班护士生理期,蜷在值班室休息,只有他孤零零坐在神经内二科,对着面白墙发怔。
基层医院的医生都是多面手,扎个针换个盐水什么的苏登科早烂熟于心,当天的护理任务都推给了他。也是他医术好,做什么,病人都放心。用患者话说,苏大夫可牛,啥麻缠病到他手里就擒了。
可他擒不来老婆。这方面,他自觉不如麻片。两小时前他去手术室,夏慕云正趴在麻片背上摇晃,幸福地摇晃。
苏登科哆嗦半天才下的手。夏慕云应声倒地。第二拳,他袭击了麻片的脑袋。紧接着,他抢了手术刀,心盼着手术刀还没来得及清洗、消毒,让那杆儿菌、病毒咬死麻片。
手术助手和巡回护士都从里间跑出来,个个目瞪口呆。
病秧子苏登科扔了手术刀,掸掸白大褂上的血迹,推开手术室大门,飘飘荡荡走了出去。他没有听见身后两扇大门关闭时发出的咣当声响——它们轻悠悠合上了。世界闷进一口大缸,口朝下,消解了所有声音和痛感。
两小时后,苏登科坐在神经内二科,人已经恢复职业冷静。在打印机的聒噪声中,他一页一页整理着病历纸,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或许,他就这么等着警察来抓,并且在戴上手铐的刹那,将龌龊事大白于天下。他确信麻片伤得不轻(他最终打消了杀人念头,但胳膊往回撤的过程中,还是伤了人),也确信自己这张男人脸可以不要了。
苏登科最终没有等来警察,等来的是个胖女人。
胖女人在他面前坐下了,声音软糯。
苏大夫啊,麻片不是那种人呢。
苏登科的眼镜丢在了手术室,他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他们科的护工莫小在。莫小在戴着白圆帽,圆团脸、瘪嘴儿、短腿儿,身上沾染了病人的饭菜香,活脱一芝麻馅的汤圆。
苏大夫,我们大伙都挺喜欢你的,你可不能钻牛角尖啊。男人嘛,大度一点。
你又没结过婚,怎能体会夫妻之事?
这样吧,过去的事不提了。有个事请你帮忙。你看我招呼的那个病人,她是我九姨娘,今年八十五了,入院后一直睡在走廊上,都七天了,还要她继续睡下去?
走廊上的病人都想挪进去,哪有那么多病房?
莫小在笑笑,哎,想不想知道,这会儿你老婆在哪?
苏大夫一声不吭站了起来,瘦高单薄的身影像件空荡荡的白大褂,从莫小在身边经过的时候,她闻到干净的皂粉味。她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朝同事攮刀子。
苏登科本来晚上没班,是他要求替班连轴转。他想啊,妻子都那样了,儿子住校,回去干嘛呢,去看那张铁饼脸吗?
作为院里唯一的主任医师,不管在同事还是患者眼里,苏登科都很牛。可他牛不过自己的岳父。他岳父从部队转业到组织部,方脸阔嘴,面色冷黑,活脱脱就是三星堆出土的面具。除了儿子苏小宝,全家人都听他指挥。当年苏登科和夏慕云领了证都不能睡一起,就是拜他所赐。夏老的理由很简单,没有举行典礼,别人不知道你结了婚,你就不能睡我闺女。苏登科愣是爬楼顶望了一宿星空。好在夏慕云长相不随爹,她白面皮高额头,大溜溜一双乌眼,睫毛长得撩人。
夏慕云这朵玫瑰,苏登科摘得轻而易举。别看他木讷,抱着吉他往花园草地上一坐,手指瞬间拨动大片芳草心。可夏老总嫌弃他的农民出身。为了夏老的偏见,苏登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白大褂里边系领带,中分头梳得一丝不苟,甚至对着新闻联播学说普通话。原本以为有了孩子会好,但是呢,孩子生下来老两口天天抱着。好不容易会跑了,老头子能追到卫生间去喂饭。苏登科不能说,一说老头子就吼。偏偏儿子的事苏登科不将就,结果家就变成了冷兵器战场。随后游戏来了,大战僵尸、王者荣耀、吃鸡。苏大夫和夏慕云不含糊,砸!可他们砸一个,老爷子买一个。苏登科只好朝儿子下手。孩子大了,说两句就离家出走。夏慕云还怪苏登科不懂教育,闹得她爸夜夜失眠,末了再翻个白眼说,你个大男人的。好像他这男人掺了假。一百个道理不如“行了啊,他是我爹,我能宰了他?你不会让让?”
让到最后,苏登科就习惯了说“随便”。当看到夏老的遗嘱,说房产继承者除了夏慕云,任何他人不得分享的时候,苏登科说出的,仍然是“悉听尊便”。
他就没见过那么彪悍的老人。如果回家他问他,慕云去哪了?他总不能告诉他,你女儿被风吹上了天?
处理完病房工作已是后半夜,走廊里静悄悄。苏登科脱下白大褂,双手搓着消毒剂走到楼顶。
医院地处郊区,迎面吹来的寒风又冷又硬。苏登科望着小城万家灯火,点了支烟。他平时不抽烟,这会燃的那丁火就是点亮另一个自己。
对面的苏登科比他老,花白头发规整地垂在额头两侧,慢吞吞开了口。
你说你,堂堂医学院校高材生,这几年都干了啥?
我应该做什么?
医学界,大有可为。
我还能怎么做?
你有过抱负。
苏登科放下踩在楼沿的脚,扔掉了烟头。
二
冬至这天,夏慕云连做三台剖腹产手术。三个冬至宝宝没有一个女婴。
夏慕云一面结扎脐带,一面嘟囔,都是些什么人,不想要就打掉,打掉重来。这么下去,世上得添多少光棍?到时候娶不上媳妇都哭去吧!
刚出生就咒人家打光棍。娶不上人家还不会买?助手在旁边笑。
什么时代了还兴买,是不是小乖乖?处置台上,新生儿舞动四肢,哇哇啼哭。夏医生抹去他身上的胎脂,嘬嘴逗弄。她整个人因此变得愉悦而温润。
夏慕云忽然觉着双脚发虚。
在她倒下的瞬间,离她最近的麻片顶住了她胸口。
手术结束后麻片在添补麻药,两只手占着,要扶她只能用胸口或脊背。为避嫌,他还专门转了身,用背顶。偏巧苏登科又看见了。天知道他神经内科大夫跑去手术室做什么?
夏慕云醒来就觉出了嘴唇肿胀。她拒绝同事搀扶,慢慢站起来,右手压着额头说,我要报警!
麻片的耳根包得像兔子,面对警察却什么都不肯说。
夏慕云自己说,闹矛盾,我把人扎了,带我走吧!
她是铁了心要跟苏登科分开,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她夏慕云多金贵,怎么可能挨打?这手术室,这医院,包括那家,她都没法待了。
一看警察要带走夏慕云,麻片忙跟着要私了。
闲得慌你们?私了还报警?
警察走后,夏慕云在花园走步,她转了一圈又一圈,都没能平息内心的风暴。最终她停在了李时珍雕像前。回想当年,苏登科一袭白衣,倚着雕像弹吉他,浑身散发着干净的酒精味,镜片后的目光温柔又炙热。如今竟猥琐成这样,还连累人麻片。
麻片是医院麻醉师小号,男的叫麻片,女的叫麻花。在医院家属院,夏慕云和麻片两家挨门邻居。
夏慕云铁了心要跟苏登科闹一闹,然后好合好散。闹完还能不能好合好散,她没想,就是要闹。
夏慕云找到神内二,见苏登科没戴眼镜,一脸青灰坐在办公室。医生属于高风险职业,稍有不慎,就会弄丢手里的命。夏慕云没再招惹他。
她扭头看到了走廊里的莫小在,后者细眉细眼冲她笑。
不好好干活,笑什么笑!夏慕云眼睛里飞出刀子,仿佛是莫小在造成了这一切。
来,过来坐嘛。莫小在走近前,拉夏慕云的手。
那只手绵软温暖,牵着夏慕云坐到了走廊陪护凳上。
夏慕云很吃惊自己的顺从。
陪我唠唠嗑嘛。你看你,额头光亮,上唇饱满,我站走廊啊,就能听到你在屋里的笑声。走路快,声音响,一看就是福相。我也沾点福气。
莫小在细声慢语,从床上的九姨娘说到她自己的家在牧羊村,再说到她姥爷是地主,娶了七个老婆,生三十二个娃娃。
夏慕云对生产敏感,她飞速在脑中算了一下:也就是说,莫小在她妈有七个妈,而且莫小在她妈姊妹兄弟三十二个。
蒙鬼去吧,猪娃娃也不能这么生。
呵呵,一点没错儿。我啊,有十五个舅舅,其余都是姨娘。九姨娘是我妈的九姐姐。
敢情您家净忙着生孩子了。夏慕云见床头卡姓名写着“九娘”,揶揄道,天下有姓九的?
过去的人,称呼妇女都随夫姓。我九姨夫姓闫,村里人闫妮闫妮喊她一辈子。等人老了,都忘了自己姓啥,儿孙一大群,她都不认得。既然他们找到我,我就亲自照顾,总不能还跟从前一样,报名叫闫妮?何况有明星,人家真叫闫妮。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姓名,我只好写九娘。
莫小在比夏慕云大不几岁,笑眯眯的,口气像老婆婆。夏慕云也松软了口气说,用这名字你们根本报销不了。
报不报的,也就这样。有病总得瞧不是。
莫小在打来半盆热水,给九姨娘擦洗,脸颊、脖颈、胳膊腿。九姨娘直翘翘躺在那,两根细胳膊套了十只老银镯,样子形同木乃伊。
莫小在替她盖好被子,只露出一双畸形小脚。
她啊,是我们牧羊村最后一个裹脚媳妇。除了偏瘫,她还有宫颈癌、肺心病,也是死过一回的人。八十岁那年,她犯了肺心病,在医院住个把月,没治好。人送到火葬场,她又伸出一只手说,娘唉,饿死了,给俺半拉馍。众人扔下她就跑。这五年她只说过那一句话,后来再不开口。
旁边九姨娘开始打嗝,嗝!哦!嗝!哦!停不下,仿佛要用响动向世人证明,她还活着。
莫小在解开她的头巾,梳理散落枕巾上的银发。这些活她做得细致沉稳又闲散。夏慕云觉着她与普通护工相比多了些什么。
年轻时候啊,她跟你一样,也是美人儿。
我算哪门子美人儿。
你眼角这颗美人痣,万里挑一。我猜平时啊,苏大夫准舍不得动你一指儿。他太在乎你了,才气昏了头。你呢,不回家,说明也气得不轻。回头我领你去个地方。去了以后啊,保准你不再生气。
什么地方?
娜拉别苑。去不?
三
苏登科替了别人的夜班,还想再替一个,同事们不答应。他们纷纷劝好。苏登科只好回家。
可夏慕云并不在家,算起来她也不值班。苏登科心里开始塌方。他不知道夏慕云有没有受伤。他觉着吧,这事责任全在麻片,他不能打老婆,老婆是自己的。
亲戚朋友都不知道夏慕云去了哪。苏登科放下手机,忽然想起莫小在。那天她还问他,知不知道媳妇在哪。
呵呵,苏大夫,我又不是你老婆跟班。对方说完就挂了。
好不容易盼到上班,苏登科立马找到莫小在。
莫小在往排骨汤里洒生抽,没搭理他。
苏登科杵着细高个子,看了看九姨娘的心电监护仪:心率略慢,T波低平,但还没有低平到优先挪进病房的标准。
那个,你们,先挪进四号病房吧。他强迫自己说话。
两人在病房进行了一场深谈。苏登科垂着长胳膊,恨不能马上找夏慕云道歉。